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國，鄱陽郡，陽羨縣。

時值仲夏，蟬鳴聒耳。

“又做噩夢了……不對，我不是接連救人脫力溺水死了么，我在哪？”

日影過午，周處猝然驚醒坐起，汗透重衫，面上猶殘留噩夢中的嫌惡之色，他一陣懵然。

“嘶——”

驀地，一陣劇痛自他太陽穴炸開，如燒紅的鐵錐貫入天靈。

胎中之謎破開，前世記憶如潮水涌來，霎時淹沒神智。

待痛楚稍歇，周處顫手取過床頭銅鏡。

但見鏡中男子劍眉星目，鼻若懸膽，正是弱冠之年的好相貌。

“我想起來了，這已是另一世，我死后投胎轉世成了周處，周處除三害的周處？”

那個少時橫行鄉里，與南山猛虎、長橋下蛟并稱“三害”，后射虎殺蛟，幡然改悔，棄惡從善傳為一段浪子回頭佳話的周處？！

周處吃驚。

他怔神好一會。

回想起這幾日的離奇遭遇。

這幾日一旦入眠便墜入噩夢，如墮幽冥，不得解脫。

夢中，他時而化作市井梨販，只因被拿了梨子想收錢，便被地痞掀翻攤子，黃梨滾落泥濘，遭人踩踏。

時而變作過路行人，不慎撞到潑皮無賴，就被拖入暗巷，拳腳如雨，鼻青臉腫。

又或淪為商賈，被強索“平安錢“，稍有遲疑，鋪面便被砸得稀爛，血本無歸……

“昨夜之夢，無賴的行徑更是可恨。”

周處緊握拳頭。

夢中他變成了一位酒樓賣唱的歌女，與年邁老父相依為命。

席間無賴醉醺醺地伸手調戲，歌女瑟縮退避，卻仍被當眾拉扯衣衫，老父跪地哀求，反被一腳踹倒，額頭撞在階前，鮮血橫流。

他被困在那具柔弱身軀里，眼睜睜看著惡徒獰笑著逼近，羞辱、絕望、憤恨如毒蛇般纏繞心間，幾乎窒息。

直到現在醒來后，被調戲后歌女的悲泣仿佛仍縈繞他耳畔，讓人心里發堵。

“來人，來人！”

周處大喝驚動整個周府內院。

管家福伯小跑著進來，還沒站穩就聽見周處咬牙切齒地命令：“馬上讓家仆把趙大那幾個混賬給我叫回來！一個都不許少！”

周處為何生氣，只因夢里那些欺男霸女的地痞無賴，都是熟面孔。

不是別人，正是他供養的府中門客。

鄱陽陽羨縣，眾所周知的三害，時常暴犯百姓，分別為南山猛虎，北河惡蛟，以及對最后三害之首就是周處。

周處翻看這一世記憶，不能說全然無辜，可多少自感有點冤枉。

周父曾任鄱陽太守，在朝中多年積累留下的人脈聲望，讓周家在鄱陽仍舊非一般高門大戶可比。

周處少失雙親，縱有管家忠仆打理偌大家業，奈何無人管教，膏梁子弟，整日牽狗田獵，大了更喜歡舞槍弄棒。

名聲傳出去，自有混得不得意的‘游俠’聞著味上門自薦教習。

說是游俠，其實就是流竄各地有兩手拳腳的地痞無賴。

十幾歲的少年懂得什么，一眾門客每日眾星捧月般的掇弄捧哄，飄飄然，真當以為自己是俠義人物了。

雖也處斷過幾樁鄉間公憤之事，可也是不咎原由，做事粗糙，把人毒打。

哪怕結果是好的，也算做過幾件好事。

可門下養了一幫無賴惡徒卻不知道，時常仗著他的家勢狐假虎威，魚肉鄉里，無疑禍害更大。

是以周處雖如古籍中所記載，僅僅‘馳騁田獵，不修細行，縱情肆欲，’卻在鄉民眼中也成了三害之首！

“縱有管教不嚴之罪，可實為他人背鍋。

三害之首，該是趙大那群無賴才對！”

周處憤而起身，握起拳頭，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作惡的是他們，毀的卻是周家百年積累的家聲，讓自己一同被鄉民所惡。

“可惡，可恨！”

他想著該如何懲治那群惡徒。

忽然，就在此時。

眼前一卷圖錄，散發清光，好似天降，半是虛幻，出現在他眼前。

除害錄，三個云篆大字。

名錄掀開。

第一頁是一眾惡徒的模糊身影。

【陽羨三害之一，周府惡眾。

除之浪子回頭，可得名錄認主。】

“這是……？”

