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處與施術點化他的神明交談。

除害錄異動，忽然增添兩頁。

一頁吊睛白額猛虎虎踞山林高崗，另一頁是一條獨角紅鬃惡蛟在大江濁濤中半隱半現。

【鄱陽三害之一，南山虎妖】

【除去可得‘純陽之軀’】

【鄱陽三害之一，長橋蛟龍】

【除去可得蛟龍之力】

純陽之軀，蛟龍之力？

“你猶豫了？”威嚴聲音見他不說話。

“不，神明在上，弟子只是在想，一虎一蛟，確實兇險，該用何等辦法除去。”周處內心驚喜，目光從除害錄移開，神色一正抱拳道。

“哦？是么。

有這份贖罪之心總是好的，某家祝你成功。”

周處矢志甘冒生命危險要除去其他二害，神明沒有鼓勵，也沒有贊賞，語氣淡淡。

不知是見慣生死，還是要以觀后效看他說得是真是假。

畢竟嘴上誰都會說。

到后一句，聲音逐漸淡渺，好像神明即將離去。

眼見神仙可能要走，周處急忙向天拱手問道。

“敢問是哪一位神明指點，還望報出神名，凡民此后時時供奉，以報點化之恩！”

這位神仙威嚴隆重，不似閑云野鶴的仙人，倒像高坐神廟，審判凡間是非、斬妖除魔的神明。

“待你除去南山那頭虎妖，可來城東寺廟禱告。”

那威嚴的聲音最后甩下一句話，再呼喚也沒有應答。

“城東寺廟？”

竟是一位佛門的神明？

可觀其談吐，不太像。

莫非是護法神或是一位忿目羅漢？

恰逢福伯帶著家仆回來，稟報那些無賴俱已上枷收監。

周處站在四方庭院中，望著天空，心生深深向往。

“神明仙人，駐世長生，神通廣大……”

“郎君在看什么？”福伯疑惑道。

“福伯，城東有寺廟么？其中都供奉了什么神明？”

“城東是有一間玉泉寺。

公子若說寺中供奉的神明可就多了，有大雄寶殿，供奉佛祖，觀音殿供奉水月觀音，還有羅漢，天王，護法……”

福伯掰著手指頭道。

“福伯，備馬，取弓，我要出門。”周處打斷。

看來那一間玉泉寺并非是專宗道場，而是普通寺院，十方叢林，廣供佛門神明。

要想知道是哪位神明點化，還需獵虎后再去一看。

“郎君要去馳獵？”

“不錯，這次我入南山射虎！”

原本對自家郎君出門打獵習以為常的福伯一驚，慌忙擺手。

“郎君，萬萬不可，那南山……”

……

南山那頭斑斕惡虎，力可倒摧樹木，皮毛刀槍不入，多次下山食人，陽羨縣曾有縣尉曾率領兵卒，披甲持弩，試圖將之誅殺。

結果死傷數十，連自身也葬身虎口。

縣衙的懸賞逐年走高，到了幾萬貫之巨，又不知引得多少獵戶前仆后繼葬送南山，肥了山中的烏鴉，近些年已幾乎無人再敢進山。

這些周處自然知道。

他讓管家不必擔心，去打聽這些年來為那群無賴游俠所害的鄉人，一一賠償，哪怕散盡家財，也在所不惜。

見了神仙，又有除害錄一寶。

周處已志不在凡俗利祿，立志追尋仙道，金錢不過身外之物。

哪怕這時在意，也要表現出不在意的模樣，虔心仙道。

騎上紅鬃馬，拿著鐵胎弓，周處一抖韁繩，打馬出門。

他擱長街上而過，左右街坊攤販，畏他如虎。

街邊賣炊餅的老漢手一抖，剛出爐的餅子都掉進了炭灰，幾個挑著擔子的貨郎慌忙往路邊躲。

正在買菜的婦人一把拽過孩子，急忙進了布莊門簾后。

“是周家那個小太歲……”

“噓！小聲些，沒見他帶著弓箭么？”

“這煞星又去打獵了……今日怎么沒見那些惡漢，圍繞他左捧右哄。”

周處耳力極佳，勒馬緩行，背后竊竊私語一字不落地鉆進耳朵。

賣炊餅的王老漢壓低聲音，遲疑道。“方才我好像親眼瞧見，周府家丁押著那群人往衙門去了！”

