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斗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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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千年的詛咒
杜曉隱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平凡的周六下午,他竟目睹并參與了一場特別的“決斗”!
“對決吧!用詩。”那神秘的客人,像主人一樣發話。他大約是曉隱父輩的年紀。給人陰鷙的感覺。
這個書房藏有大量的古籍,主客雙方面對面隔著書桌相對。而曉隱就干脆站在奶奶身邊。
奶奶露出了深沉復雜的微笑。
“好吧。同題、同體、同韻。勝者得到這份……卷軸。”
客人笑了,“題目是我定的,雖然我并沒有事前準備,但我可以先完成,饒您一個小時。”
“我們太久沒有對決了,真的太久了……”
曉隱這才想起,奶奶是會寫詩的,格律詩。他卻從未學過創作。奶奶也是古書收藏者。
“什么嘛?靠詩對決?你要我家哪本舊書?值多少?你花錢我們還不賣呢!”
客人對他置若罔聞。
“當年我們是有約定的。‘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以‘成言’為題,七律!”
奶奶嘆了口氣,“怪我的兒子‘悔遁’么?”她顫巍巍地在電磁爐上煮開水,泡上最愛的苦茗。
“一切的恩怨,自藏書始。就用‘書’字所在的韻吧!上平六魚韻。”客人的話擲地有聲,“我如果贏了,請告訴我詩歌江湖上流傳的‘三世反轉,乃復昌榮’到底是什么意思?”
曉隱越來越覺得今天的經歷是超現實的。早上還不是這樣——
子彈頭徐徐停在了高鐵站內。那會兒,黑色風衣的杜曉隱,和他青梅竹馬的女友柳連環,心情并不那么沉重。
“高鐵可真快啊!”
“廢話!這是最快的一班啊,1小時12分。中間停靠站也很少。”
“為什么我回家總要2個小時呢?”
見曉隱不說話,連環皺了皺柳眉,“沒勁!”
她又賭氣搶過了手提行李箱,卻走得越來越慢。
杜曉隱有點害怕回家。他們都在秣陵的學校寄宿。華亭市的嬌養孩子,特地去往外地念書,自然是為了躲開家長的管束。兩個孩子卻振振有詞地說,那邊是東南地區首屈一指的學府,尤其是文科。
二月末,天氣奇寒,時陰時晴,急風更是故意與人過不去似的。這學期才開始。曉隱突然收到母親的微信消息說,奶奶的肺癌轉移到腦部了。
可是奶奶在電話里卻說,還有更重要的、神奇的事,甚至關系到這個國家的文脈和國運!曉隱的好奇心,是勝過哀痛的。
曉隱的奶奶在華亭市的佘山別墅區安度晚年。三年前她被查出患有中期肺癌。
“右肺,非小細胞肺癌,腺癌……”那年醫生熟練地宣判。
喜歡微笑的曉隱,懂事以來第一次哭成了淚人。
奶奶卻泰然自若。曉隱生性樂觀明朗,應該是繼承了她的吧。
“精神力很重要。要是,讓病人忘掉癌癥,比任何藥都管用。”醫生如是說。
奶奶幾乎做到了。可是,癌癥轉到腦部了。忘卻的悲傷和恐懼重新襲來。原本一心想的是治好,遲遲不愿面對死亡的威脅,卻終于不得不面對。
曉隱猜想,是不是發生了什么,或者什么人或事的出現,才使得奶奶又“記起”這可怕的疾病。
“曉隱,歡喜紅梅還是白梅呀?”奶奶樂呵呵的,招呼她的孫子。
“好香啊。”曉隱發現奶奶頭頂掉了不少頭發,腦后還勉強能保持齊耳。脫發應當是靶向藥的副作用。但她的臉比從前更圓了。
柳連環脫下外套,甚至沒有聞出梅花來。
窗前的朱砂梅和玉蝶梅正開。
“奶奶……”曉隱的淚水奪眶而出。奶奶卻在歡迎連環,“小姑娘越來越好看啦!吃過中飯沒?”