周處驚愕，為之一愣。

冥冥中接受一股信息，讓他明白了這本名錄的作用。

“除去為害的禍害，不論人、妖還是魔頭，便可得到各種獎勵！”

除去周府惡眾，痛改前非，第一次除害，可以被這本名錄認主。

“獎勵雖小，不過勝在簡單，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完成！”

原本就打算教訓那群惡徒。

現在就更要做了！

周處摩拳擦掌。

周府十幾個家仆早散了出去，福伯偷眼瞧著自家公子，時怒時喜，盯著眼前三寸空處，久久不知在想什么。

“郎君，給您送碗安神湯來？”

“不必了。”

周處回神，擺擺手。

連續幾日的噩夢，原本以為是犯了夢魘，請了大夫，開了方子，連喝了三天安神湯都不見效。

現在的周處不再是從前的莽夫。

前世記憶讓他立刻想通了關竅。

“只怕是玄異靈應之事。”

周處推開窗欞，遠處南山云山霧罩，輪廓依稀可見。

這世界有猛虎伴風嘯山崗，有蛟龍激浪拍河岸，本就不是一般世界。

他早聽過世上一些有關神仙異人的傳聞，服氣煮石，斬蛟除魔，出入青冥，朝游滄海。

“關于噩夢……除三害的原本故事中本就有些蹊蹺。”

世說新語中講：「周處年少任氣，為鄉里所患，又因北河下有蛟龍，南山中有猛虎，并皆暴犯百姓，時人謂為三害。

周處幡然醒悟，拳斃猛虎，搏殺蛟龍，鄉人才知其有改意。」

“世上哪有沒遇見任何事突然醒悟的人？”

周處一旁福伯端上一杯茶，他卻無心飲茶。

現在看來其中也許隱沒了一段經歷。

正是夜夜噩夢，設身置地，感同身受，才讓‘他’了解自身之害？

“只是自己為何會接連做噩夢？……”

有人施術，點化他，想讓他浪子回頭？

志怪傳說中不乏仙人點化浪子愚夫、棄惡從善乃至引上修行之路的例子。

要真是如此，是否現在就有某位神仙在舉頭三尺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想到這里，周處忍不住左右觀瞧生疑。

“郎君，人都叫回來了。”

這時門外家仆來報，打斷了周處思緒。

“好！”

周處暫且收拾心思，整裝而出，玉冠束發，眸如點漆，猿臂蜂腰，凜然有威。

他大步走入前廳，目光如電掃過堂下眾人，緩緩坐下。

十幾個門客歪歪斜斜地站著，像剛從歡宴上被叫回來，有人衣襟上還沾著酒漬，有人不耐煩地扇著衣領。

見周處出來，為首那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咧嘴一笑：“周郎急召，莫非是要請兄弟們吃酒？“

“吃酒？就怕你們再沒這種機會了，收拾收拾，準備去見官吧。”周處冷著臉，聲音像一道閃電劈在人群中。

緊接幾十個家仆沖出來持棍將他們包圍，眾人左右看看，不敢置信。

“郎君，這開的是什么玩笑？”

滿臉橫肉的趙大干笑道。

“可是有誰污蔑我等？”

有人心虛眼神閃動，咔嚓一聲拔劍，目光不善看向堂下的管家福伯。

這些人的無賴行徑，他以前旁敲側擊進言幾次，自家郎君卻說他誤會了，想必是門下門客在教訓惡人。

今天怎么……

福伯心下驚訝，卻沒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來，侍立一旁，面無表情。

“郎君，可是我們做了什么惹你不快，何至于不顧多年情誼。”

“想趕我們走，直說就是了，說什么見官！”

“幾年來，我悉心傳授郎君武藝，武藝學成，就要趕我等走，豈有這般道理！”也有人叫喊。

一時眾人叫嚷，如菜市場般。

哪怕說要見官，這群人并不怎么怕。

不談品性如何，這些無賴游俠能留在周府，無一不是武藝一流，有高來高去的本事，一般縣衙真未必能抓住他們。

他們也不怎么將縣衙當做一回事。

“你們反倒叫起來了！”

周處冷笑一聲，一掌拍碎身旁的梨木案幾起身。

“你們仗著我的名頭家勢，在縣里魚肉鄉里，胡作非為，豈當我不知么！”

“還以為我還是少不更事的小孩，任你們欺瞞？”

他一步步走下臺階，氣勢洶然。

咔咔！

趙大臉色變了變，從未見過周處對他們如此動怒。

眾人本能后退，如臨大敵。

他們可是十分了解周處的厲害。

“這些年來，我供養你們，就算一群狗也該感念恩情，可你們卻犯下惡行累累，敗壞我的家聲，毒害鄉民！”

