又過了一個多月,女幾天不來顧家,顧母懷疑,往對門探望,四境寂寥。敲了許久的門,女蓬頭垢面走來開門,進去后,又把門關上。到了房內,見到正在呱呱啼叫的嬰兒躺在床上,母驚問:“生下來幾天了?”答:“三天。”打開繃布一看,是個男孩。額頭寬敞,下頦豐滿,顧母高興極了,說:“我的兒啊,你為我養了個孫子,今后孤零零的,托身何處?”女說:“區區隱衷,不敢向母親表白。等夜靜無人時,快把嬰兒抱去。”母親回去告訴兒子,夜里把嬰兒抱回。
又幾晚,女半夜來敲門,手提革囊,笑著說:“我大事已了,請從此別。”忙問她緣故,她說:“葬母之情,刻刻不忘。以往對你說可一不可再,因報恩不在私情。雖不能成婚,特為你延一線血脈。原以為一次可以達到目的,誰知月信再至,不得已再次破戒。現在總算大恩已報,同時我的立志也如愿實現,再無遺憾了。”問革囊中是何物,說:“仇人的頭顱。”一看,胡須頭發粘在一起,鮮血模糊,極為驚駭,追問究竟,女說:“從前不對你吐露,唯恐泄漏。今天事已成功,不妨相告。我是浙江人,父親生前做過司馬,被仇人陷害。抄家時我背著母親出逃,埋名隱姓,已有三年。當時不即刻報仇,是因為母親尚在。母死,肚子里又有一塊肉拖累,所以一再拖延。那幾天夜間出門,不為別的事,因道路門戶不熟,恐有差池。”說完,出門,又叮囑顧說:“兒子須好好照看,你福薄,年壽不高。這個兒子可以光大門閭。夜深不敢驚動老母親,我去了。”正想問她到哪里去,一閃就不見人。顧呆呆地站在門外很久,猶如掉了魂。天大亮,告訴母親,互相嘆異。
后三年,顧死。兒子十八歲中進士,侍奉祖母終老。
異史氏說:人必室有俠女而后可以蓄孌童。不然,正如古諺所說:你愛他的子豬,他還愛你的母豬呢。
蓮香
桑生,名曉,字子明,沂州人。從小失去了雙親,在紅花埠寓居。他為人莊重,喜歡安靜,每天外出兩次,到搭伙食的東鄰去吃飯,余下的時間,總是坐在屋里。一天,東鄰的書生偶然來了,跟他開玩笑說:“你孤單單地住在這里,不怕鬼怪狐貍嗎?”他笑著回答說:“男子漢怕什么鬼狐呢?雄的來了我有利劍,雌的來了還應當開門請進來呢。”東鄰生回到家里,跟朋友合謀,晚間用梯子把妓女從墻上送過去,彈指敲門。他從門縫往外看,詢問是什么人,妓女說自己是鬼。桑曉嚇得渾身打戰,牙齒得得直響。那個妓女磨蹭了一會兒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東鄰生又來到他的書房,他便講了昨晚的所見所聞,并且告訴東鄰生,他準備回家。東鄰生拍著巴掌說:“你為什么不開門請她進來呢?”他頓時領悟那是假的,就和當初一樣,安心地住下去。
有半年多,一個女子晚上來敲門。他以為朋友又來跟他開玩笑,就開門請她進來,原來是個傾國傾城的美女。他驚訝地問她從什么地方來的。美人說:“我叫蓮香,是西邊一家妓院的妓女。”紅花埠本來有很多妓院,他就相信了。從此以后,她三五天就來一次。
一天晚上,他獨自坐在書房里,正在沉思凝想,有一個少女,飄飄忽忽地進來了。他以為是蓮香呢,就迎上去說話,一看臉面,完全不同,只有十五六歲,長長的袖子,披垂著頭發,體態風流秀麗,步行之間,若進若退。桑曉大吃一驚,懷疑她是狐貍。少女說:“我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姓李。愛慕你為人高雅,希望你能看得起我。”桑曉很高興,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涼得像冰雪,便問她:“怎么這樣涼呢?”少女說:“我年歲小,體質單薄,夜里披霜蒙露,怎能不涼?”兩人相好后,少女說:“我因為愛情,失了清白。若不嫌我庸俗丑陋,我愿意常常相聚。房子里是不是還有別人哪?”桑曉說:“沒有別人,只有西鄰的一個妓女,但也不常來。”少女說:“應該謹慎地避開她。我不和那些妓女一樣,你要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她來我就離開,她走了我再來就行。”
