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遇

漠北草原，被血與火浸透了。殘陽如血，沉甸甸地墜在天邊，將破碎的戰(zhàn)場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紅。折斷的刀槍、破碎的旌旗、倒斃的戰(zhàn)馬，還有那些再也無法站起的軀體，雜亂地鋪滿了視野。禿鷲在低空盤旋，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嘶鳴，貪婪地等待著盛宴的開場。風(fēng)卷過曠野，帶著濃重的鐵銹腥氣，也卷起灰燼，像一場黑色的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覆蓋著戰(zhàn)敗者的余溫。

一面染著巨大污漬的王旗，被粗暴地踩在無數(shù)鐵蹄之下，深陷泥濘——那是阿里不哥最后的印記。這位曾經(jīng)與兄長忽必烈爭奪汗位的梟雄，已在絕望中揮刀自盡，只留下身后這片狼藉的修羅場。

勝利者的鐵蹄踏碎了最后的抵抗。伯顏弘范，這位忽必烈麾下最鋒利的戰(zhàn)刀，勒馬立于戰(zhàn)場中心，冰冷的鐵甲在血色殘陽下泛著幽光。他的親兵粗暴地推搡著兩個俘虜，來到他的馬前。

娜馨公主，阿里不哥的女兒，曾經(jīng)尊貴無比，此刻卻發(fā)髻散亂，華麗的袍服沾滿泥污和凝固的暗紅。她死死護(hù)著懷中的幼子——四歲的阿敦赤。孩子的臉被母親用力按在胸前，只露出一雙異常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前方彌漫的血色與死亡，不哭，不鬧，甚至沒有一絲孩童應(yīng)有的驚惶，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空白。那空洞的眼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殺戮，投向某個不可知的虛空。

伯顏弘范的目光掃過這母子二人，如同打量兩件待處理的戰(zhàn)利品。他緩緩抽出腰間的奔雷刀。刀身厚重，刀刃在殘陽下劃出一道刺眼的白芒，帶著戰(zhàn)場上特有的血腥戾氣。

“斬草，”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凍透的冰棱，清晰地穿透了戰(zhàn)場上殘余的喧囂，“須除根。”他手腕微沉，那沉重的刀鋒已高高揚(yáng)起，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了娜馨母子頭頂。娜馨猛地閉上眼，雙臂痙攣般收緊，將阿都赤死死摟住，等待那撕裂一切的冰冷降臨。

“大將軍——”

一個聲音，不高，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像清泉流過滾燙的烙鐵，突兀地打破了這凝固的殺機(jī)。馬蹄聲不緊不慢地響起。

伯顏弘范舉刀的手臂懸在半空，眉頭驟然鎖緊，不耐煩地循聲望去。

薩迦法王拜斯巴，騎著通體雪白的駿馬，緩緩行來。他身披象征無上智慧的赤紅袈裟，面容沉靜，眼神深邃如古潭，與這血火戰(zhàn)場格格不入。他穿過狼藉的尸骸，停在伯顏弘范馬前丈許之地，雙手合十，姿態(tài)從容。

“勢不可去盡，”拜斯巴的聲音平和，卻字字清晰，“凡事太盡，緣分勢必早盡。”

伯顏弘范的臉色瞬間陰沉下去，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天空。他認(rèn)得這聲音的主人，更清楚這紅袍僧侶在帝國中樞那舉足輕重的分量，以及他們之間那難以調(diào)和的政見溝壑。他手腕的筋肉微微賁起，那沉重的奔雷刀依舊懸在頭頂，刀尖在夕陽下微微顫動，反射著刺目的光，幾乎要灼傷人眼。

“法王，”伯顏弘范的聲音從齒縫里擠出，每個字都裹著冰碴，“你要放虎歸山？”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拜斯巴，“此乃阿里不哥余孽！骨血里流的，是叛逆！今日一念之仁，他日便是滔天禍患！法王莫不是忘了？”

