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小魚跳出水面又躍入碧波中。

曉隱被水聲驚得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劉杭之已經(jīng)寫完了五律，發(fā)到了他手機上。

曉隱動了惻隱之心。

真的要這樣嗎？再給這個為情所困的師兄以新的打擊？

也許自己并不那么想探究詩卷的秘密。也許不加入詩社，也能夠和李夜心熟悉起來的。

“我寫好了，你的詩呢？”劉杭之催促他。

“劉哥，你居然一個人來見情敵。我們說好的，不要單獨行動好嗎？”

迎面走來的是那天的“雞冠頭”少年，身后跟著的是那個搭訕柳連環(huán)的微胖的學生。

“搗鬼的是你們嗎？”曉隱握緊了拳頭，“你們誰啊？”

胖胖憨憨的解知，露出仇恨的表情，“那天在梅花山下，我自我介紹過的。至少要記得我的名字吧！你……完全不把我當對手么？”

“雞冠頭”吹了個口哨，“確實沒必要把你當情場對手啊。現(xiàn)在的你太弱了。”

解知漲紅了臉，不知是羞憤，還是因為他的身材容易熱。反正他已經(jīng)穿短袖T恤了。他是丹鳳眼，板寸頭，方臉。他拿手摩挲著自己長短不一的絡(luò)腮胡子，喘著粗氣。

“雞冠頭”穿的是黑白相間的休閑裝，黑色緊身褲，白球鞋，手腕上一塊黑色運動手表，整體搭配簡潔而又不失呼應(yīng)。他另一只手夾著信封，隨意拍打深褐色的、帶有裂紋的木制橋欄。舉手投足之間散發(fā)的氣質(zhì)，和杜曉隱一樣充滿活力，但多了些“吊兒郎當”的味道。

“我叫孟秦樓，和你是同校的，比你大一歲。你忘了吧？記人的本領(lǐng)，有待提高呀。”孟秦樓不懷好意地笑。

“什么意思？”

“你們?nèi)ツ暌娺^啊，我的兩位帥哥偶像！”突然插話進來的，是新上橋的——曉隱同班的崔淇。

“我以為我們是同樣性格的人。”孟秦樓不緊不慢地說，“崔師弟也說，我和你很像。我一直想交個朋友的。這樣，崔師弟、解師弟，都可以跟著我們混了。”

“誰要和你做朋友？”杜曉隱的疑惑蓋過了氣惱。

“看，你就是這樣的，表面上瀟灑，實際自以為是，頑固的很。我們在上學期的社團招新大會上見過。今天我還記得你，你卻把我當路人甲。”

曉隱自己也覺得好笑，他記文字和圖像的能力超乎尋常，但記人和事，就很一般嘍。

“我想起來了，太陽詩社。”

太陽詩社是校內(nèi)寫新體詩的詩社。那天幾十個社團的招新會在操場上舉行，曉隱差點就被太陽詩社說動了，因為他高中時，胡亂也寫點新詩。當時崔淇加入了，而太陽詩社的社長對曉隱尤為熱情——就是這位孟秦樓。曉隱放棄是因為，聽說了這個詩社的另一個名字，“把妹社”。

校園傳聞，太陽詩社寫新詩只是名義，應(yīng)付學校用的。實際這是一個學長教學弟“搭訕”、“泡妞”的“神秘組織”，頗有十余年的傳統(tǒng)。近年來，也開始招收學妹，傳授如何吸引男生甚至玩弄男人的技巧。

曉隱不屑參加，連環(huán)自然也不會同意他去的。后來一個就報了籃球社，一個加入書法社。連環(huán)從小練書法，故而常缺席社團活動，來看曉隱打球。曉隱打幾次籃球后，也會去知識類社團蹭課（他就是喜歡博覽雜學），但沒有一定的長性。課后他們有時也結(jié)伴去新街口。孟秦樓專門找過曉隱幾次，但架不住他萍蹤浪跡。

“話說我一直想問，為什么我們詩社叫‘太陽’詩社？”崔淇打破了冷場。

杜曉隱忍俊不禁，“太陽就是‘日’嘛。”

“Soga！不愧是曉隱啊！孟哥，我就說你們能互相懂得對方。”