雞鳴要走的時候,她送給桑曉一只繡花小鞋,說:“這是我下身穿著的東西,拿著玩賞可以寄托你的思慕。但是有人的時候千萬不要玩弄!”桑曉接到手里一看,尖翹翹的像個解結錐,心里很喜愛。第二天晚上,屋里沒有別人,他就拿出來欣賞玩弄。少女忽然輕飄飄地來了,又甜蜜地過了一夜。從此以后,每次拿出這只繡花鞋,少女就一定應念而至。桑曉疑惑地問她什么原因。她笑著說:“正好碰上這個時間罷了。”
一天晚上,蓮香來了,驚訝地說:“你的神態為什么這樣衰頹呀?”桑曉說:“我自己沒有什么感覺。”蓮香就向他告別,約定十天以后再來看他。
蓮香離開以后,少女沒有一天晚上不來的。她問桑曉:“你的情人為什么很長時間不來了?”桑曉告訴她,約好十天以后再來。她笑著說:“你看我和蓮香哪一個漂亮?”桑曉說:“可以稱為兩絕。但是蓮香的肢體溫和。”少女一聽就變了顏色,說:“你說兩個都漂亮,是對我說她。她一定是月殿仙女,我一定趕不上。”因而很不高興。就掐著指頭算計,到了約定的第十天,囑咐桑曉不要走露消息,她要偷著看看。
第二天晚上,蓮香果然來了,說說笑笑,很融洽。躺下以后,大吃一驚說:“你危險了!十天沒見面,怎么更加疲憊勞損了呢?你敢保沒有碰上別的嗎?”桑曉問她什么緣故。她說:“我察看你的神情氣色,脈搏散亂如同亂絲,是個鬼癥。”
下一天夜里,少女來了,桑曉問她:“你偷看了蓮香,覺得怎樣?”少女說:“美,我原先就懷疑世上沒有這樣的美人,果然是個狐貍精。她走了以后,我跟在后面偵察,她住在南山的一個洞穴里。”桑曉懷疑她嫉妒,隨便應酬幾句就過去了。
過了一夜,桑曉跟蓮香開玩笑說:“我根本不相信,可有人說你是狐貍精。”蓮香急切地追問說:“這是誰說的?”桑曉笑笑說:“是我自己跟你開玩笑。”蓮香說:“狐貍和人有什么不同呢?”桑曉說:“人被狐貍迷惑了就得病,厲害了就會死,所以是可怕的。”蓮香說:“你說得不對。像你這樣的年歲,房事三天后,精力可以恢復,縱然是狐貍,有什么害處呢?倘若縱欲無度,就是一個人,也會超過狐貍的。天下死去的癆病鬼,難道都是狐貍害死的嗎?雖然如此,一定有人背后議論我。”桑曉極力辯解,說是無人說她壞話,她卻追問更兇。桑曉迫不得已,就泄露了少女偷看的秘密。蓮香說:“我本來對你的疲憊感到很奇怪。但是怎能突然病到這種程度呢?難道她不是人嗎?你不要說破,明天晚上,就像她看我一樣,我也偷著看看她。”
這天晚上,少女來了以后,才說了三五句話,聽見窗外有咳嗽的聲音,就急急忙忙地逃了。蓮香進來說:“你危險了!她真是一個鬼物!你貪戀她的美貌而不趕快斷絕關系,陰間的道路離你很近了。”桑曉認為她是嫉妒,只是默默聽著不說話。蓮香說:“我就知道你不忘情,但是也不忍心看你死去。明天,當帶來一些吃的藥物,給你除掉陰毒。好在病根很淺,十天就可痊愈。讓我陪著你以便照看你治好病癥。”第二天晚上,果然拿出藥面給他吃。吃下不一會兒,排泄幾次,感到五臟六腑清爽了,精神頓時強了。他心里雖然感激蓮香,但卻始終不信是鬼。蓮香夜夜在一個被窩里偎著他,他想和她交歡,總是被她制止了。