拜斯巴迎著他的目光，眼神無波無瀾，如同沉靜的深湖。“阿彌陀佛。”他低誦一聲佛號，那聲音里帶著一種撫平躁動的力量，“非是放虎歸山。稚子何辜？徒增殺孽，恐傷及大汗仁德之名。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將軍功勛彪炳，何必讓這無辜幼童的血，污了您的刀鋒，損了您的福報？”

伯顏弘范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眼神在拜斯巴沉靜的面容和娜馨懷中那異常安靜的孩童之間來回掃視。戰(zhàn)場上的風(fēng)卷起血腥味，拂過他緊繃的臉頰。他與這薩迦法王在朝堂上勢同水火，此刻對方搬出“大汗仁德”、“福報”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令他心頭火起。然而……他目光再次掃過拜斯巴，那身赤紅袈裟在帝國權(quán)勢版圖上，分量著實(shí)不輕。一個四歲稚子和一個女流……他的眼神最終定格在阿敦赤那雙空洞得令人莫名不安的眼睛上。

“哼！”伯顏弘范重重地哼了一聲，手臂猛地一收，沉重的奔雷刀“鏘”地一聲狠狠歸入鞘中，震得馬鞍旁的鐵環(huán)嗡嗡作響。他死死盯了拜斯巴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厭憎與冰冷。“法王的面子，本帥今日給了！這禍根，你帶走！”他猛地一扯韁繩，戰(zhàn)馬嘶鳴著人立而起，“后果，你自負(fù)！”

他不再看拜斯巴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褻瀆。馬鞭在空中炸響，厲聲喝道：“大軍開拔！回營！”鐵蹄如雷，卷起煙塵，勝利者的洪流繞過這小小的一片區(qū)域，迅速遠(yuǎn)去，只留下滿地狼藉和孤零零的薩迦法王一行人。

娜馨緊繃的身體直到那如雷的鐵蹄聲遠(yuǎn)去，才猛地松弛下來，大口喘息，劫后余生的虛脫感讓她幾乎站立不住。然而，當(dāng)她抬頭望向拜斯巴時，那雙美麗的眼睛里瞬間重新燃起熊熊的火焰，那是刻骨的仇恨與毫不信任的警惕。她不知道這個與伯顏弘范同屬忽必烈陣營的紅衣法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本能告訴她，絕無善意！她將阿敦赤抱得更緊，如同護(hù)住最后的珍寶，身體微微后傾，像一只豎起全身尖刺的母獸。

拜斯巴對娜馨那充滿敵意的目光恍若未見。他翻身下馬，赤紅的袈裟拂過染血的荒草，徑直走向娜馨母子。他的目光，越過娜馨充滿戒備的肩膀，精準(zhǔn)地落在她懷中的阿敦赤臉上。

那孩子依舊安靜得可怕。方才那柄奔雷刀挾著死亡的陰影懸于頭頂，足以讓最悍勇的戰(zhàn)士心膽俱裂，但這四歲的孩童，臉上竟無一絲波瀾。那雙眼睛大而空洞，仿佛兩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周遭的血色與殺戮，也映不出母親絕望的淚，只是直勾勾地望著虛空。這種超越年齡、近乎詭異的死寂，在尸山血海的背景下，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漠然。

拜斯巴深邃的眼眸深處，一絲極細(xì)微的波動掠過。他停在娜馨面前，距離不過三步。娜馨渾身繃緊，幾乎要尖叫出聲。

法王沒有理會她，目光牢牢鎖在阿敦赤身上。他緩緩抬起右手，那是一只骨節(jié)分明、異常潔凈的手，掌心朝下，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yán)和難以言喻的力量感，輕輕按向阿敦赤的額頭。