杜曉隱把臉轉(zhuǎn)向一直不說話的劉杭之，背對著另外三個人。

為什么堅毅又高傲的劉學長，會和他們扯在同一件事上？

“別問他了。想知道原因嗎？因為這個！”孟秦樓歪著嘴，一抖一抖。把手中的信封甩得“嘩啦嘩啦”的，又繼續(xù)拍打欄桿，那“啪啪啪”的聲音，聽上去仿佛是……

“住手！那是她的照片，請不要弄皺了。”低頭逃避曉隱目光的劉杭之，終于說話了。

曉隱懂了，是李夜心的照片。

“照片嘛，手機隨時能偷拍。”曉隱安慰杭之。

“你們真煩！夜心不喜歡拍照。別人拍她，她只要知道，一定會逼對方刪掉照片。”

劉杭之自負沒有人比自己更了解李夜心。連她不喜歡的，他也不太情愿說出來。

“但是，總有漏網(wǎng)之魚。不會偷拍么？”崔淇問。他想調(diào)解他們，他一心只是跟著孟秦樓學到“把妹技巧”。

“她從不笑。沒有人能拍到她笑。那是上學期，幾個社團聯(lián)合外出旅行，在浙江漂流的時候被景區(qū)的人拍下了照片。到出口處，快速沖印出來，問我們收錢——如今景點的慣常手段。但那天夜心不知為什么，特別開心。漂流的驚險瞬間，她竟然笑了，很燦爛，很美很美，可以說‘天地為之久低昂’……”

曉隱知道這張相片對劉杭之意味著什么。偏被心思細密又滿肚子壞水的孟秦樓得到了！

“劉師兄，你被要挾了吧。不過，你本來就討厭我，對你也算一舉兩得。”

“對決可以嗎？用詩。”曉隱突兀地對著孟秦樓說，“我贏了，你把照片交出來。”

“杜曉隱！我不許你們拿這張照片作賭注，那是對她的侮辱！”

曉隱看了一眼劉師兄，他的言外之意，通過他奇怪的語調(diào)和神情，能被很輕易地猜到。

“你也想得到她的“玉照”嗎？休想，休想！你比孟秦樓可怕，夜心對你假以辭色的。你不能看到她粲然的一面。寧可不要照片，維持現(xiàn)狀！”

曉隱哭笑不得，真是不分主次、不分敵我啊！單相思的人，往往容易錯誤地選擇他防備的對象，忽略了真正危險的敵人。可憐人必有可恨處！

曉隱賭起氣，暫不解釋。劉師兄果然更急了。

孟秦樓卻絲毫沒有“斗詩”的意圖。

“杜曉隱，你目中無人。你還有心情考慮冰壺美人么？更應(yīng)該擔心你自己吧。劉師兄不希望你進他們的詩社。我和解同學，也對你的連環(huán)很感興趣哦。”

曉隱鎖了一鎖眉頭，旋即笑了，“小環(huán)不會睬你們的。”

“你就這么自信？”解知絕望地問道，“孟師兄說女人是非常善變的，不對嗎？”

崔淇做出傾倒的表現(xiàn)，“曉隱哥真男神！能這么強有力地掌控美女的心。教我吧！”

孟秦樓忽然把手機給曉隱看。那是柳連環(huán)的照片！

“哇，瑪麗蓮·夢露！”崔淇尖叫了一聲。

連環(huán)的動作，和夢露那個經(jīng)典的迎風捂裙子防走光的姿勢幾乎一樣！但她的是超短裙。

“不好意思，今天正巧看到你‘老婆’碰上一陣風，我手癢就按了下快門。手機不錯吧？”

曉隱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痛快點，用詩對決！我會把你虐到渣都不剩的！”

他想好了，從背誦的失傳義山詩集中，找出自認為最好的那首，絕不手軟。

然而另一個念頭冒出來，它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影響了他在這關(guān)鍵時刻的“斗志”。

