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一陣騷動。
不少好事者用手機拍攝下這個“千載難逢”的畫面。由于天黑，閃光燈像春節的煙花那樣頻繁明滅。
“請加入我們詩社。”
李夜心死死抓住曉隱的手腕說。
“我不想加入詩社。要說寫詩，我寧可去寫新體詩的詩社。”曉隱盯著連環，指望她醋性大發，替他解圍。連環鼓著嘴不動。
“你……你別走！給我你的聯系方式。”
一部詩集倏然落地。
“糟了！”曉隱恐怕自己的秘密將要被揭穿。
然而那是汪海藏送他的詩集。他把它插在大衣的內袋里的。這時大衣搭在手臂上。夜心反復拉扯后，詩集掉了出來。
那部連環抄錄的李義山失傳的集子，好好地放在學校寢室的抽屜里。真是自己嚇自己！
劉師兄過來撿起一看，驚叫說：“水休先生的詩集啊！”
連環和曉隱互相看了一眼。“水休先生？”
“你有汪先生的詩集？據說他是依靠眾籌才出版的，可謂‘限量發行’。只送親朋好友，還有當世他最看重的幾個詩人。”劉師兄說。
連環問：“水休先生就是汪海藏啦？”
“嗯，水休是他的別號。你們不知道？”
“那是我們的手下敗將。是‘我們’，曉隱和我，柳連環，嘿嘿。”
“小環，別多嘴啊！”
曉隱沒攔住連環。果然夜心和劉學長更驚疑了。
“你能贏水休先生？怎么可能？他是當世四大高手之一，不屑與晚輩對決的。”
“不是啦，我真的不寫詩！我連韻部都搞不清。不信，你們問小環。”
“曉隱，干嗎貼身帶著那個壞大叔的書啊？”
“小環，我……”曉隱說不出口，自己很在意海藏，還計劃游玩途中無事翻幾頁詩。雖然他整個下午并沒有想起來。
劉師兄一個勁地說，曉隱是個怪才，一心來砸詩社的場子。夜心打斷了他。
“你那么強，不屑加入我們的詩社，對嗎？”
曉隱真的百口莫辯。
“如果你看不上我們，至少請讓我和你經常斗詩吧？我怎么找你？”夜心還在堅持。
太陽已經不見了。梅花山一片青暗。
“太欺負人了吧！”李夜心啜泣起來。
曉隱有點生氣，“拜托，別給人那么大壓力好嗎。”
李夜心拉著曉隱，邊哭邊說話，寒風里，每個字都清晰得反常。
“為什么？世界上真有天才么？你不寫詩，能隨便吟出四句贏我。在寫舊詩的高手看，你這首確實不能說最頂尖，但是……你寫出了我想表達的意思。你讓我看到了自己啊……我很無助。我渴望平凡……但如果總在那最高最高的地方，沒有人，以至于陪伴著寒冰一樣的月亮。真不知道，是驕傲還是寂寞……”
聽她這么說，杜曉隱恨不得解釋說他背的是古人的詩了！然而李夜心又說。
“詩的第一句，是我聽我爸念過的，只有這么一句。我一直很想補全，嘗試過，但不夠自然。沒想到，你補得那么順利……你走吧！”
夜心說完放手了。現場所有的人都對“冰壺美人”的反應，感到無比錯愕。也只有心無掛礙又充滿同情心的曉隱，能夠說出話來。
“嗯……你說的，我懂了。”
只這一句，簡簡單單安慰了夜心。劉師兄撓破頭皮也想不出來。看到夜心哭泣，他的天都塌了。
連環為夜心擦干了眼淚。連環很嫉妒，但依然善良。
“好吧好吧，入社掛個名。偶爾、偶爾地比試，哦不，是學姐指導我。我叫杜曉隱。”
杜曉隱聽到夜心說她父親念過那一句‘聞道羅浮只夢緣’，那么這個謎團，又有了新的線索——必須去了解李夜心的父親。因此，只能勉強裝作寫詩的人，先和學姐熟悉起來。
曉隱看著連環，心懷一絲愧疚。
“沒事啦。反正是偶爾的。你必須和她約法三章——她提早告訴你題目，你在那詩集里頭找找，有現成的就接招，找不到合適的詩，說沒心情寫，不就完了？”連環在曉隱耳邊授以機宜。
“唉，女人真可怕！”杜曉隱溫柔地說。突然覺得連環很體諒自己。
他們留下微信號，就同夜心說“拜拜”了。
景區出來，通往地鐵站的路也是鐘山的下山路。起先還有梅花環繞，后來則轉成一條木板小路，兩邊是參天的樹木。
“沒事的，你已經邁出了第一步。這是最難的。剛才只是時機不好。她的注意力在別人身上。以后每周練習20次，習慣就好。”