幾天以后,他皮肉豐滿,恢復了健康。蓮香在要告別的時候,懇切地囑咐他要斷絕和少女的關系,他卻不以為然地應了一聲。到了晚上,關起房門點上燈,就拿起繡花小鞋,傾心地想念著。姓李的少女又忽然來了。幾天的隔絕,神情很是怨恨。桑曉說:“她連夜給我當醫生,請你不要為此而怨恨她,和你要好,這完全在我自己。”少女這才稍微有點高興了。桑曉躺在枕頭上小聲說:“我很愛你,但是有人說你是個鬼物。”少女張口結舌好長時間,才罵道:“一定是騷狐貍造遙惑亂你!你若不和她斷絕,我不來了!”說完就嗚嗚地痛哭。桑曉百般地安慰勸解她才止住了。
隔了一宿,蓮香來了,知道姓李的少女又來了,便很生氣地說:“你是一定想要死了!”桑曉笑著說:“你對她的嫉妒,怎么這樣深啊?”蓮香更加氣憤地說:“你種下了死根,我給你除掉了,不嫉妒的人又將怎么樣呢?”桑曉編話戲弄她說:“她說我前幾天的疾病,是狐貍作的祟。”蓮香乃嘆著氣說:“確像你所說的你執迷不悟,萬一有個意外,我就是長了一百張嘴巴,怎能為自己辯解清楚呢?讓我從現在起就告別。一百天以后,當看你倒在病榻上。”桑曉挽留她,她不肯,很生氣地走了。
從此以后,姓李的少女每夜都和桑曉住在一起。大約住了兩個多月,桑曉覺得疲憊不堪。起初還能自己寬解自己,后來一天比一天瘦弱,只能喝一碗粥了。想要回家養病,還戀戀不舍的,不忍突然離開她,拖拖沓沓地過了幾天,就纏綿在病床上,再也起不來了。東鄰生看他病得很沉重,每天打發館僮給他送飲食。他到這個時候才懷疑姓李的少女,就對她說:“我后悔不聽蓮香的話,才病成這個樣子!”說完就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蘇醒過來,睜開眼睛看看四周,姓李的少女已經離開書房,從此就斷絕了來往。他瘦骨嶙峋地病臥在空蕩蕩的書房里,思念蓮香的急切心情,好像農民盼望好年成一般。
一天,他正在專注地想念著,忽然有人撩起門簾走了進來,原來是蓮香。她來到病榻跟前,微笑著說:“冤家,我不是胡言亂語吧!”桑曉哽咽了好長時間,說自己已經知錯了,只求蓮香拯救他。蓮香說:“你已經病入膏肓,我實在沒有拯救你的辦法。我來是和你訣別的,以表明我不是嫉妒。”桑曉很悲痛地說:“枕頭底下有一件東西,請你替我把它撕碎。”蓮香從枕頭底下搜出那只繡花鞋,拿到燈前,顛來倒去地玩賞著。姓李的少女忽然進來了,出乎意料地看見了蓮香,轉身就要逃遁。蓮香用身子擋住房門,她急得不知如何出去。桑曉責備數落她,她無法回答。蓮香笑著說:“我今天才能和阿姨當面對質。你從前說郎君的舊病,未必不是我給招致的,現在究竟怎么樣?”她低著頭認錯。蓮香說:“這么漂亮的美人,怎么竟然拿著愛情去結仇呢?”她就跪在地下,掉著雨點似的淚珠,請求憐救桑曉的性命。蓮香就把她扶起來,詳細盤問她的生平。她說:“我是李通判的女兒,很早以前就死了,葬在這里的墻外。我是已經死了的春蠶,但是遺下的情絲還沒有窮盡。和郎君相愛,是我的心愿,致郎君于死地,絕不是我的本意。”蓮香說:“聽說鬼物希望人死,因為死后可以經常團聚,是這樣嗎?”她說:“不是這樣。二鬼相逢,并無樂趣,若有快樂的話,陰間的少年郎難道還少嗎?”蓮香說:“你真傻呀!天天晚上相伴,人都受不了,何況你是鬼呢?”她問蓮香:“狐貍也能害死人,唯獨你怎么不害人呢?”蓮香說:“害人的狐貍,是那些信奉采補的家伙,我和它們不是一類。所以,世上有不害人的狐貍,卻絕對沒有不害人的鬼,因為鬼的陰氣太盛呀。”桑曉聽到這些話,知道她們是鬼是狐都是真的,好在平常見慣了,毫不感到驚怕,只是想到自己氣息僅存,生命垂危,不覺放聲痛哭起來。