女友被偷拍，這事關(guān)女友的尊嚴，同時也是男人的尊嚴啊。這么重要的事，依賴的竟然是自己得到了世人不知道的詩集，是那位已埋入黃土的李義山“幫忙”。這樣的決斗，連同之前與汪海藏的對決，都是“作弊”，是“作弊”！即使勝利，一點也不痛快，不解氣！如果，自己會寫詩呢？可惜，太可惜了，太不甘心……

“對不起，曉隱同學，我不知道這件。孟同學，請你刪掉這個。夜心的照片，我不要了。”劉學長幡然醒悟，忍痛說。

“我剛拍的，還沒傳到網(wǎng)上，也沒有發(fā)朋友圈哦。不過，很多男生會感興趣的。要是杜同學加入太陽詩社，我現(xiàn)在就刪了它。”

曉隱看了看解知，冷笑著說：“也只有無聊猥瑣的人，才會對著照片打飛機。”

秦樓點點頭，“你是不錯，帥，又樂觀。傳說你家是‘土豪’。但是，我很強！你知道嗎？你的這些優(yōu)點，我都有。我還多出很多的‘思考’，是‘如何吸引女生的理論’。而你是出于天然。萬一哪天，情況變了，你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你贏不了我的。之所以我沒有下手，是出于同學的關(guān)系，出于友善。再者，解同學也希望他來接近柳家妹妹。對女人么，我是不會和兄弟爭的。我也不缺。”

“孟哥這半年多，換了十幾個女友了。”崔淇補充說。

“錯！”秦樓搖頭。

“更多嗎？”

“不是女友，只是女人，玩玩而已。”

“人渣！”曉隱的齒縫里射出來兩個字。

“正人君子么？真是夠了！我不是猥瑣的老師，借著學習指導的名義侵犯女生，也不是冒充富二代騙色的下三濫。我找到了她們愿意的方式。不是套路，套路聽上去太機械，是欺騙的感覺。是一種‘機制’。言行、神態(tài)、場合、氣氛，都很自然，很合適。那是女人基因里的東西，潛意識里的需求，不管什么樣的女人，隱藏得深或淺，都是一樣的。就和正常男人的共同點是一樣的。所以，我是順應(yīng)她們的，我只是比你們都懂得如何做。”

“我都不想用詩來和你比，那會玷污詩歌的。我想，還是拳頭更好。”曉隱胸膛快要爆了。他面對面走近了孟秦樓。

“曉隱哥，別啊。”崔淇推遠他。

“這年頭，結(jié)婚都無法保障，何況是戀愛。這是一個叢林，更強的人才能得到想要的。你以為永遠安全，沒有人會威脅到你么？什么純潔美好的感情，都會被破壞，一定！”

不知什么時候起，站在孟學長身邊的崔淇、解知的臉色都很奇怪，劉杭之則始終低著頭。

“不是的，不是沒經(jīng)歷。中學里，我們都收到過不少情書。”

孟秦樓大笑，“情書就是狗屎。這也算考驗？我是說，繁華世界的誘惑，復(fù)雜的社會、復(fù)雜的社交，強有力的異性的干擾。這個時代，誘惑和機會都多的是。”

“不是說，小環(huán)能克服誘惑……”

“對嘛，你們都太嫩了。”

“對不起，我是說，不是小環(huán)能克服誘惑，是她從來都沒想過，需要考慮其他的機會，也就沒有什么誘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最了解她。”

孟秦樓的眼神說明，他不太相信。“你沒法說死她的心。就說你自己，你的條件，為什么不試試更多的機會，體驗一下更多的，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樣的女人啊？比如學校里某某女神，某某學姐……”

曉隱露出了標志性的微笑，“不，我有小環(huán)了。如果你不想對決……”他卷起了袖子。

“噗通”，又是一聲。伴隨著魚兒的戲水，卻是抽鼻子的激動的聲音。

曉隱回頭看去，柳連環(huán)在不遠處的橋頭，帶著明媚的笑，眼里閃著晶瑩的淚花。

她剛才去了哪兒呢？什么時候來的？——原來，崔淇和解知早就看到她了。這兩個可惡的家伙！還有故意陷害自己的，狡猾的孟秦樓！

“你，就是你！我聽到了快門的聲音。我來和你對決！贏了的話，把照片刪了。”