真的假的？

其他街坊嘁嘁喳喳，交頭接耳。

有人道：“我曾見過那些無賴惡漢中一個，只一拳打裂酒樓門前栓馬石，嚇得酒樓老板縮著脖子乖乖交錢，誰能制得了那群兇人？”

“姓周的不常在城中露面，你們有所不知，這太歲天生臂力絕人，力能擲鼎，不是一般駭人。”

“怎么手下走狗都押去見官了，那群無賴做了什么惹惱了這個煞星？”

“這就不知了，肯定沒好事。”

有布莊伙計往地上啐了一口，“狗咬狗一嘴毛，都不是好東西！”

“定是分贓不均！”有人言之鑿鑿道，“這些年來，那群地痞敲詐大小商戶，加起來的錢怕是有萬貫之巨了！”

“沒了這些人，周太歲再籠絡一幫爪牙不知道要多久，也許我們能過上一段安生日子了。”

“可惜，姓周的那廝什么時候……”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自己的名聲真是糟糕到可以了，就算制住趙大等人送官，在鄉親眼中也覺得勢必是狗咬狗。

周處蹙眉，勒住馬回頭向左右街坊抱拳道。

“諸位……”

他回頭一開口，街面霎時間一靜，有人一個激靈，嚇得雙腿戰戰，莫非剛說的壞話是不是讓人聽去了。

也不管眾人反應。

周處抱拳高聲道：“諸位父老鄉親，這些年來周某年少貪玩，好游獵馳騁，不問家中事務，受了那群奸人蒙騙。

不管怎樣，這都是我周處之過！”

街上眾人聞言愣住，這煞星做什么把戲？

“趙大那群無賴惡漢已悉數送官查辦。”周處繼續道，“這些年來但凡受過他們欺負的鄉民，可到官衙訴說冤屈。

凡是因他們有損失的鄉親，周府愿加倍彌補。”

他說到這里，聲音更加洪亮：“我周處自知推脫不了責任，對家鄉損害深重。從今以后，不單不會再有陽羨三害，我會將另外暴犯鄉親的二害一同除去！”

周處神色赤誠，街坊們面面相覷，有人露出將信將疑的神色。

他也不多言，一抖韁繩：“今日我便進山獵虎！“

這番話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說完周處不再耽擱，快馬直奔南山而去，只留下滿街驚愕的百姓和揚起的塵土。

馬上背影遠去，百姓們回過神來，登時議論紛紛。

“這煞星莫非當真轉性了？”賣炊餅的王老漢嘖嘖稱奇。

有人冷笑：“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不是說要除去其他二害么？且看他是否真能做到。”

“那南山惡虎豈是等閑？”有茶攤前的老秀才搖頭晃腦，“周處仗著家世，和他手下門客橫行鄉里，那畜生可不認得什么前太守公子，只怕此去兇多吉少。“

“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那妖虎尾巴一掃就能掃斷腰粗的大樹，已傷了上百條人命，他這一去，怕是回不來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有冷眼旁觀的，有幸災樂禍的，少有擔憂的，周處留下災星印象太深，一時難以扭轉。

……

南山深處，古木幽深。

周處策馬入山，林間霧氣正濃。

南山老林他少時來過，未有今日的陰森景象。

自從虎妖盤踞南山后，整座山林氣象大變，古木枝丫在霧中扭曲如鬼手，偶有鴉鳴自不可見處傳來，驚得馬兒不住打響鼻。

馬蹄踏過一處溪澗。

似溪水邊殘留著妖虎飲水留下的氣息，馬突然躁動不安，怎么扯也不再不向前，周處只好拿弓下馬，準備步行入山。

忽聞人聲隱約。

是幾個粗獷嗓音正壓低說話，間或夾雜兵器撞聲。

循聲撥開灌木，只見十余獵戶打扮的漢子正聚作一團，謹慎地在山中前行，中間四人抬著滑竿，上頭坐著個閉目養神的道人。

走在隊伍前頭的年輕獵戶突然停下，臉色煞白地盯著路邊一具被啃得干干凈凈的骸骨。

“伍...伍老大...”他聲音發顫，“要不……這回還是算了吧！”

聽到身后動搖之語，伍凌云猛地轉身，揪住王二狗的衣襟，黑臉上青筋暴起：“怕死就滾回去，這里沒人會攔著你！”

他聲音壓得極低，低吼斥責，“不過你忘了你妹妹去年春天在村頭洗衣裳是怎么被那頭虎妖叼去。”

“我看你逃回去，如何面對父老鄉親。”

王二狗渾身一抖。

“伍老大，我……我們不如一起回去，再另想辦法。”