蓮香看著少女說:“怎樣處置郎君呀?”她羞得滿面通紅,表示自己實在無能為力。蓮香笑笑說:“恐怕郎君健壯以后,醋娘子要吃楊梅湯了。”她拉起衣襟,躬身施禮說:“如果有個起死回生的高明醫生,使我不虧負郎君,我當埋頭于地下,哪敢厚著臉皮再到人間呢!”蓮香就解下藥囊,取出一丸藥說:“我早就知道會有今天,別后便去三山采藥,歷時三個月才把藥料備全,就是垂死的蠱癆病毒,吃下去也沒有不活的。但是病是由誰引起的,還得由誰做藥引子,不得不反過來求你幫忙了。”少女問道:“需要什么呢?”蓮香說:“要你櫻桃小口中的一點香唾呀。我把藥丸放進郎君口中,煩你嘴對嘴地唾一口。”她兩頰通紅,低頭反復看著腳上的鞋子。蓮香開句玩笑說:“妹妹最稱心如意的只有繡鞋呀!”她更加羞愧難當,低頭不對,抬頭也不對,好像無地自容了。蓮香說:“這是平時的慣技,今天怎么這樣吝嗇呢?”就把藥丸放進桑曉嘴里,轉過身子催逼她。她迫不得已,就嘴對嘴地唾了一口。蓮香說:“再唾一口!”她又唾了一口。一連唾了三四口,藥丸已經咽下去了。不一會兒,桑曉肚子里轟隆隆地如同雷鳴。蓮香又往他嘴里放一丸藥,就自己吻著他的嘴唇,往胸膛里送氣。桑曉感到丹田火熱火熱的,精神煥發。蓮香高興地說:“病好了!”
姓李的少女聽到雞叫,心神不定地告別走了。蓮香認為桑曉久病初愈,還需要調養,去東鄰吃飯不是好辦法,因而把門反鎖,裝作桑曉回家了,斷絕人情往來,自己日日夜夜守護著。姓李的少女也每夜必來,服侍很殷勤,把蓮香當做姐姐看待。蓮香也很憐愛她。住了三個月,桑曉恢復了健康。少女就好幾天也不來一次,偶爾來一趟,望一眼就走。對面坐在一起的時候,心情也是悶悶不樂的。蓮香時常留她一起睡覺,她堅決不肯。桑曉追出去,把她抱回屋里,她身子輕得像個草扎的人。她實在逃不出去,就穿著衣服,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把身子卷曲得不到二尺長。蓮香越發憐愛她,暗地叫桑曉親昵地把她抱在懷里,但是怎么搖撼她也不醒。桑曉睡了過去。可是醒來一摸,已經無影無蹤了。十幾天以后,就再也不來了。桑曉想她想得很急切,經常拿出繡花小鞋,和蓮香一起欣賞玩弄。蓮香說:“這樣溫柔美麗的少女,我見了尚且疼愛,何況你們男子!”桑曉說:“從前一擺弄鞋子她就來了,心里固然很疑惑,但是終究沒有想到她是鬼。現在面對繡鞋,思念她的芳容,心里實在很難過。”因而流下了眼淚。
在這以前,有個姓張的富翁,他有個女兒名叫燕兒,年長十五歲,因為得了重病不出汗,就死了。過了一夜,她又復活,爬起來看看四周,抬腿就要往外跑。張翁鎖上房門,不讓她出去。她自己說:“我是李通判女兒的靈魂,感謝桑郎對我的關注,送他一只繡花鞋,還留在那里。我的確是個鬼物,禁閉我有什么好處呢?”因為說得很有來由,就問她來到這里的原因。她左右徘徊,回頭瞻望,茫然不能自解。有人說桑生因病已經回家了,她極力說明那是謠傳。家人感到很疑惑。東鄰的書生聽到這個消息,就爬進大墻去偷看,看見桑曉正和一個美人坐在一起說話呢。東鄰生乘他們不防備突然進屋,靠近他們。一慌張,眨眼工夫,蓮香就不見了。東鄰生很驚訝地盤問桑曉。桑曉笑著說:“從前就和你說過,雌的來了就開門請進來嘛。”東鄰生就把燕兒的話向他講了一遍。他就打開大門,要去張家偵察情況,苦于沒有進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