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蜷縮在便利店角落的折疊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玻璃柜面的冰霜。

那層薄冰在他反復觸碰下融出淺淺的凹痕，像極了他手腕上那塊電子表的裂紋——三年前那場車禍留下的紀念，表盤里的指針早就卡在三點十七分，卻總在午夜時分發出細碎的嗡鳴。

窗外的暴雨已經連下了三天。

豆大的雨點砸在招牌上，發出沉悶的噼啪聲，像是無數只手指在焦急地叩門。街道對面的霓虹燈牌接觸不良，“24小時營業”的字樣在雨幕里明明滅滅，把林野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貼在積著灰塵的地板上，像幅被揉皺又勉強展平的素描。

他打了個哈欠，眼角沁出的淚滴還沒滑落，就被冷藏柜溢出的寒氣凍在顴骨上。

便利店里除了他之外空無一人，貨架上的速食面包裝袋在穿堂風里輕輕晃動，發出單調的沙沙聲。監控屏幕上，收銀臺、零食區、冷藏柜的畫面循環切換，一切都和過去三年里的每個凌晨一樣，沉悶得讓人窒息。

凌晨三點十七分，便利店的熒光燈管突然發出一陣滋滋的電流聲。林野猛地抬頭，看見燈管末端的光暈從慘白變成詭異的青紫色，照得貨架上的商品標簽都泛出幽光。玻璃門被推開的瞬間，裹挾著寒氣的風卷著幾片枯葉撲進來，在地板上打了個旋——那些葉子明明是深冬的枯褐色，邊緣卻泛著初春嫩芽才有的淡綠。

“歡迎光臨。”林野機械地念出這句說了三年的臺詞，目光卻被來人腳上的靴子牢牢吸住。那是雙深棕色的馬靴，靴筒上還沾著未干的泥漿，邊緣卻鑲嵌著銀絲纏繞的花紋——這種款式早在十年前就該絕跡了，他在祖父留下的舊相冊里見過同款，當時配的是軍綠色的騎兵制服。

女人摘下寬檐帽，露出被雨水打濕的卷發。那些發絲在燈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像是摻了細碎的銀線。她的瞳孔是極淺的琥珀色，掃視貨架時，林野發現她的袖口繡著只銜著鑰匙的烏鴉，針腳細密得不像手工縫制，倒像是用某種液體直接印在布料上。

“要一包七星。”她的聲音帶著奇特的沙啞，像是砂紙輕輕擦過生銹的鐵器。說話時，她抬手將滑落的卷發別到耳后，林野看見她耳垂上懸著枚小巧的銀墜，形狀正是只縮小的烏鴉，眼睛部位鑲嵌著暗紅色的石頭。

林野轉身去摸煙盒的手頓在半空。便利店的監控突然發出刺耳的蜂鳴，屏幕上的畫面開始扭曲，原本清晰的貨架變成流動的色塊。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上，發出擂鼓般的轟鳴，與此同時，口袋里那塊早就停擺的電子表突然震動起來，震得大腿發麻。

女人接過煙時，指尖不經意劃過他的手背。那觸感不像人類的皮膚，倒像是凍在冰里的玉，冰冷中帶著奇異的溫潤。

“外面的雨，”她忽然開口，琥珀色的瞳孔映出窗外的雨幕，“聞起來有鐵銹味，不是嗎？”林野猛地看向窗外。

雨絲確實在路燈下泛著詭異的暗紅，像是被稀釋過的血。他這才意識到，空氣里除了潮濕的霉味，確實彌漫著淡淡的金屬腥氣。

便利店的時鐘開始倒轉，秒針發出齒輪錯位的咔咔聲，表盤玻璃上凝結的水汽順著數字紋路流淌，在三點十七分的位置匯成小小的水珠，墜落時發出清脆的響聲。

“你看那個鐘。”女人朝墻上努努嘴，林野這才發現她的指甲涂著深紫色的甲油，指甲蓋邊緣泛著淡淡的銀光，“它在提醒我們，有些時間是留不住的。”

她說話時，夾著香煙的手指輕輕晃動，煙灰落在柜臺上，沒有散開，反而像有生命般聚成小小的漩渦。

林野盯著那團煙灰，突然想起祖父臨終前的樣子——老人也是這樣枯瘦的手指，在病床上畫著沒人能懂的符號，嘴里反復念叨著“烏鴉銜走了鑰匙”。

玻璃門再次被推開，這次走進來的是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他的帽檐壓得很低，只能看見線條緊繃的下頜和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

