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生

1260年夏，漠北哈拉和林。金頂大帳外的草原，被一種緊繃的寂靜籠罩。庫里勒臺大會，本該決定蒙古共主，卻成了阿里不哥與忽必烈兄弟間的角斗場。議和僵持不下。最終，不知是誰喊了一句：“長生天在上！讓最鋒利的刀來決定最尊貴的頭狼！”

提議立刻被雙方接受。讓勇士的拳頭，替主人爭奪那至高無上的汗位。

阿里不哥身后，一個高大身影緩步而出。他穿著舊皮袍，步伐沉穩(wěn)，踏在草地上，竟似有千鈞之重。正是三年前打遍西域無敵手、江湖人稱“西界武王”的呼延帕卓。他眼中沒有對汗位的熱切，只有對強(qiáng)悍對手的饑渴。

“西界武王，呼延帕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草原風(fēng)聲，傳進(jìn)每個人耳朵里。他隨意地捏了捏拳頭，骨節(jié)發(fā)出爆豆般的輕響。

忽必烈一方，走出一個截然不同的身影。年輕的僧人，不過二十五六，一身深紅薩迦派僧袍。面容平靜，無悲無喜，唯有眼神深邃如古井。他單掌豎于胸前，微微頷首：“薩迦派，拜斯巴。”

無需更多言語。兩人相隔十步站定，目光如實質(zhì)般在空中碰撞。

呼延帕卓嘴角咧開，露出森白的牙齒：“薩迦派？好！聽說你們的密宗大手印有點(diǎn)意思。希望別讓我失望！”最后一個字出口，他腳下猛地一蹬！堅實的地面竟被他蹬出兩個淺坑，草皮翻飛。他整個人如離弦的攻城重弩，挾著沉悶的破空聲，一拳直搗拜斯巴中宮！拳未至，那股慘烈的、撕裂一切的拳風(fēng)已先一步撞上拜斯巴的僧袍，紅袍緊貼身體，獵獵狂抖。

拜斯巴雙目低垂，竟不閃不避。就在那仿佛能砸碎山巖的鐵拳即將觸體的剎那，他豎于胸前的手掌無聲無息地向前一推。

“嗡——”

一聲奇異的悶響炸開。沒有驚天動地的碰撞，兩人之間仿佛憑空豎起了一道無形的銅墻鐵壁。呼延帕卓那無堅不摧的拳頭，竟硬生生停在拜斯巴掌心前三寸之處！一股沛然莫御的反震之力沿著呼延帕卓的手臂倒沖而回，他悶哼一聲，肩頭肌肉劇烈起伏，腳下“噔噔噔”連退三步，每一步都在草地上留下深深的腳印。

呼延帕卓甩了甩發(fā)麻的手臂，眼中光芒暴漲：“好！夠勁！”他狂笑一聲，再次而上。這一次，不再是簡單的直沖，雙拳化作漫天拳影，帶著西域大漠特有的狂野與暴烈，如疾風(fēng)驟雨般罩向拜斯巴。每一拳都撕裂空氣，發(fā)出短促刺耳的尖嘯。

拜斯巴身形不動如山，雙手翻飛，結(jié)印如蓮開蓮落。或掌、或指、或拳，精準(zhǔn)無比地迎向呼延帕卓的每一擊。他的動作看似柔和舒緩，卻帶著一種不動明王般的穩(wěn)固力量。紅影與拳影交織，“噗噗噗”的勁氣交擊聲連綿不絕，如同密集的戰(zhàn)鼓擂響在每一個觀戰(zhàn)者的心頭。

兩人腳下，草皮被無形的力量層層掀起，又被更猛烈的氣流絞成碎末。一個無形的力場以他們?yōu)橹行臄U(kuò)散開來，離得稍近的蒙古武士，感覺胸口像被壓上了巨石，呼吸艱難，不由自主地連連后退。

僵持片刻，呼延帕卓眼中厲色一閃，暴喝如雷：“給我開！”他全身肌肉賁張到極致，雙拳并攏，以開山之勢猛地向前一沖！這是凝聚了他所有精氣神的一擊，拳鋒所向，空氣仿佛都被徹底排空，形成短暫的真空地帶。

