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忐忑

上都，法王寺。

幽深的靜室內(nèi)，光線仿佛被沉重的檀香壓得透不過氣。薩迦法王拜斯巴端坐于猩紅氈毯上，身姿如古松磐石，紋絲不動。他對面，坐著年輕的涅古罕皇子。皇子面容緊繃，眼底深處，是壓抑不住的焦灼與戾氣。

“法王，”涅古罕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淬了冰的刀鋒刮過靜室，“不能再等了！我那‘好大哥’真金太子，羽翼漸豐。若他日真讓他坐上那至高之位，你我，還有這法王寺，都將是刀下枯骨，史書塵埃！”他放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拜斯巴閉著的眼緩緩睜開，眸光沉靜，深不見底。他指尖輕輕撥動著一串暗紅的瑪瑙念珠，發(fā)出細(xì)微而規(guī)律的“嗒、嗒”聲，在這緊繃的寂靜里，顯得格外清晰。“皇子殿下，”拜斯巴的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稍安勿躁。草原上的狼王再雄壯，也總有老去的一天。狼窩里的崽子們，總要為那首領(lǐng)的位置，亮亮爪子，爭個高下。時機未到，急，反而會露出破綻，被獵人盯上。”

涅古罕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像被強行壓下的猛獸。他盯著拜斯巴那張古井無波的臉，最終，那緊繃的肩線還是頹然松垮了幾分。他明白，眼前這位法王，是他此刻最大的依仗，亦是棋盤上最關(guān)鍵的執(zhí)棋人之一。他需要拜斯巴的智慧和力量，更需要法王寺在漠北各部族中那根深蒂固的影響力。

“法王深謀遠慮，小王……受教。”涅古罕艱難地擠出這句話，帶著不甘，也帶著一絲不得不服的妥協(xié)。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那小王今日便先行告退，靜候法王指引。”

“殿下慢行。”拜斯巴微微頷首，目光重新垂落，仿佛又沉浸入無邊的禪定之中。

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合攏，將涅古罕那壓抑的怒火隔絕在外。靜室重歸死寂，唯有檀香裊裊。拜斯巴并未動，依舊保持著入定的姿態(tài)。片刻后，一道纖細(xì)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輕煙，無聲無息地飄入室內(nèi)。來人正是法王寺右護法雅沁，一身素凈的灰色僧袍，掩不住她年輕姣好的容顏，眉眼間卻透著超越年齡的沉靜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她走到拜斯巴座前數(shù)步外，躬身行禮，姿態(tài)恭敬而利落。“法王，”她的聲音清泠，如珠落玉盤，“人已安置妥當(dāng)。娜馨與其子阿敦赤，就在西院偏房。”

拜斯巴眼皮未抬，只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回應(yīng)：“嗯。”

雅沁會意，不再多言，身形如來時一般悄然，無聲退了出去，消失在門口昏暗的光線里。

門扉再次閉合，這一次，靜室徹底只剩下拜斯巴一人。他緩緩睜開眼，那雙深邃的眸子里，再無一絲佛門慈悲的暖意，只剩下洞察世事的冰冷與精于算計的銳利。他并未起身，而是雙手在身前結(jié)出一個玄奧晦澀的法印。隨著印成，一股肉眼難以察覺的、帶著古老蠻荒氣息的能量波動，開始在他周身氤氳流轉(zhuǎn)。點點幽微的暗金色光芒，如同夏夜流螢，在他寬大的袖袍和衣袂間明滅不定。空氣中，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密的梵唱低語憑空響起，又似有金剛怒目之影在暗影深處一閃而逝——【無界釋迦密乘】，法王寺不傳之秘，此刻在他身上悄然運轉(zhuǎn)。

他的思緒，卻并未完全沉浸在密法的玄奧之中。一個名字，一個預(yù)言，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冰冷的心湖之上：劉秉忠。那位深得忽必烈大汗倚重、洞悉天機的漢人太師。一年前一次秘會，劉秉忠曾指著星圖，語焉不詳?shù)匕凳荆喊⒗锊桓绲难}，或許并未斷絕其先祖攪動風(fēng)云的戾氣，雖年幼，卻可能成為未來棋盤上一枚意想不到的棋子，牽動各方氣運。

“阿里不哥的外孫……”拜斯巴的指尖無意識地在瑪瑙念珠上重重一按。他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被安置在偏房里的孩子——阿敦赤。一個年僅四歲的孩童，身上卻流淌著黃金家族最桀驁、最危險的那一支血脈。