曉隱和連環的關系,親友們早已心照不宣。身患絕癥,奶奶也頗感安慰,不像醫院里病況相似的老者,嘆息今生難見孫輩的姻緣。
這時兩個年輕人才注意到那個在客廳的角落里,陰沉地坐著的客人。而曉隱的媽媽和服侍奶奶的保姆,早被支到了其他房間。
“走吧,去找你老媽,說你老愛欺負我。”連環拉住曉隱的手,用力捏了捏,示意他不要哭,也不要打擾奶奶會客。
客人被邀請進了書房。奶奶又回頭說:
“曉隱,留下好嗎?就你。”奶奶突然用那樣正經的表情,就好像在托付生命。
祖孫倆步入書房。奶奶將門關上了。
之后曉隱就聽到,客人提出了以詩的優劣,來賭一部經卷!
奶奶向客人介紹了自己的孫子。
曉隱忍住憤怒,這不速之客顯然不懂得照顧奶奶的病體。但他的好奇心更重了。
“所謂‘重要到關乎國運’的事,奇怪的客人,變得莊嚴的奶奶——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是曉隱再熟悉不過的書房。幼年他跟著奶奶背了無數唐詩是在這里,撕了幾頁現代精裝版的《南華》、《離騷》也在這里,他看過無數次奶奶寫大小不一的毛筆字,也曾因觸碰法帖、畫卷,被奶奶打屁股……
“再美的書也會腐爛,又何必執著呢?”他總是不解。
現在,奶奶特意地調整瓶梅插放的姿態,梅花仿佛很配合她。
“你就從來沒有執著過嗎?”客人透露出的是嫉妒又蔑視。
“文物和生命都是無常的。文物是悲哀的,一出生它們就達到了頂峰,此后就是不斷地衰亡。”奶奶這么說時,曉隱都覺得自己不懂她。
“我希望書能流轉下去。有一種精神存在,一個人一個人地積累,光芒是增加的。這就是思想,或者說‘道’!”
曉隱不懂客人的這番話,然而他覺得,客人不像剛才那么討人厭。
“不死的存在。”奶奶扶著頭說,“那就不必執著于藏書在誰手中了。何況,海藏是想把這部經卷賣給東瀛的藏書家吧?”
曉隱對這個叫“海藏”的客人的惡感又增加了。
“長年接觸古書,難免呼吸道感染。我們都是愛書成癖的人,我能理解您現在的心情。”客人移開了話題。
曉隱回想奶奶每次打開一部破損的古書,空氣中就清晰可見一道細微的煙塵,嗆人口鼻。兒時的他,總覺得那是逃逸的靈魂。他很怕,很怕那靈魂會附在人身上。所以從故紙堆里出來的奶奶,他會躲開幾個鐘頭。
客人激動地打斷了曉隱的追憶。他拍著書桌,“古時候,藏書是由社會精英完成的。社會精英是文人,同時也很大可能是具有政治權力或商業能力的人。藏書就應該是由能力強的人、精神上的‘貴族’來做!今天社會是扭曲的、墮落的。有政治權力或商業能力的人,卻毫無精神上的追求。您這樣的小人物,粗糙地保管唐代的手卷,這是犯罪!犯罪!況且當初的約定,不是這樣的!您的兒子逃避了,沒有參加我們那偉大的行動。那么它們,就應該歸我。”
“唐代的手卷么?”曉隱心跳加速了。“價值不菲啊!”
“所以海藏先生要做最下等的藏書‘掠販’者么?”奶奶問。
“我是把一部分沒有被好好對待的古物,賣到東洋,賣給真正賞識的人而已。對于唐詩遺卷,我未必肯賣。這么多年,我潛心研究明清古籍的版本、比勘、遞傳、版次。今天國內的研究者,只知道關注存世量只占全部古籍百分之五的宋元版,盡是些隨大流、追項目、造成果的蠢貨!”
