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相處
上都城深處,法王寺沉重的烏木大門隔絕了市井的喧囂。濃烈得幾乎凝滯的酥油氣味彌漫在每一寸空間,與僧侶們低沉綿長的誦經聲纏繞在一起,織成一張無形而壓抑的網。
五歲的阿敦赤,像一尊小小的、沉默的偶人,被安置在佛像下方一個厚實的蒲團上。他瘦小得有些過分,裹在一身明顯不合體的素凈僧袍里,更顯得空蕩。
自數月前,那場簡短而神秘的儀式后——法王拜斯巴深邃的目光與太師劉秉忠掌中流轉的奇特卦象,共同指向他體內那名為“劍魄”的、虛無縹緲卻又沉重如山的命格——他和他的母親,那位早已褪去昔日榮光的娜馨公主,便被一道無形的敕令,圈禁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之中。
娜馨公主不必再像其他仆婦般勞作,只需安靜地守在兒子附近,像一道沉默而憂郁的影子。而阿敦赤,則徹底成為了法王寺最尊貴也最奇特的“器物”。
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誦經的韻律,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塊。法王拜斯巴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經堂門口,裹挾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他身上那件象征至高地位的絳紅色法袍,在幽暗的光線下仿佛流淌著熔巖般的光澤。他徑直走向蒲團上的阿敦赤,每一步都帶著磐石落地的分量,那無形的壓力讓侍立一旁的娜馨公主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身體微微繃緊。
拜斯巴在阿敦赤面前站定,如同一座山岳俯視著微小的石子。他并未低頭,目光只是居高臨下地垂落,落在孩童單薄的肩頸處。沒有任何言語,一只骨節分明、蘊藏著巨大力量的手掌已然伸出,帶著不容抗拒的意味,徑直按向阿敦赤的后頸。
那枯瘦的手指甫一觸及孩童溫熱的皮膚,拜斯巴寬大的袍袖便無風自動,獵獵作響。一股肉眼可見的、純粹而灼目的金光,如同自他掌心噴涌而出的熔金,驟然亮起!金光順著他的指尖,蠻橫地涌入阿敦赤細弱的脖頸,瞬間流遍那小小的身軀。
阿敦赤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那張稚嫩的小臉瞬間褪去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他死死咬住下唇,細密的汗珠頃刻間布滿額頭,沿著鬢角滾落。然而,自始至終,他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有身體無法抑制的輕微抽搐,暴露著那金光貫體帶來的巨大痛苦。
金光在阿敦赤體內奔涌、探查,像無數根燒紅的金針在刺探、攪動。拜斯巴闔上雙眼,眉心緊鎖,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掌心,試圖從那小小的、脆弱的身體深處,捕捉那道傳說中足以斬斷宿命的“劍魄”的哪怕一絲微弱的脈動或痕跡。
時間在壓抑的寂靜和刺目的金光中緩慢流淌。一盞茶?一炷香?娜馨公主死死攥著衣角,指節捏得發白,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兒子顫抖的身體,每一次細微的抽搐都像刀子剜在她心上。
終于,拜斯巴掌心的金光如同退潮般驟然熄滅、收斂。他睜開眼,那雙深邃如古潭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煩躁,快如閃電,隨即又被慣常的威嚴覆蓋。探查的結果顯然不盡如他之意。他緩緩收回手,寬大的袍袖垂落,恢復了靜止。
阿敦赤緊繃的身體驟然松弛下來,軟軟地向前一傾,幾乎要栽倒。娜馨公主一步搶上前,將他小小的身子緊緊摟入懷中。孩子的身體冰冷,衣袍已被冷汗浸透,貼在她溫熱的胸口,細微的顫抖如同受驚的小獸。
拜斯巴的目光掃過這對相擁的母子,眼神里沒有關切,只有一種審視物件般的漠然。他并未停留,也沒有只言片語的安撫,仿佛剛才那番探查的痛苦從未發生。沉重的腳步再次響起,他轉身,高大的身影沉默地消失在經堂側門之后,留下沉重的壓抑感久久不散。
誦經聲不知何時又低沉地響了起來,填補著法王離去后的空間,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娜馨公主抱著兒子,輕輕拍撫著他瘦弱的脊背,嘴唇無聲地翕動,是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的祈禱。
日影在巨大的窗欞格上無聲移動,從東到西。經堂內檀香與酥油的氣息依舊濃重,誦經聲如恒定的背景音。阿敦赤蜷在蒲團上,小小的身體幾乎被柔軟的織物淹沒。他安靜得可怕,手里無意識地捻著一小截不知哪里撿來的枯草莖,眼神放空,望著大殿穹頂繁復而幽暗的藻井彩畫,仿佛那里面藏著另一個世界。
殿外傳來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不同于法王沉重如山的威壓,這腳步帶著一種文士特有的從容。太師劉秉忠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身著玄青色的常服,身形清瘦,面容儒雅溫和,眼神深邃,像蘊藏著無盡的書卷與星圖。他手中托著一個不大的紅漆木食盒,食盒邊緣被摩挲得光滑溫潤。
劉秉忠的目光第一時間便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看到阿敦赤安然蜷縮著,他眼中似乎有極細微的光芒一閃,如同平靜湖面掠過的一絲微風,隨即又歸于深邃的平靜。他并未像拜斯巴那樣帶來迫人的壓力,腳步放得更輕,走向阿敦赤。
娜馨公主連忙起身,斂衽為禮,動作帶著習慣性的恭謹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太師。”
劉秉忠微微頷首,聲音不高,卻清晰溫和:“公主不必多禮。” 他走到阿敦赤面前,自然地蹲下身,視線與蒲團上的孩子齊平,將手中的紅漆食盒輕輕放在旁邊。食盒蓋子揭開,一股清甜溫熱的香氣頓時彌漫開來,沖淡了些許殿內沉郁的酥油味。里面是幾塊精致的、點綴著蜜餞的雪白米糕,還有一小碗溫熱的杏仁酪。
“阿敦赤,”劉秉忠的聲音放得更柔,如同在喚一個平常鄰家的孩子,“看太師給你帶了什么?”