最讓林野脊背發寒的是，男人握著門把手的手上戴著黑色皮手套，指節處凸起的青筋在蒼白的皮膚下若隱若現，手套邊緣露出的手腕上，隱約能看見銀色的鎖鏈印記。男人徑直走到冰柜前，卻對著空無一物的冷藏格凝視了足足半分鐘。

當他轉身時，林野看見他風衣內側別著枚銀色徽章，上面刻著交錯的蛇與劍，蛇的眼睛是用黑色瑪瑙鑲嵌的，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光。女人突然輕笑出聲，點燃的香煙在她指間明明滅滅。

“夜巡者的徽章，”她吐了個煙圈，煙霧在她面前凝成只展翅的飛鳥形狀，翅膀扇動了兩下才緩緩散開，“看來你們終于找到這里了。”

男人猛地抬頭，帽檐下露出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刀。他抬手時，林野看見他掌心浮出淡藍色的光暈，便利店的燈泡瞬間炸裂，玻璃碎片在黑暗中劃出無數道冷光。

女人拽著林野的胳膊撲到貨架后時，他聞到她發間飄來冷杉與檀香混合的氣味，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硝煙味。耳邊傳來金屬碰撞的脆響，有什么東西擦著他的耳朵飛過，釘在身后的柱子上——那是枚帶著倒鉤的銀色飛鏢，鏢尾還系著根細如發絲的銀鏈。

飛鏢插入木質柱體的瞬間，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貨架上的薯片包裝袋停止了晃動，滾落的易拉罐懸在半空，連女人呼出的白氣都變成了靜止的霧團。

“抓緊了。”女人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林野感覺手腕被她牢牢扣住。她的手心滾燙，像是握著塊燒紅的烙鐵。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整個便利店開始劇烈晃動，貨架上的商品像被無形的手撥弄著，在空中跳起雜亂的舞蹈。

林野看見那盒他吃了三年的速食面飄到眼前，包裝袋上的生產日期變成了 1947年，正是祖父出生的年份。

他還看見自己的工牌在空中翻轉，照片里的自己正對著鏡頭微笑，嘴角卻淌下銀色的液體，和女人指甲邊緣的光澤一模一樣。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站在條陌生的街道上。雨還在下，但落在身上卻毫無濕意。兩側的建筑都是維多利亞風格的紅磚小樓，煤氣燈在雕花鐵欄后散發著橘黃色的光暈，門牌上的數字都用古老的羅馬數字書寫，其中一扇門上的“XIII”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隱約能看出原本是“XII”。

女人已經摘下了手套，正用那枚銀色飛鏢撬開路邊的排水井蓋。

井蓋下涌出的不是污水，而是泛著微光的霧氣，隱約能看見霧氣中漂浮著無數細小的齒輪，咬合轉動，發出細微的咔嗒聲，和他口袋里那塊電子表的震動頻率完全一致。

“歡迎來到縫隙地帶。”她轉頭看向目瞪口呆的林野，琥珀色的瞳孔在夜色中流轉著細碎的光，“從現在起，你看到的所有鐘表，都不會再走準了。”

林野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那塊戴了五年的電子表屏幕徹底黑了，玻璃表面裂開蛛網般的紋路，裂縫中滲出銀白色的液體，像極了女人指甲上的光澤。

他抬手想擦掉那些液體，卻發現指尖觸碰到的地方，皮膚下正有什么東西在緩緩游動，順著血管的紋路，朝著心臟的方向移動。

遠處傳來鐘樓的鳴響，一共敲了三下，最后一聲卻卡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女人抬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琥珀色的瞳孔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他們快來了，”她將飛鏢收回袖口，握住林野的手腕快步走向街道深處，“在被夜巡者的銀鏈鎖住之前，我們得找到艾薩克。”

林野被她拽著往前跑，腳下的鵝卵石路面隨著腳步發出回響，那些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詭異的延遲。

他回頭望去，便利店的方向已經被濃霧籠罩，只有三點十七分的鐘鳴聲還在空氣中殘留，化作細小的銀色光點，緩緩沉入霧氣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