連環(huán)踏著木板橋，“吱吱呀呀”地一路上橋來。聽她要斗詩，所有男生都嚇了一跳。

“曉隱，你還記得小學一年級的時候……”

他們旁若無人地陷入了從前的回憶。所謂“青梅竹馬”，不外乎如此。

孟秦樓驀地生氣了，“女人是情緒動物。別看好的時候，指不定哪天就把你拉黑。”

“不會的，我永遠都不會拉黑曉隱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不會拉黑！我永遠永遠都不會變的！”說完，連環(huán)湊上去，深深地親曉隱。

“小環(huán)，好多人在！”曉隱竟比她害臊多了。

解知受不了了，拔腿下了橋。眼前的事，對他太殘酷了。

“我不會讓曉隱感覺被侵犯了。我的照片，我要自己贏回來！讓他們一起寫詩，或者每人寫一首，我會把他們都打敗的。”

“我不和柳同學比。我撤！”杭之有點恨自己，憤憤地推開孟秦樓。

“只能選一張哦！”孟秦樓邪惡地笑。“劉師兄的詩發(fā)給曉隱了。已經(jīng)出招了。如果柳師妹贏了，你們就選李夜心的照片，或者我刪掉柳妹妹的圖。二選一。Shit，我已經(jīng)妥協(xié)了。”

連環(huán)不得不承認，孟秦樓的笑很迷人，甚至有點“嫵媚”，有點像吳亦凡，但邪氣更多。而曉隱的帥氣，是斯文加稚嫩那一類的，今天則添了正直的氣概和深情款款的魅力。

橋上又來了兩個男生，同孟秦樓打招呼，寒暄了幾句。

“他就是那天在梅花山騷擾冰壺美人的小子啊！號稱一個人贏了我們?nèi)纭？上翘煳覜]參加。孟兄，你那天也不在么？”

另一個說，“該死！他來我們詩社，不是打我們臉么？”

“看到?jīng)]？這就是你一心要加入的社團嗎？”秦樓沖著曉隱眨眨眼。

“那就你們兩個，加上劉師兄的詩。我寫三首來比試。三局兩勝！”連環(huán)斗志昂揚。

“什么鬼？我們只是路過的。還要去詩社呢。”那兩人一頭霧水。

“陪美女玩玩吧。給我個面子。”孟秦樓說，“你們寫詩都寫到吐的，難道會輸給她？”

曉隱說：“那好吧。題目就是劉師兄定的，‘無題’，五律，不限韻。”

那二人笑瞇瞇的，“我們有現(xiàn)成的舊作哦。簡單了。”

崔淇說天太熱，給大伙兒買飲料去。下橋過了圖書館就是寢室區(qū)，那里有一家羅森。他來回大約只需要十分鐘。劉杭之也五味雜陳地離開了。連環(huán)同他們在橋的那一頭。曉隱與秦樓單獨在這頭。

“孟師兄，聽那兩個說，你也是冰壺詩社的？”

“有什么好在意的？”秦樓發(fā)出很長的嘆息，“學校里我瞧得起的不多哦。總是直男癌、屌絲、AFC跟著我學這學那的，算什么？你來，我們互相做僚機，每周可以泡好多妹子。”

“僚機？”杜曉隱閑得慌，干脆問問他，心里卻擔心，小環(huán)寫詩一斗三，沒問題吧？

“泡妞是學問，‘泡學’嘛。一個人主攻，另一個僚機，幫忙、陪襯、解圍咯。”

“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東方的觀念很傳統(tǒng)。‘泡學’是阿美利加傳來的吧？”曉隱過去未曾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些如此看重。說著說著，自己也感動了。

“喂，你前幾天發(fā)朋友圈的現(xiàn)代詩，很贊嘛。”孟秦樓打岔了，他才不喜歡煽情的感言。

“你是怎么看到的？”

“崔淇發(fā)給我的，他可是贊不絕口哦。你明明很適合來太陽詩社。看過那部電影么？《死亡詩社》！要問詩的目的么？‘To woo women’。”

一陣春風把白玉蘭的香氣送到身邊。曉隱想起了在奶奶的房間打開窗戶的瞬間。

“不，我們是中國人。我想寫舊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