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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熱血 冷血

  • 神功山河錄
  • 鑫如意
  • 3086字
  • 2025-07-09 15:40:46

第6章 熱血 冷血

漠北的風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卷起沙塵與撕碎的旌旗碎片,攪動著昏黃的日光。喊殺聲、垂死的哀嚎、戰馬驚恐的嘶鳴,混雜成一片地獄的喧囂,沉沉地壓在每一個茍延殘喘者的心頭。

穆威的左臂軟軟地垂著,每一次無意識的晃動都帶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他死死咬著牙關,右手緊握著爭鋒刀,那沉重的刀身此刻仿佛有千斤之重,刀尖不斷滴落粘稠的血珠。他每一次揮刀,都像在揮舞一根燒紅的烙鐵,每一次劈砍,都牽扯著右臂那可怕的傷口,幾乎要將他撕裂。視野里全是猙獰撲來的面孔,是閃著寒光的矛尖和刀刃,是飛濺的、溫熱的血點。

“沖出去!必須沖出去!”這念頭如同燒紅的鐵塊,烙在他的腦海里,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他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爭鋒刀化作一道黯淡的流光,狠狠劈開當面刺來的長矛,刀鋒順勢抹過持矛士兵的脖子。滾燙的血噴了他半身。來不及喘息,旁邊又一把彎刀帶著風聲斜劈向他的肋下。穆威猛地擰身,刀鋒險險擦過皮甲,發出刺耳的刮擦聲。他左臂順勢反撩,爭鋒刀沉重地撞在對方刀背上,巨大的力量震得那士兵虎口崩裂,彎刀脫手飛出。

“穆威!這邊!”混亂中,一個渾身浴血的親兵嘶聲喊道,他奮力砍倒兩個敵人,用身體撞開一條縫隙,指向一匹被驚得原地打轉的黑色戰馬。那馬神駿異常,雖被戰場的慘烈驚得雙目赤紅,焦躁地刨著蹄子,但強健的筋肉在汗濕的毛皮下繃緊,透著一股野性的力量。

生的希望!穆威眼中爆出駭人的兇光。他完全不顧背后刺來的冷槍,用盡最后的氣力,向著那匹黑馬的方向撞去。爭鋒刀在他身側潑開一片死亡的弧光,殘肢斷臂在刀光中飛舞。左肩猛地一沉,一陣冰涼刺骨的感覺傳來,隨即是更猛烈的灼痛——一支長槍的槍尖撕裂皮甲,深深扎進了他的肩胛骨附近。穆威悶哼一聲,身體被巨大的沖擊力帶得一個趔趄,幾乎摔倒。劇痛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席卷全身,眼前陣陣發黑。

他猛地甩頭,甩開遮蔽視線的血汗,喉嚨里發出困獸瀕死般的咆哮。右手死死攥緊爭鋒刀,身體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硬生生頂著那桿穿透皮肉的長槍,向前猛沖一步!長槍的木質槍桿在他身后發出“咔嚓”一聲脆響,應聲折斷!那偷襲的士兵被他這亡命的氣勢駭住,愣在當場。穆威甚至沒有回頭,爭鋒刀向后一個盲掃,刀鋒劃過肉體,傳來沉悶的撕裂聲。

幾步之遙!那匹黑馬近在眼前!穆威猛地躍起,左手抓住沾滿血污的鞍韉,沉重的身體重重地砸在馬背上。斷槍的槍頭還深深嵌在他的左肩肌肉里,每一次顛簸都帶來鉆心的劇痛。

“駕!”穆威用盡全身力氣,雙腿狠狠一夾馬腹,幾乎是吼出來的命令。

黑馬長嘶一聲,前蹄高高揚起,帶著一種被死亡催逼出的狂暴,猛地向前竄出!穆威伏低身體,左手死死抓住馬鬃。劇痛和失血讓他意識模糊,視野邊緣開始發黑、旋轉。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

“撐住…撐住!”他在心底對自己狂吼。求生的本能和救人的執念化作一股滾燙的洪流,強行壓榨著身體里最后殘存的內力。那微薄卻灼熱的力量從他丹田升起,不顧一切地奔涌向四肢百骸,最后艱難地蔓延向身下狂躁的戰馬。一種奇異的、近乎血脈相連的微弱感應,在人與馬之間強行建立起來。黑馬沖刺的勢頭驟然變得更加狂暴、更加不顧一切,仿佛一道撕裂血霧的黑色閃電!馬身肌肉的每一次繃緊與舒張,蹄鐵踏碎骨骼的每一次觸感,都模糊地反饋到穆威幾近崩潰的意識中。這就是完美的“人馬合一”,像是在油盡燈枯前,用靈魂點燃的瘋狂火焰。

黑馬四蹄如鐵錘,無情地踐踏著攔路的軀體,硬生生在密不透風的包圍圈中撞開一道縫隙,裹挾著血腥的風,朝著南方,朝著那渺茫的生機,狂飆而去。身后,是伯顏弘范大軍如潮水般重新合攏的陣線,以及震天的怒罵和箭矢破空的尖嘯。