一個“雞冠”發型的學生在鼓勵另一個微胖的，就是方才故作風雅、被李夜心瞪了一眼的那個微胖的男生。
“可是學姐恨死我了，我看出來了。真丟人！可恥啊！”
“別這樣。第一，你沒有照我說的做，你說的太多了。又長、又酸。況且，那個學姐，那么放不開的女人，對陌生人充滿敵意，根本不適合社交。也不應該是我們的‘目標’。”
“廢話！我學搭訕的技巧，不就是為了‘女神’嗎？要丑女人的號，我還跟你學？況且，那個帥氣男生不就成功了？所以歸根結底還是顏值！”
“錯了。你要好好學學！看他多relaxed，多自然，滿不在乎，這樣才能吸引女生。讓女生接受你婉轉的方式，答應給聯系號碼，只是中策。最高明的，是她主動加你。”
“我永遠也做不到。”
“別這么說，你想一輩子單身嗎？想的話，我隨便你。否則，就換一個，再試一次。用我的話術。”“雞冠頭”回頭望了一眼，“就后面那位長腿妹子，不錯。來，深呼吸，微笑，自信，直接一點！”
胖男生就轉身等后面的女生走上來。他只當對著空氣說話。
“你好，我剛才在梅花山就注意到你了。我朋友急著要回去，但我想認識你，所以只能冒昧求個聯系方式。”
面前懵頭懵腦的姑娘，正是柳連環。
“呦，那么好，站著等啊。說了我上個廁所，很快追上來，你管你走嘛。”曉隱笑嘻嘻地說。
連環這時才“噗”地笑出來。
“我也被搭訕。今天我們扯平了！”
曉隱沒心沒肺地笑，“沒事兒，你加他，一分鐘后我幫你拉黑嘛。”
那搭訕的男生的神色說明，他立刻死的心都有了。而“雞冠頭”卻始終雙手交叉胸前，靜靜看著他導演的一切。
“呵，你誰啊？為什么要認識你呢？”柳連環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
見搭訕者不語，“雞冠頭”替他說，“我朋友叫解知。”
“明代大才子解縉的解，知識的知。我們學校和貴校在秣陵是齊名的，也算競爭對手。”搭訕者終于接話了。
“我才不想加呢！今天撞見鬼啦，滿山都是搭訕的色狼。”
“哈哈，謝謝小環允許我加了學姐。”曉隱感激地說。
解知怨恨地盯著“雞冠頭”少年。
“居然是剛才大出風頭的男生的女友。你真會選人！”
“天暗嘛。”“雞冠頭”謔笑說。
“我叫柳連環。給你個郵箱吧。”連環說，“我只報一遍。”
說完她就拉著曉隱走了，風里還傳來女孩子的笑語。
“那個郵箱，我從來不上的。”
解知念念有詞，“這簡直比拒絕更羞辱人！”這一刻，柳連環如在天涯。
“雞冠頭”兩手抱著頭。
“沒事。郵箱也是聯系方式，沒有優劣之分。第一次被拒，第二次就要到了email，還得到了對方姓名。第三次、第四次，或許就是電話號碼了。看問題別那么悲觀。快把郵箱記下來。下次在光線亮一點的地方，女生的防御心理會更弱。這次，就當鍛煉膽量吧。”“雞冠頭”對搭訕者說。
而學校后兩周的談資，大都類似下面的主題：
“新入學半年的杜某，強勢搭訕學姐。”
“冰壺美人被撩，主動牽手小帥哥。”
“梅花山驚現二女爭夫。”
多個班級轟動了。連校園廣播也將此“橋段”宣傳了好幾遍。夜心與人說曉隱將是她“一生之敵”，到了同學口中，就傳為了“一生知己。”
“討厭討厭討厭！”柳連環這時才不滿。
“太好了！”曉隱在課上幾乎喊出來，“奶奶發過來的頭顱CT增強報告上面說，‘較前片所述病灶明顯減少’。也就是，腫瘤縮小了很多。新的靶向藥生效了！”
連環聽了也很高興，但她別有懷抱。“曉隱沒有心事了，可以好好地和學姐聊了。”
曉隱不搭話，他在看書。
連環奪過書看封面，是海外漢學家宇文所安的《晚唐》。
“曉隱對李商隱的時代感興趣啦。”
“原來他給自己編了四十卷詩集，竟然都失傳！今天常見的，都是宋代楊億等人搜集來的。好可惜啊！不過，看他的生平，也是個情商不高的人哦。就和心學姐一樣，哈哈。這本書也是學姐推薦的。”
“可是曉隱平時感興趣的，是世界歷史啊！什么英吉利大憲章，什么法蘭西啟蒙運動……”連環側趴在課桌上，枕著書，百般不自在。