拜斯巴面色依舊平靜，但眼神凝重到了極點(diǎn)。他深吸一口氣，周身僧袍無風(fēng)自動，鼓脹如帆。雙掌合十，然后緩緩向前平推。掌心處，竟隱隱泛起一層溫潤如玉、卻又堅不可摧的淡金色光暈。

“轟隆——！”

這一次的撞擊，如同旱地驚雷！狂暴的真氣沖擊波以兩人為中心，猛地向四面八方炸開！肉眼可見的透明漣漪瘋狂擴(kuò)散，卷起地上的草屑塵土，形成一圈高達(dá)數(shù)尺的灰黃色怒濤！

距離最近的兩排武士，如同被無形的攻城錘狠狠撞中，慘叫著向后拋飛，兵器脫手，叮當(dāng)作響。觀禮的諸王、將領(lǐng)們駭然失色，紛紛以袖掩面，被那狂風(fēng)吹得須發(fā)亂舞，衣袍翻卷。

沖擊波肆無忌憚地橫掃草原，狠狠撞向不遠(yuǎn)處一座厚實的氈房！

氈房劇烈地抖動起來，如同狂風(fēng)巨浪中的一葉小舟。支撐的骨架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氈房內(nèi)，猛地傳出一聲女子撕心裂肺的痛呼！

“啊——！”

聲音凄厲，瞬間穿透了外面內(nèi)力碰撞的轟鳴。

氈房內(nèi)，一片混亂。暖爐傾倒，銅盆哐當(dāng)摔在地上，溫水潑了一地。娜馨公主躺在厚厚的羊毛氈上，臉色慘白，汗水浸透了額發(fā)，黏在臉上。突如其來的劇烈震動和那聲巨響，如同最后的重錘，狠狠砸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和身體上。

“孩子…我的孩子…”她死死抓住身旁老婦人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對方粗糙的皮膚里，身體因劇痛而痙攣弓起。

老產(chǎn)婆經(jīng)驗豐富，此刻也慌了神：“公主！撐住！用力！羊水破了！孩子等不及了！”她焦急地對著門口尖叫：“熱水！快拿熱水來！還有干凈的布！快啊！”幾個侍女嚇得面無人色，手忙腳亂地在被震得東倒西歪的物品中翻找，打翻了更多東西。

外面，那驚天動地的真氣對撞核心，勝負(fù)的天平正在劇烈搖擺。

呼延帕卓須發(fā)皆張，臉上血管猙獰凸起，雙目赤紅如血。他全身骨骼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嘎吱聲，雙拳死死抵住那層看似稀薄卻堅韌無比的金色光暈。拜斯巴合十的雙掌微微顫抖，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那層護(hù)體金光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黯淡、稀薄，仿佛隨時都會破碎。

“吼——！”呼延帕卓喉嚨深處迸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全身最后一絲力量榨取出來，匯聚于雙拳！他腳下的草地，無聲無息地向下塌陷，形成一個淺坑。那阻擋了他許久的金色光暈，終于發(fā)出一聲琉璃破碎般的輕響，徹底消散！

拜斯巴如遭重?fù)簦眢w劇震，“噗”地噴出一口鮮血，他合十的雙掌被沛然巨力強(qiáng)行分開，整個人被那股殘余的兇猛拳勁推得離地飛起，向后飄出丈余，才踉蹌落地。他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但氣息散亂，顯然已無力再戰(zhàn)。

呼延帕卓緩緩收回拳頭，胸膛劇烈起伏。他看著對面勉強(qiáng)站立的拜斯巴，眼中狂暴的戰(zhàn)意稍稍平息，露出一絲對真正對手的敬意，但更多的是屬于勝利者的桀驁。他咧開嘴，聲音帶著激戰(zhàn)后的沙啞：“承讓！”

阿里不哥一方的陣營，如同被點(diǎn)燃的火藥桶！壓抑許久的狂喜瞬間爆發(fā)！

“贏了！武王贏了！”

“長生天庇佑！阿里不哥汗！”

“大汗！大汗！大汗！”

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沖天而起，阿里不哥臉上瞬間涌上狂喜的血色，他大步向前，張開雙臂，準(zhǔn)備迎接這用拳頭打下來的汗位。支持他的諸王、將領(lǐng)們潮水般涌上，將他簇?fù)碓谥行模駸岬暮艉奥暲艘徊ǜ哌^一浪。

