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對決【上】

殘陽如血，潑灑在和林城外連綿的氈帳上，給這片曾經喧囂的王庭營地鍍上了一層沉甸甸的、近乎凝固的金紅。風卷過空曠的校場，揚起干燥的塵土，帶著鐵銹和牲口氣息的冷冽空氣鉆進每一道縫隙，也鉆進那座守衛森嚴、象征著權力核心的金頂大帳。

大帳內，氣氛比深秋的漠北寒風更沉滯。爐火明明暗暗，映著阿里不哥汗溝壑縱橫的臉。這位曾令整個草原震顫的雄主，此刻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老狼，眼中燃燒的不再是征服的烈焰，而是深不見底的疲憊與不甘。他粗重的呼吸在過分安靜的帳內格外清晰，每一次起伏，都仿佛耗盡了力氣。

“敗了…”阿里不哥的聲音干澀沙啞，“和林…守不住了?！彼鸩紳M血絲的眼睛，看向帳中唯一靜立的身影——他的女婿，穆威。“穆威，帶上娜馨，帶上阿敦赤，走！立刻就走！趁…趁伯顏弘范的鐵騎合圍之前，還有縫隙可鉆！”

穆威如一尊沉默的石雕矗立在光影分割處。他身形挺拔，一身洗得發白的靛藍勁裝緊裹著鐵鑄般的筋骨，腰間斜挎著那柄名震西域與漠北的“爭鋒刀”。刀鞘古樸，深沉的烏木色，在爐火的跳躍下偶爾閃過一道內斂的冷光。他雙手自然垂落，指節粗大，布滿常年握刀磨礪出的厚繭。聽到岳父的命令，那雙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微微抬起，里面沒有驚惶，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靜。

“走？”穆威的聲音不高，卻異常平穩，帶著刀鋒般的穿透力，瞬間擊碎了帳內令人窒息的沉悶，“大汗，天下雖大，何處能容得下流淌著黃金家族血脈的娜馨和阿敦赤？伯顏弘范的追殺，會比草原上的餓狼更兇狠，更執著。逃，不過是把刀懸在頭頂，慢些落下而已?！?

阿里不哥的拳頭猛地砸在鋪著虎皮的矮幾上，杯盞跳起，發出刺耳的碰撞聲?！安蛔摺蛔唠y道留在這里等死嗎？我阿里不哥可以戰死，馬革裹尸，那是長生天賜予勇士的榮耀！但我不能…不能看著我的女兒、我的外孫…陪著我這把老骨頭葬送！”老汗王的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痛苦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一種英雄末路的悲愴，連帶著他整個人都佝僂了幾分。

穆威的目光掃過阿里不哥灰敗的面容，掃過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決絕。片刻的沉默，沉重得如同帳外壓城的黑云。爐火噼啪一聲輕響。

“大汗，”穆威再次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如同刀尖點在冰面上，“請您率親衛精銳，護著娜馨和阿敦赤，向北突圍?！彼⒗锊桓缑腿惶鸬?、充滿驚愕與不解的目光，右手下意識地撫上了腰間的刀柄。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觸碰，刀柄冰冷的觸感似乎能給予他力量與決心。“我來斷后。伯顏弘范的追兵…我來擋?！?

“斷后？！”阿里不哥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他猛地站起身，身形竟有些搖晃，“穆威！你一人一刀，如何擋得住伯顏弘范的千軍萬馬？那是送死！毫無意義的送死！”老汗王的胸膛劇烈起伏，渾濁的眼中血絲更甚。

穆威的眼神沒有絲毫動搖，反而愈發銳利，仿佛在昏暗中點亮了兩點寒星。“正面相抗，自是螳臂當車?！彼D了一頓，聲音壓低，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斷，“大汗率軍正面迎擊，牽制其主力。而我…尋機刺殺伯顏弘范！蛇無頭不行，只要他一死，敵軍必亂！”

“刺殺伯顏弘范？”阿里不哥重復著，眼中的絕望似乎被這孤注一擲的瘋狂計劃撕開了一道縫隙，但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填滿。他太清楚伯顏弘范身邊是何等龍潭虎穴。他看著穆威，看著這個倔強的漢人女婿，看著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決絕。良久，阿里不哥頹然坐回虎皮褥子上，沉重地閉上眼睛，喉結滾動，發出一聲沉重到極點的嘆息。這嘆息，是默許，是無奈，更是一種訣別的悲鳴。

沉重的帳簾隔絕了帳內的死寂與掙扎。就在帳簾垂落的厚重氈毯邊緣，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著，像一只受驚的幼獸。四歲的阿敦赤緊緊貼在冰冷的帳篷氈壁上，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他聽不懂大人們所說的“斷后”、“刺殺”、“千軍萬馬”究竟意味著怎樣殘酷的景象，但他能感受到外公聲音里那沉甸甸的、讓人喘不過氣的絕望，還有父親話語中那股冰冷的、讓人害怕的堅定。他小小的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母親娜馨總是溫柔撫摸的、父親寬闊溫暖的背脊…這些畫面在他小小的腦海里劇烈地沖撞著外面傳來的可怕話語。他用力咬住下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只有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無聲地滑過沾著塵土的臉頰，洇濕了身下粗糙的羊毛氈毯。