“都喜歡啊。中國古代史也喜歡，寫詩也喜歡。”曉隱抓抓臉，笑起來，“這個學姐真的好呆啊。發個無厘頭笑話，她還問什么深意。還說我的微信朋友圈常年垃圾。不過，學姐真的是很認真的人……”
“曉隱和學姐發的消息有點多。”終于她說出口了。
曉隱迷糊了，“額……她的問題多啊。天天都是詩歌方面，我只好東拉西扯來敷衍。”
連環氣呼呼地跑了，曉隱還愣愣地坐著。
老半天，他才追出來找。不見人影，只得悻悻地去食堂等柳連環。對面忽的坐下一個人，是那天制止他認識夜心的那位劉師兄。
“我是劉杭之。待會兒比一比詩吧。”
“師兄好。抱歉我有事，改天……”
“我會一路跟著你，別想做其他任何事。”
曉隱叫苦，寫詩的都這么偏執嗎？
曉隱吃飯的食堂是三食堂，不遠處有一條木板橋，直通學校圖書館的后門。劉杭之一路跟著他走到了橋上。現在兩個人并排著看河水。
“我從小就喜歡她了，我是說，李夜心。”
“嗯。我明白。我和小環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你懂？我一直看著她，我眼里看不到其他任何女人！可是，她的眸子里都恐怕沒有我的影子，更別談心里。我比她大一年，為了和她上一所學校，同一年級，同一專業，我甚至……放棄了去燕京最好的學校，復讀了一年，來了這里。不過，她還是習慣叫我學長。”
“你的執念好深！”曉隱很不喜歡面對這種人的感覺，“你的愛太卑微了吧。”
“我是卑微。愛她愛到令自己很渺小，卑微到泥土里，都開不了花，只能生出小小的青苔。我只愿更多一點時間，靜靜地看著她。需要我的時候，就幫她一下兩下。比如，建這個詩社；比如，排除掉那些居心不良的男人。”
“原來，劉師兄才是社長，心學姐不是啊。”
“她的性格，哪里會主動接任社團的社長。還要在公眾號發推送，設計海報，校內宣講等？俗務都是我擔當的。她掛了個名，一心只有寫詩本身。我，只想像一顆星那樣，照著她，又不那么炙熱，因為很遠很遠。”
停了一分鐘，劉杭之繼續說。
“學校里美女很多。她不是什么‘女神’，只不過不善交際。比她漂亮的，都有主了，或者身邊圍著一堆男人。那群‘缺德鬼’，就鼓動大家留意她這個獨來獨往的。我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你這樣的男生，牽到她的手，把她拉到星星都照耀不到的地方……”
“那個，學長你誤會了……”
“但也不應該是你這樣的人！你這個流氓！”劉杭之突然大叫起來，“你說你有‘小環’了。你覺得騙取夜心的芳心，很好玩嗎？還是你想辜負那個單純善良的姓柳的女孩子？”
曉隱頓時覺得連環也是這么想的，竟低頭不反駁他。
“對決吧。五律，‘無題’詩，不限韻。我學的是清初的詩，最擅長的是七律。但我不用七律和你比。聽說你答應來冰壺詩社，可社團正規招新是每年秋季。所以，如果今天你輸了，就別在春天莫名地加入。并且，刪了夜心的微信。”劉師兄轉過來狠狠對著曉隱的側臉。
“不，師兄，我不會寫詩。”
劉杭之滿臉不信的樣子，陰慘慘地笑了。
“這些天有人笑說要幫我報仇。讓你體會到我的感覺。正好我也有求于他。”
“什么啊？”
“眼看心愛的人，被別人搭訕成功的感覺。那是一種寧愿把自己燒死，也不想看的心情。”
“師兄，你冷靜點好嗎？”
“我不是個陰險小人。但我可以不作為，不阻止別人騷擾你的女友。我還想看看到時你能不能比我更灑脫。當然，如果你答應和我對決，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主持正義，不允許破壞別人感情的事發生。最后，如果你贏了我，你可以來詩社。你不和夜心走得太近，我就不為難你這個新人。”
“我不需要你幫忙。小環不可能被別人搶走的。但是，我想加入詩社，我有問題問學姐。”
曉隱也轉過來正對著劉杭之。
“沒辦法了。李商隱，再借你的詩，幫我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