周處目光冷厲掃過眼前一個個。

“郎君身為主人家，下定主意要趕我們走，我們還能說什么。

只是也莫提見官一事，傳出去讓俠客豪杰們笑話，壞了規矩。

另外，不知遣散的銀錢有多少？”

眼見事發了，瞞不過去那一天終于來了，有人挺著脖子上前一步，恬不知恥的還要再要一筆銀子帶走。

提到銀錢，幾人膽子大了起來，一起叫著要遣散費。

“你們還想要銀子？”

周處冷笑。

“家鄉千里之遙，沒有盤纏，叫我們如何回家，如若不給，難道郎君叫我們一路要飯回去。

還望郎君顧念舊情。”

“不給銀錢，我們就不走了！”

這些人還拿過去的老眼光看周處。

周處年少任氣，花錢如流水，鄙夷官家，按照過往，被吵得煩了，真可能隨手甩給他們一筆銀子讓他們滾。

可惜現在的周處已經不是以前的周處了。

“既然不想走，那就都別走了！”

周處氣極反笑，暴喝一聲。

“來人，關門！”

沉重的府門轟然閉合，十幾個門客頓時慌了神。

周處走一步，他們就不由自主地退一步，像直面發怒猛虎的羊群，瑟瑟發抖。

“郎……郎君這是干什么……”

為首的趙大額頭滲出冷汗。

他們十幾個人聯手大鬧一地縣衙也是等閑，何況周處的武藝還是他們教的，可面對逼近的周處還是止不住雙腿發軟。

只因周處一身天生神力，好似魔星降世，太歲下凡。

去年他們就親眼見過，周處一只手門口能將人砸成肉泥的千斤石獅子隨意拋著玩。

砰！

“周處是你逼我們的！”

被步步逼到院子死角，退無可退，趙大承受不住壓力，咬牙突襲出手，閃電般掠過數步，鐵拳重重砸在周處胸口。

嘭！

這一拳能開碑裂石，對周處來說卻仿佛撓癢癢一樣，連讓他晃一下都沒做到。

“敢與我動手？”

掃了眼胸口的拳頭，周處抬頭看去，目光接觸一眾武師心驚肉跳。

“郎君……”

趙大笑容僵硬。

未等說完就是迎頭一拳，鼻梁塌陷，鮮血飛濺。

接下來的一刻鐘，院子里鬼哭狼嚎。

周處似虎入羊群，拳腳所到之處，沒人能接他一下。

轉眼間一個個武師游俠全鼻青臉腫，骨斷筋折，哀嚎著躺了一地。

“福伯。”

老管家一個激靈，小跑上前，欣喜地道。

“郎君，你總算看清這群無賴的真面目了！”

“把這些人扭送縣衙。”周處寒聲在最后兩個字咬重音。“讓縣令一定嚴辦！”

福伯帶著家仆把人帶走，押一眾無賴去見官。

【獎勵——名錄認主，永不退改。】

偌大庭院里剩下周處一人，名錄在他眼前變得不再是虛幻之極，隨時會消失的樣子。

“趙大這群禍害是解決了，不過……”

他握了握拳頭，正想著如何彌補以前門下管教不嚴、失察的錯誤。

“哼，孺子還算可教！”

忽然，高天上渺渺處傳來一道威嚴冷傲的低沉聲音。

仿佛冥冥中有神明觀看了周處翻然悔過所做，勉強還算認可他的行為。

“敢問仙人，是否是您讓我做夢指點于我？”

周處聞聲立即抬頭，天空上藍天白云，日光刺眼，卻是什么都沒有。

四處遍尋不見仙蹤。

不過他確信沒聽錯。

“悟性倒是不差。”

男人聲音隆隆宛若雷音。

“你將你門下那些潑皮無賴扭送官府，醒悟前非。可過去多年受你門下門客的人所害之人不在少數。

我問你，你打算如何贖消罪孽？”

“我……”

面對似有考校之意的詢問，周處想了想道，“鄉里一直流傳有三害。

我今去一害，自當將剩余兩害一并除去，償還我所犯下的錯事。”

得到名錄認主，自此除去禍害，獲得各種獎勵，周處不禁想到如果除去另外兩害，能得到什么，有些心潮澎湃。

“那南山猛虎，已修成妖怪，長橋下的蛟龍更不提，本非凡種，以你凡人之力，想除去兩者，只怕九死一生。”

那聲音淡淡訝異。

“汝真的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