“我和你可不同。”伍凌云一把推開他，指了指自己額頭上系著的白布條，“我打獵回來，家中老娘血淋淋的半截身子趴在門檻上…”

他憤恨的聲音哽咽了一下，隨即又硬了起來，“今天不殺了這畜生，我伍凌云誓不下山！”

“我爹也是被那畜生叼走的。”隊伍中一個馬臉漢子悶聲道，“找到時……就剩一只鞋。”

“我侄媳懷著六個月身孕……”另一個年長些的獵戶聲音發抖，攥緊手中弓，“那畜生……”

眾人越說越激憤，眾志成城。

周處聽下來。

這里的不論哪一個都有親人被惡虎所害，與那虎妖有血仇。

這些獵戶就住在南山腳下附近幾個村子，對惡虎的暴害首當其沖，這次組隊進山，誓要誅殺惡虎。

每個人都視死如歸，同伴一句句話像巴掌抽在臉上，王二狗臉色羞的漲紅。

“可是……”他仍不死心，偷瞥了眼滑竿上的道人，“縣衙派了幾十個披甲兵丁都沒能奈何那畜生。”

“咱們依仗的這位道長...他真能行嗎？”

滑竿上的道人留著一小撮山羊胡，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不像修行有成的有道全真，連進山都讓人抬著。

伍凌云瞪了王二狗一眼，走到滑竿旁：“玄明道長的本事你不是見識過了？道長一手符箓之術，奔行如風，金光護體刀槍不入，定能誅殺那惡虎。”

“修煉之人，符箓之術？”

周處暗自一驚，目光轉向滑竿上的道人。

方才他便好奇，這些視死如歸進山獵虎的獵戶為何扛著一個道人。

這位才是獵虎的主力？

“諸位放心，我既拿了你們幾個村子湊的錢，我必誅殺這頭妖虎。”道人閉眼捋著下巴一縷山羊胡緩緩開口，老神在在，自信十足。

“那邊窺伺的那位郎君，你想看到何時？”

說到一半，他話音一折。

見道人睜眼看向自己這邊，周處不再隱藏，走了出去。

伍凌云等人聞言一驚，紛紛握緊武器轉向灌木叢。

只見枝葉晃動，一個身著墨色勁裝的年輕男子手持寶弓緩步走出，陽光透過樹隙落在他身上，映得那張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容格外醒目。

好一個英武兒郎！

有個抬滑竿的老獵戶內心暗嘆一聲。

伍凌云上下打量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出頭，猿臂蜂腰，步履沉穩，手中那張雕花寶弓一看就不是凡品。

這是陽羨哪家大戶的公子？

雖不知來歷，但在這深山老林里見到活人總比遇見猛虎強，眾人緊繃的神經反而松了幾分。

周處目光灼灼地看向玄明道人：“道長好本事，不知是如何發現我的？”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修煉異人。

道人輕拂袖袍，淡淡道：“方外小術，不足掛齒。”

實則周處把修煉之人想得神秘了，玄明不過也是耳力過人，聽見了他衣服摩擦枝葉的聲響罷了。

“這位公子，”伍凌云抱拳問道，“不知為何孤身來這南山險地？”

周處拍了拍腰間箭囊：“進山獵虎。”

“獵虎？“

眾人互相看了看。

這人是哪家的富貴公子，聽說南山有猛虎，不了解內情前來獵虎。

“這位公子還是快快離去。”

伍凌云沉聲勸告，“這南山惡虎已成了氣候，不是尋常打獵消遣的獵物，曾經縣里派了幾十名披甲兵丁進山圍剿，結果折了大半人馬。”

其他獵戶也不咸不淡的勸了兩句。

他們本對這種整日斗狗打獵的紈绔公子沒什么好感。

不過終歸是一條人命。

王二狗皺著眉頭打量周處。

這人莫名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清楚這些人多半出是好心，周處抱拳輕笑道。

“諸位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沒有自報家門。

以周處現在的狼藉名聲，報出名可能適得其反，眾獵戶可能懷疑他來搗亂害人的。

伍凌云見他執意不走，還不以為意，眉頭緊皺，心中暗惱。

這些富貴公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待會真遇上那虎妖，別嚇得腿軟哭嚎就是萬幸，就怕還要連累他們分神相救，正欲再勸。

林中突然卷起一陣腥風，吹得眾人衣袍獵獵作響。

忽聽山林深處，更傳來一聲震天虎嘯。

嗷！

“是妖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