蜷縮著的阿敦赤似乎被那熟悉又陌生的溫和聲音觸動,一直放空的目光終于緩緩移動,聚焦在面前蹲著的清瘦身影上。那雙沉寂如古井的眸子里,極其艱難地泛起一絲微弱的漣漪,像是冰封的湖面裂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細縫。他依舊沒有出聲,但身體微微動了動,原本緊攥著枯草莖的小手,慢慢地、試探性地松開了。
劉秉忠臉上沒有任何不耐,他耐心地等待著,拿起一小塊米糕,遞到阿敦赤面前。孩子猶豫了一下,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過,然后小口小口地、安靜地吃了起來。
劉秉忠就蹲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吃。沒有催促,沒有詢問,目光平和,如同看著一株在寂靜角落里悄然生長的小苗。殿內的誦經聲依舊,光影流轉,這一刻卻奇異地顯得格外安寧。阿多赤吃得很慢,但很認真,仿佛這是他一天中唯一需要專注去做的事情。
食盒很快見了底。阿敦赤舔了舔嘴唇,似乎意猶未盡,目光在空了的食盒上停留了一瞬,又怯怯地看向劉秉忠。
劉秉忠眼中掠過一絲溫和的笑意。他并未立刻收拾食盒,而是看似隨意地將寬大的袍袖拂過蒲團旁一小片平整的地面。借著衣袖的遮掩,他的手指極其迅捷而隱秘地一探一縮。下一刻,一件小小的物事已被他悄然塞進了阿敦赤空著的小手里。
阿敦赤的小手猛地一緊,感受到掌中那細長、微涼、帶著竹節紋理的觸感。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去——那是一支細細的竹筆,筆桿打磨得光滑,筆尖是柔軟潔凈的羊毛。這陌生的東西讓他沉寂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種東西——一絲茫然,混雜著微弱卻真實的好奇。他抬起頭,望向劉秉忠。
劉秉忠臉上依舊是那副儒雅淡然的神情,仿佛剛才那隱秘的動作從未發生。他伸出食指,極其緩慢而清晰地,在阿敦赤面前蒲團邊緣的細沙上,一筆一劃地寫了一個字。
阿敦赤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住了,緊緊盯著那在細沙中顯現的痕跡。
劉秉忠寫完,抬眼看向阿敦赤,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穿透了周遭低沉的誦經聲:“劍,會斷。”
他頓了頓,目光更深地看進孩子茫然的眼底,食指再次落下,在剛才那個字的旁邊,極其緩慢地、重新書寫了另一個字。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莊重的儀式感。
“字,不滅。”
寫完這兩個字,劉秉忠沒有再言語。他伸出手,輕輕覆在阿敦赤握著竹筆的小手上,帶著那稚嫩的手,模仿著他剛才的動作,引導著筆尖,在蒲團旁鋪開的細沙上,極其緩慢、極其笨拙地移動。
沙粒在筆尖下滾動、堆積。一次,歪了。兩次,散了。那細小的手腕幾乎沒有力氣。阿敦赤的小臉因為用力而微微繃緊,眉頭蹙起,帶著全然的生澀和困惑。
劉秉忠的手穩定而溫和,沒有絲毫催促。他只是引導著,感受著那小手傳來的細微顫抖和笨拙的嘗試。
不知失敗了多少次。細沙上的痕跡混亂不堪。終于,那支小小的竹筆,在劉秉忠的扶持下,極其艱難地、歪歪扭扭地,在沙面上拖出了一道淺淺的、勉強能辨認出形態的筆畫——那是劉秉忠最先寫下的那個字的第一筆。
阿敦赤的呼吸似乎在這一刻屏住了。他怔怔地看著沙面上那道屬于自己的、丑陋卻真實的痕跡。那雙沉寂了太久的眼睛里,那層厚厚的、名為空洞的堅冰,驟然裂開!一種極其微弱、極其陌生、卻又無比鮮活的光芒,如同劃破濃重夜色的第一顆星子,艱難而執拗地,從冰層深處掙扎著透了出來。
那光芒里,映著沙盤上那道歪斜稚嫩的刻痕。
劉秉忠的手不知何時已悄然松開。他蹲在阿敦赤身側,目光落在沙盤上那剛剛誕生的、笨拙卻無比清晰的筆畫上,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儒雅神情。
然而,在他深邃的眼眸最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微瀾,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一閃而逝。那里面,似乎有欣慰,有凝重,還有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在無聲地翻涌。
殿外,上都城的暮鼓沉沉響起,渾厚的聲音穿透殿宇厚重的墻壁,帶著一種終結白日、宣告黑夜的蒼涼意味。殿內長明燈的火焰隨之輕輕搖曳,將佛像巨大的影子投在墻壁上,忽明忽暗,如同沉默的巨靈俯瞰著下方渺小的生靈。
那跳動的光影,悄然漫過蒲團,最終停駐在阿敦赤身前的沙盤之上。
沙盤中,那道歪歪扭扭、如同初生幼獸爪印般的筆畫,在昏黃搖曳的光線下,被清晰地勾勒出來。它靜靜地躺在那里,稚嫩、脆弱,仿佛一陣稍重的呼吸就能將它徹底抹平。
然而,在這一刻,在這片被酥油浸透、被經文填滿、被黃金與信仰構筑的龐大牢籠里,這道丑陋的刻痕,卻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唯一一圈微弱的、卻頑強存在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