……

與穆威浴血突圍的方向截然相反,另一處戰場的核心,氣氛已沉入絕望的冰窟。

曾經象征著無上威嚴的金狼旗,此刻被撕裂成幾塊骯臟的破布,無力地委頓在泥濘和血泊里,被無數慌亂的馬蹄反復踐踏。阿里不哥駐馬立在一處殘破的土坡上,他身上的金甲沾滿了污血和塵土,多處破裂,頭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的頭發被汗水和血漬黏在額角。他手中握著的彎刀,刀鋒也已崩開了幾處缺口,映著慘淡的天光。

他目光緩緩掃過眼前潰敗的景象。曾經追隨他縱橫草原的勇士們,此刻像被驅趕的羊群,在伯顏弘范大軍排山倒海的攻勢下,成片成片地倒下。抵抗微弱而絕望,慘叫聲此起彼伏。殘存的士兵們臉上只剩下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的茫然,像無頭蒼蠅般互相推搡、踩踏著向后奔逃。兵敗如山倒,那崩塌的“山”,此刻正重重地壓在他的心上。

“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阿里不哥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疲憊和濃得化不開的苦澀。他戎馬一生,經歷過無數輝煌與險境,卻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晰地感受到大勢已去的冰冷。

他勒轉馬頭,目光落在坡下不遠處緊緊依偎在一起的兩個人身上。那是他的女兒娜馨,還有被她死死護在懷中的外孫,四歲的阿敦赤。娜馨的臉蒼白得像雪,嘴唇因用力咬著而泛出血痕,一雙美麗的眼睛里盛滿了驚惶和淚水,卻死死地抱著懷中的孩子,仿佛那是她生命唯一的錨點。小阿敦赤似乎被這地獄般的景象嚇壞了,小小的身體在母親懷里瑟瑟發抖,小臉埋在娜馨的衣襟里,發出壓抑的、小獸般的嗚咽。

阿里不哥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他臉上肌肉抽搐著,最終擠出一個無比慘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沒有一絲暖意,只有濃得化不開的悲愴和訣別。

“娜馨……”他開口,聲音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和混亂,清晰地傳入娜馨耳中。娜馨猛地抬頭,淚水瞬間決堤。

“帶阿敦赤……活下去。”阿里不哥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這短短幾個字,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也斬斷了他與這世間最后的、最深的眷戀。

“父汗!”娜馨發出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哭喊,抱著孩子就要往前沖,卻被身旁僅存的幾名傷痕累累的親衛死死攔住。

阿里不哥不再看她。他猛地抬起頭,望向那被煙塵和血色遮蔽的、灰蒙蒙的天空。渾濁的老眼里,最后一絲不甘和憤怒,如同風中殘燭,掙扎了一下,最終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死寂。那天空,仿佛是一口巨大的、冰冷的鉛灰色棺材蓋,沉沉地壓了下來。

他不再猶豫。握刀的手,那只曾執掌千軍萬馬、揮斥方遒的手,此刻異常穩定。冰冷的彎刀被高高舉起,刀鋒上殘留的血跡在昏沉的光線下閃著暗紅的光。然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刀鋒向著自己的咽喉,閃電般橫拉而過!

“不——!!!”娜馨撕心裂肺的尖叫仿佛要刺破蒼穹。

一道刺目的血線驟然在阿里不哥蒼老的脖頸上綻開!緊接著,溫熱的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流,帶著生命最后的熾熱,猛烈地噴涌而出!那血泉如此洶涌,甚至濺射出數尺之遠。

在這噴薄的血霧之中,一滴小小的、滾燙的血珠,仿佛被無形的命運之手精準地操控著,不偏不倚,劃破混亂的空氣,穿越了生與死的距離,帶著阿里不哥最后的氣息和溫度,“啪”地一下,正正地濺落在阿敦赤微微顫抖的眼睫毛上!

時間,在這一刻驟然凝固。

阿敦赤那因恐懼而不斷抽噎的小小身體,猛地一僵。那壓抑的、小獸般的嗚咽聲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硬生生掐斷。他原本因驚嚇而圓睜的、噙滿淚水的黑亮眼睛,瞬間失去了所有神采,變得如同兩顆鑲嵌在蒼白小臉上的、毫無生氣的黑曜石珠子。沒有轉動,沒有眨動,甚至沒有了孩童應有的那種懵懂的光澤,就那么直勾勾地、空洞地凝固著,望向虛空中的一點。

他小小的身體不再顫抖,不再有任何動作。他像一尊突然失去了所有靈魂的泥塑木偶,僵直地靠在母親娜馨劇烈起伏的胸前。那滴來自外公脖頸的、尚帶著余溫的鮮血,如同一顆妖異的、凝固的紅寶石,沉重地掛在他纖長的睫毛尖端,在周遭彌漫的血腥與煙塵中,折射出一絲詭異而冰冷的微光。

漠北的風,依舊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卷過尸骸狼藉的戰場,嗚咽著,吹不動阿敦赤睫毛上那滴沉甸甸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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