忽必烈臉色鐵青，他身后龐大的侍從隊伍，鴉雀無聲，壓抑著憤怒與不甘。忽必烈冷冷地掃了一眼被眾人簇?fù)怼⒅镜靡鉂M的阿里不哥，又看了一眼場中傲然而立的呼延帕卓，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鼻子里發(fā)出一聲極輕、卻冰冷刺骨的冷哼。

他猛地一揮手，動作決絕。龐大而沉默的隊伍立刻以他為中心，整齊劃一地轉(zhuǎn)身，鐵甲鏗鏘，馬蹄踏地，卷起一片煙塵，朝著會場外沉默而迅速地離去。沒有失敗者的哀嘆，只有一片冰冷的肅殺。

就在這片煙塵即將消散于草原邊際時，忽必烈那冰冷的聲音，清晰地逆風(fēng)傳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箭鏃，釘在勝利者的歡呼之上：

“草原的風(fēng)，不會一直朝著一個方向吹。”

聲音不大，卻讓喧天的歡呼為之一滯。阿里不哥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被更深的狂傲取代。

就在這勝利的喧囂尚未平復(fù)的微妙時刻，那座剛剛經(jīng)歷了真氣沖擊和內(nèi)部劇變的氈房門簾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沾著水漬和淡淡血跡的手猛地掀開。

漢人百夫長穆威走了出來。他身上的皮甲有些凌亂，臉上帶著未褪盡的緊張和一種初為人父的奇異光芒。他懷中，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用厚實柔軟羊毛毯裹成的襁褓。

氈房內(nèi)隱約傳出的、屬于新生命的第一聲微弱卻清亮的啼哭，仿佛被穆威帶了出來，奇異地穿透了外面的嘈雜。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穆威無視周圍驚愕、疑惑、探究的視線，抱著襁褓，大步穿過自動分開的人群，徑直走到被眾人簇?fù)淼陌⒗锊桓缑媲啊Ｋ径ǎ抗馄届o地迎向新晉大汗銳利的審視。他微微躬身，聲音清晰平穩(wěn)： “尊貴的大汗，”他雙手將襁褓微微托起，“這是您的外孫。”

時間仿佛凝固了。鼎沸的人聲驟然消失。諸王、貴族、武士，包括剛剛還不可一世的呼延帕卓，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釘在那個小小的襁褓上，又震驚地看向穆威這個漢人，最后匯聚到阿里不哥臉上。

阿里不哥臉上的狂喜瞬間凍結(jié)，眼神變幻不定，驚疑、審視、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飛快掠過。他死死盯著穆威，又看向那襁褓中隱約露出的一點(diǎn)皺巴巴的、帶著血污的小臉。

氈房里，娜馨虛弱的呼喚隱約傳出：“孩子…我的孩子…”

這聲呼喚，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阿里不哥的目光掃過周圍屏息等待的部屬。他們是他的根基，他的力量。此刻，每一道目光都在等待他的裁決。他看到了忠誠，也看到了潛藏的疑慮。外孫？一個流淌著漢人血脈的外孫？在這個剛剛用武力奪取汗位的時刻？

沉默只持續(xù)了短短幾個呼吸。阿里不哥臉上凍結(jié)的表情忽然如同春冰解凍，綻開一個極其豪邁的笑容，笑聲震得人耳膜發(fā)麻：“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聲震全場。

他猛地伸出手，卻不是去接那孩子，而是重重地拍在穆威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讓穆威身體微微一晃。

“今日雙喜臨門！本汗登位，又得外孫！”阿里不哥聲若洪鐘，蓋過了一切雜音，他環(huán)視全場，目光炯炯，“這是長生天賜予本汗的吉兆！賜予我黃金家族的祥瑞！”

他目光重新落回那小小的襁褓，用一種宣告般的、不容置疑的洪亮聲音喊道：

“賜名——阿敦赤！愿他如草原上最熾烈的火焰，照亮我黃金家族的未來！”

“阿敦赤！”

“大汗萬歲！阿敦赤！”

短暫的驚愕后，更狂熱的歡呼再次席卷了金頂大帳前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