與此同時，在和林城西面百里外的曠野上，大地在轟鳴。一支黑色的洪流正以無可阻擋之勢碾過枯黃的草原，向著和林的方向滾滾奔涌。那是伯顏弘范的大軍。鐵蹄翻飛，踏碎草皮，卷起漫天煙塵，如同一條狂暴的土黃色巨龍，裹挾著毀滅的氣息撲向目標。

大軍前方，兩騎并轡而行，格外醒目。

當先一騎，通體墨黑，唯有四蹄雪白，神駿非凡。馬背上端坐一人，身披玄色重甲，甲葉在夕陽余暉下閃爍著冰冷的烏光。他身形魁偉如山，面容粗獷，濃眉下一雙虎目開合間精光四射，仿佛蘊藏著雷霆閃電。一柄造型奇古、刀身略呈弧形的寶刀斜掛馬側，刀柄纏繞著深紫色的雷紋皮革，正是令無數敵人聞風喪膽的“奔雷刀”。此人便是統帥這支鐵流的大將，人送外號“奔雷狂刀”的伯顏弘范。

伯顏弘范身旁稍落后半個馬頭的，是一匹溫順的白馬。馬背上坐著一位身披杏黃袈裟的僧人。他面容清瘦，一雙眼眸卻異常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又帶著一絲古井般的幽深?？菔莸氖种搁g，一串深褐色的油亮念珠正隨著馬匹的步伐無聲地捻動。他便是薩迦法王，此次大軍的軍師——拜斯巴。

沉悶的馬蹄聲和甲胄撞擊的鏗鏘聲是此刻天地間的主調。伯顏弘范銳利的目光掃過前方越來越清晰的地平線，嘴角勾起一絲好戰而自信的弧度。他忽然開口，聲音洪亮，穿透了馬蹄的喧囂，清晰地傳入拜斯巴耳中。

“法王，”伯顏弘范側過頭，眼中跳動著熾熱的戰意，“都說阿里不哥帳下有個了不得的漢人刀客，叫什么‘爭鋒霸刀’？名頭在西域和漠北倒是響亮得很！嘿嘿，‘霸刀’…這名號，聽著就夠勁！”他粗壯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奔雷刀冰冷的刀柄，仿佛那冰冷的金屬能平息他體內奔涌的渴望，“這次若能遇上，我定要用這奔雷刀，好好稱量稱量他那‘爭鋒’的分量！霸刀對狂刀，聽聽，法王，你說是不是一場好戲？”他發出低沉的笑聲，充滿了對即將到來的巔峰對決的期待。

拜斯巴捻動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恢復如常。他枯井般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微光，快得如同錯覺。他緩緩抬起眼皮，看向身旁戰意昂揚如同出鞘利刃般的伯顏弘范，臉上浮現出一抹平和得近乎淡漠的微笑。

“阿彌陀佛，”拜斯巴的聲音不高，帶著僧人特有的平和腔調，卻奇異地壓過了周遭的嘈雜，“霸刀對狂刀…刀中爭鋒，武林爭雄。確是難得一見的盛景。貧僧…拭目以待?！彼⑽㈩h首，目光重新投向遠方和林城的方向，那雙看似平靜無波的眼睛深處，卻如同深淵般翻涌著冰冷的算計。

拜斯巴的指尖捻過一顆冰冷的念珠。爭鋒霸刀…奔雷狂刀…兩把絕世名刀碰撞，火花必然絢爛至極。他心中那架無形的天平在飛速衡量。最好的結果？自然是兩敗俱傷，玉石俱焚！讓那柄爭鋒刀斬碎伯顏弘范不可一世的鋒芒，也讓伯顏弘范的奔雷刀耗盡穆威最后的氣血。待到那時，他拜斯巴，這位薩迦法王，只需率軍輕輕一合圍…生擒茍延殘喘的阿里不哥，俘獲那已是強弩之末的穆威，這份潑天的戰功，足以將他的聲望推至前所未有的頂峰，甚至…壓過眼前這位狂傲的“奔雷狂刀”。

念及此，拜斯巴低垂的眼瞼下，那抹冰冷的盤算如同毒蛇的信子，一閃而逝。他枯瘦的嘴角，在無人察覺的角度，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旋即又恢復了那副古井無波、悲憫眾生的法王寶相。唯有那捻動念珠的手指，節奏似乎比方才更快了一絲，透露出主人內心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靜。

夕陽徹底沉入遙遠的地平線，最后一絲余暉消失，天地間驟然被濃稠的暮色吞沒。伯顏弘范的大軍并未停歇，無數點燃的火把次第亮起，迅速連成一片洶涌流動的火海，在越來越深的夜色中，執著地、帶著焚盡一切的氣勢，朝著和林城的方向，滾滾涌去。那跳動的火光，映照著冰冷的鐵甲，也映照著伯顏弘范眼中燃燒的戰意，更在拜斯巴幽深的瞳孔里，投下了一片明滅不定、充滿算計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