“你做什么？！”娜馨的尖叫終于沖破喉嚨，帶著撕裂般的驚恐，她試圖抱著孩子后退，卻被身后法王隨從的目光釘在原地。

那只手穩(wěn)穩(wěn)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阿多赤光潔冰涼的額頭上。拜斯巴雙目微闔，嘴唇無聲翕動，一串古老而晦澀的咒文，如同沉睡地脈的低語，自他唇間流淌而出。那聲音低沉、奇異，帶著某種振蕩靈魂的頻率，并非傳入耳中，而是直接敲打在聆聽者的意識深處。

就在咒語落下的瞬間，阿敦赤那雙空洞如死水的眼睛，猛地眨動了一下！仿佛堅冰驟然碎裂。一絲極其微弱的光彩，如同初春解凍時冰層下涌出的第一縷活水，極其緩慢、卻無比堅定地在那雙深眸中暈染開來。茫然、死寂的迷霧被這微弱卻頑強(qiáng)的光驅(qū)散，孩童應(yīng)有的、屬于生命的靈動和神采，正艱難地重新凝聚。

拜斯巴注視著這雙開始“活”過來的眼睛，心中默念的，卻是一年前上都深宮之內(nèi)，那位洞悉天機(jī)的漢臣劉秉忠，曾望著北方星野，對他吐露的一句玄奧批言：

“漠北金鱗隱風(fēng)雷，劍魄承天啟帝師。”

金鱗……帝師……這雙剛剛撥開死寂迷霧、重?zé)ㄉ癫傻闹勺友垌钐帲欠窬碗[藏著那攪動未來風(fēng)雷的“金鱗”之相？拜斯巴古井無波的臉上，唯有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凡人無法察覺的、沉凝如淵的思慮。

“帶走。”拜斯巴收回手，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淡漠，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剛才那玄奧的咒語與深刻的思慮從未發(fā)生。

隨行的喇嘛立刻上前，動作談不上粗暴，卻也絕無半分溫情。他們分開死死抱著阿多赤的娜馨，不顧她絕望的哭喊和踢打，將母子二人塞進(jìn)了一輛由粗硬木條釘成的囚車。木柵欄粗糙冰冷，縫隙狹窄，只容得下黯淡的天光透入少許。

沉重的木輪碾過被無數(shù)鐵蹄踩踏得泥濘不堪的土地，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囚車啟動了，緩緩駛離這片剛剛吞噬了無數(shù)生命的戰(zhàn)場，朝著帝國的心臟——上都的方向。

娜馨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木欄，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她回過頭，目光越過囚車粗糲的木柵，如同淬火的利箭，狠狠刺向那個端坐在白馬之上、赤紅袈裟在風(fēng)中微微拂動的身影——薩迦法王拜斯巴。那目光里，是傾盡三江五海之水也無法洗刷的刻骨仇恨。她不懂什么佛偈禪機(jī)，更不知那勞什子的批言，她只知道，是這個看似慈悲的紅衣僧人，親手將她們母子推入了未知的深淵。

阿敦赤小小的身子緊挨著母親，在囚車的顛簸中搖晃。他不再有之前的死寂空洞，一雙重新有了神采的眼睛，透過囚籠的縫隙，望向車外。

天空，不知何時堆積起了厚重的鉛灰色云層，沉沉地壓向血色褪盡的荒原。風(fēng)更大了，卷起塵土和殘留的灰燼，嗚咽著掠過空曠的戰(zhàn)場，如同無數(shù)亡魂不甘的嘆息。遠(yuǎn)處，伯顏弘范大軍遠(yuǎn)去的煙塵尚未散盡，在天際拖出一條昏黃的尾巴。

車輪碾過一截斷裂的箭桿，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阿敦赤小小的身體隨之猛地一顫。他的目光，越過母親因仇恨而顫抖的肩頭，投向囚車行進(jìn)的方向——那是上都，是囚籠的終點(diǎn)，也是未知命運(yùn)的開端。在那雙剛剛蘇醒、映著鉛灰色天空的清澈眸子里，除了孩童本能的驚惶，似乎還沉淀著一絲與年齡絕不相稱的、極其幽深的靜默。

仿佛一片沉寂的深海，其下，已有無人能察的暗流，悄然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