“若那劉秉忠老兒所言非虛，”拜斯巴的心念如冰河下的暗流，冷靜地盤算著，“此子便是奇貨可居。阿里不哥雖敗亡，其舊部仍有暗流涌動，漠北諸王心思各異。養(yǎng)著這對母子，便是握著一張牌，一張能在恰當(dāng)時機拋出去、足以攪渾真金太子那一池春水的牌……或可助涅古罕，亦可為我法王寺謀得更大立足之地。”

念頭一轉(zhuǎn)，那心念中的溫度驟然降至冰點。“若劉秉忠只是妄言，或此子不堪造就……”拜斯巴嘴角勾起一絲毫無溫度的弧度，“那便如無用的雜草，丟出去，任其自生自滅便是。法王寺的慈悲，從不施舍于無用之人。”

密法運轉(zhuǎn)帶起的暗金流光在他臉上投下變幻莫測的陰影，將他眼底那抹冷酷的權(quán)衡映照得愈發(fā)深邃。慈悲法相之下，是精于算計的冷酷心腸。

西院偏房。

與靜室的幽深壓抑不同，這里勉強算得上干凈明亮。陽光透過糊著高麗紙的窗欞，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一張矮幾上，擺放著幾碟精致的點心和一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散發(fā)出誘人的甜香與奶香。

娜馨坐在矮幾旁，身上那件原本色澤鮮艷的袍子，此刻也蒙上了一層逃難的風(fēng)塵與疲憊。她面前的酥油茶幾乎沒有動過，一塊小巧的奶糕被她無意識地掰成了細(xì)碎的渣子，散落在幾案上。她的手指微微顫抖，目光不時警惕地掃過緊閉的門扉和那扇透光的窗戶，仿佛那薄薄的紙和木頭后面，藏著擇人而噬的猛獸。

這里不是家，是華麗的囚籠。法王寺的庇護？娜馨心中只有冰冷的嘲諷。拜斯巴的名字，在草原上與鐵腕和深不可測的城府相連。將她和赤兒安置于此，絕非善意。阿里不哥之女的身份，在父親敗亡的那一天起，就成了甩不脫的枷鎖，如今更成了他人眼中的工具。她必須逃，帶著赤兒遠遠逃離上都，逃離這些虎視眈眈的目光，逃到一個無人認(rèn)識他們的角落，哪怕去放羊牧馬，也好過在這里任人宰割！

念頭一起，她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兒子。

矮幾對面，小小的阿敦赤正安靜地坐著。四歲的孩子，臉蛋還帶著嬰兒般的圓潤，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像草原雨后最純凈的夜空。他似乎完全感受不到母親那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的恐懼和焦慮。他小小的手，正努力而專注地捧著一塊比他手掌還大的、沾滿蜂蜜和芝麻的奶餅，小口小口，認(rèn)認(rèn)真真地啃著。香甜的碎屑沾滿了他的嘴角和小下巴，隨著他鼓動的腮幫子簌簌往下掉。他吃得很慢，很專心，仿佛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手里這塊美味的點心吃完。周圍的一切——這陌生的房間，母親緊繃的神情，窗外隱約傳來的陌生腳步聲，甚至那無形無質(zhì)卻無處不在的危機感——似乎都被他隔絕在了那個只有食物香甜的小小世界之外。

危險？那是什么？阿敦赤的世界里，此刻只有舌尖上甜蜜的滋味。

娜馨看著兒子天真懵懂、無憂無慮啃著點心的模樣，心中那根繃緊到極致的弦，猛地被一種巨大的酸楚和無力感狠狠扯了一下。眼底瞬間涌起一股熱意。她慌忙低下頭，用衣袖飛快地按了按眼角，將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濕意逼了回去。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孩子面前顯露脆弱。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緊閉的門，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思索著每一個可能的脫身時機和路線。

偏房里只剩下阿敦赤小口咀嚼食物的細(xì)微聲響，以及娜馨壓抑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陽光靜靜地移動著光斑，空氣中的奶香和甜香，此刻聞起來，卻帶著一絲令人窒息的沉重。

就在這時，一直專注啃著奶餅的阿敦赤，動作毫無征兆地頓住了。

他抬起沾滿碎屑的小臉，那雙漆黑純凈、仿佛能映出人影的眼睛，倏地轉(zhuǎn)向了房間一側(cè)那扇緊閉的窗戶。他歪著小腦袋，定定地望著那里，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一點，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遙遠、極其細(xì)微、只有他能捕捉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