“海藏對自己國家如此怨恨。你小時候是個很善良的孩子啊。”
“東瀛人會愛惜它們的。今天中國的古籍拍賣,也遠不如瓷器,根本沒有體現古籍真正的價值。偶爾的高價,那也是買家在拍場狂舉牌子,最后不付款取書,一走了之,令有心愛書之人喟嘆。拍賣行卻以此標榜‘這本書曾經拍到何等天價’云云。今天我們這個民族,品性是劣的,精神是昏暗的,人們毫無志趣可言。中國的藏書規模和水準,也與宋元明清相去甚遠。就連民國,也比今天好得多!這是文脈斷了。我真的替這些書難過。”
這位叫海藏的客人,握緊了拳頭,“不說閑話了,對決吧!和我這個‘同光派’的余孽、畸人賭一次!”
曉隱胡亂猜疑,這客人是什么“門派”的不成?奶奶也是?莫非他們之間有什么門派的新仇舊恨?
“文房現有,請汪先生隨便用。”奶奶就這么答應了。
汪海藏先生限時兩個鐘頭,但他承諾會在一半時間就完成詩稿,并且不再更改。他摸著黑白相間的短發沉思時,眼中無外物。連曉隱的奶奶因腫瘤導致腦積水而頭疼,都渾然不覺。
奶奶已經連續幾天這樣了。她勉強站起來,卻碰倒了花觚。
“曉隱,把花收拾好。”
曉隱想哭,但看到奶奶站不穩的時候還在關心梅花,瞬間得到了力量,以剛毅面對一切。
書房內有一張躺椅,曉隱服侍奶奶躺下。奶奶吩咐他蹲下,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去奶奶的房間……那個從小不許你動的樟木箱。鑰匙在枕頭下。去把箱子打開,展開經卷,用白棉手套……算了……別麻煩了,當心點!保住它,它比我的老命更要緊!它和你的爺爺、爸爸有關……”
這番動靜畢竟還是驚擾了海藏。但他為了不擾亂詩緒,忍耐好奇心,終只是歸座思索。
曉隱卻忍不住喃喃自語,“經卷……文脈、國運!”
至于祖父、父親這兩個詞對他來說,基本沒有感覺,更像是身份證、名片之類的。
“指望孫子念佛經么?臨時抱佛腳,是不中用的了!”汪先生悻悻然說了句。
奶奶卻詭異地在躺椅上笑了。“是啊,唐代手卷絕大多數都是手抄佛經。”
氣潮地溽的江南,侵蝕了從干燥的西北得到的唐代經卷。幸而字跡尚有大半可辨認。曉隱在樓上奶奶的房間里,緩緩展開一部卷軸,默念著小楷文字。可惜,這是一部殘片集錦,殘片托在宣紙上,顯然是后人所為。
這不是佛經!是詩,是詩的寫本啊!奶奶是什么意思呢?
何況,不止一部手卷!除了兩端粘于圓木上的卷軸外,好幾帖、書背縫在一起的是縫繢裝,糨糊粘結成書脊的是蝴蝶裝,麻紙和竹紙都有,老化程度不一。
都是詩卷,不是經文啊!如果還蘊含著文化價值,那應該愈發珍貴了!
曉隱不喜歡古老的氣味彌漫整個房間。他打開窗,出神了。
紙的陳舊顏色、翻動時微弱到幾乎沒有的窸窣聲、獨特的氣息、枯朽的觸感、費解的文字、曼妙的書法——遼遠深邃的信息撲過來,太多的詩,太多的古老氣息,還有他的身世——像臺扇開了最高檔位、正對著面孔時那樣窒息的感覺!曉隱沒辦法呼吸了。
其實只是突然一陣疾風。他有點冷,又怕吹動經卷,趕忙關上窗,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脖子,沒有惡靈掐著他。苦笑一聲,深呼吸,閉目搖搖頭,把視線轉回到最初那部卷軸的卷首、那行與詩文字跡明顯不同的字上面,那應該是宋代人的批語!看起來更像是蓋棺時最后下去的那枚釘子。
會有那么幾個瞬間,時空仿佛不屬于自己,意識被完全掏空。或許,那是有的靈魂在佛前求了幾百年,然后經過了幾千幾萬劫,才等到借用別人身體一剎那。“咯噔”這么一下,斷裂的生命重新續上。曉隱恢復了神智,感受到了恐懼。
當他念這行字的時候,他把這些手卷和重病的奶奶聯系在了一起。因此,五個字更像是跨越古今的咒語——
“文章憎命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