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對立
祭壇的寒意滲入骨髓,古老粗糙的石階在阿里不哥沉重的腳步下仿佛發出無聲的嘆息。他懷中緊抱著三歲的阿敦赤,孩子柔軟的身軀依偎著他冰冷的鐵甲,小腦袋枕在肩甲上,呼吸均勻而溫熱,與這祭壇的肅殺格格不入。阿里不哥剛走下最后一級石階,雜沓沉重的腳步聲便撕裂了祭壇的寂靜。
穆威,他的女婿,疾步奔來,氣息粗重,臉上刻著風霜與急迫的痕跡。他單膝跪地,甲胄相撞發出沉悶的金鐵之聲。“大汗!急報!”穆威的聲音緊繃如弓弦,“探馬回報,忽必烈大軍前鋒已過克魯倫河,距和林不足兩百里!煙塵蔽日,聲勢駭人!”
阿里不哥魁梧的身軀猛地一頓,抱著阿敦赤的手臂瞬間收緊。孩子被這力量驚醒,朦朧地睜開眼,小手無意識地揪住了外公冰冷堅硬的護心鏡邊緣。阿里不哥的目光銳利如鷹,掃過穆威的臉,又投向祭壇下空曠冷寂的廣場,最終停留在懷中孩子懵懂純凈的眼睛里。他眼底翻涌的怒濤與殺意,在觸及阿敦赤目光的剎那,竟奇異地沉淀下來,化作一種近乎悲愴的深邃。他深吸一口氣,凜冽的空氣灌入肺腑。
“穆威!”阿里不哥的聲音低沉,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阿敦赤遞出,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托付神器的鄭重。“抱好你的兒子!”
穆威連忙伸出雙臂,穩穩接住阿敦赤柔軟溫熱的小身體。孩子似乎感知到氣氛的凝重,沒有哭鬧,只是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外公鐵青的面容。
阿里不哥俯下身,粗糙的大手帶著殘留的祭壇寒意,輕輕拂過阿敦赤稚嫩的臉頰。他凝視著孩子清澈的瞳孔,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鐵錘砸在穆威心上:“此子,乃絕世劍魄!天命在我血脈之中顯化!此乃神賜,亦是神咒。”他猛地抬眼,目光灼灼,幾乎要將穆威洞穿,“若我此戰……隕落于野,你與娜馨,縱使遁入黃沙盡頭,也必傾盡所有,將他磨礪成最鋒利的復仇之刃!替我雪恨!替我們這一脈,奪回應有的一切!”
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的殺伐之氣,沉甸甸地壓在穆威肩頭。他抱著阿敦赤的手臂不自覺地收得更緊,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大汗……”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聲嘶啞的低喚。
阿里不哥不再看他,猛地直起身,鐵甲鏗鏘作響。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阿敦赤懵懂的小臉,仿佛要將這血脈的印記烙入靈魂深處,隨即決然轉身,大步朝著祭壇下方集結的衛隊走去,背影如山岳崩塌前最后的孤峰。
祭壇陰影的角落,一道身影如同融進了石縫的幽暗。那是【西界武王】呼延帕卓。他陰鷙的目光從阿里不哥那帶著悲壯決絕的背影,緩緩移到穆威懷中那無知無覺的稚子臉上,嘴角扯出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無聲地搖了搖頭。他像一條嗅到血腥卻更察覺到致命危機的沙蛇,悄無聲息地向后退去,身影徹底隱沒在石柱與陰影的深處,仿佛從未出現過。
冰冷的恐懼如同無形的手,攥緊了娜馨公主的心。她焦躁地在鋪著厚厚羊毛氈的穹帳內踱步,昂貴的織錦裙擺掃過地面,每一次轉身都帶起一陣不安的風。她時而沖到帳簾邊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時而對著銅鏡,手指無意識地絞緊梳篦,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帳簾猛地被掀開,寒風卷著沙塵灌入。穆威抱著阿敦赤大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路疾奔的風霜和沉重。
“父汗呢?”娜馨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撲過去,聲音發顫,目光越過穆威的肩膀,急切地望向帳外,“他怎么說?外面…外面到底怎樣了?”
穆威沉重地搖頭,將懷中似乎有些受驚、扁著嘴的阿敦赤輕輕遞給妻子。娜馨立刻緊緊抱住兒子,孩子身上熟悉的奶香和溫熱給了她一絲虛弱的支撐。穆威解下腰間的寶刀,重重頓在地上,發出悶響。“大汗…已披甲。”他聲音干澀,“他…將阿敦赤托付于你我。”
“托付?”娜馨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冰寒徹骨,“他…他難道要……”
“忽必烈大軍壓境,前鋒已近!”穆威打斷她,語氣急促,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落,“大汗說,阿敦赤…是‘絕世劍魄’!”
“絕世劍魄?”娜馨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懷中正吮吸著手指、眼神懵懂的兒子。那稚嫩的臉龐,柔軟的身體,與這血腥殘酷的詞語是何等格格不入!“這怎么可能?他才三歲!父汗在祭壇上看到了什么?”震驚和巨大的荒謬感沖淡了恐懼,讓她一時茫然。
“是神諭?還是預言?”穆威眉頭緊鎖,眼神復雜地看著妻子懷中懵懂的兒子,“大汗言之鑿鑿。他令我們,若他戰死,必要將阿敦赤培養成復仇之刃!”復仇!這兩個字讓娜馨渾身一顫,仿佛看到無盡的血色未來正朝著她無辜的兒子張開巨口。
“那我們怎么辦?”娜馨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淚水終于控制不住地涌出,“是走?還是留?我們能去哪里?忽必烈的人會放過我們嗎?”她抱緊阿敦赤,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外面洶涌而至的殺機,“留在這里…父汗若敗,我們就是待宰的羔羊!”
穆威沉默著,目光掃過妻子驚惶的淚眼,又落在阿敦赤懵懂的小臉上。孩子似乎被母親勒得有些不舒服,扭了扭身子,發出含糊的咿呀聲。這細微的聲音,卻像重錘敲在穆威心上。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骨發出咯咯的輕響。“走?”他聲音低沉,壓抑著驚濤駭浪,“帶著幼子,能逃多遠?茫茫草原戈壁,何處是生路?留下?”他抬起頭,眼中血絲彌漫,“唯有死戰,或屈膝為奴!”每一個選擇都通向絕望的深淵。穹帳內死一般寂靜,只有娜馨壓抑的啜泣聲和阿敦赤偶爾發出的無意義音節。沉重的壓力如同實質的巨石,將兩人牢牢壓住,幾乎窒息。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上都皇宮。
巨大的蟠龍金柱撐起高聳的穹頂,琉璃窗將正午熾烈的陽光切割成威嚴的光束,投射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空氣里彌漫著龍涎香沉凝的氣息,卻壓不住那無形的、即將噴發的戰爭熔巖。
忽必烈高踞于蟠龍寶座之上。他并未著繁復的帝王袍服,僅是一身玄色窄袖常服,腰束玉帶,身形并不特別魁梧,但那份威儀,讓整個大殿都籠罩在他的氣場之下。他的目光掃過階下肅立的三人,平靜之下是深不可測的寒潭。
左首一人,身材極其高大壯碩,仿佛一尊用精鐵澆鑄而成的巨靈神。他身著玄黑色沉重魚鱗甲,甲葉邊緣閃爍著冰冷的寒光。一柄造型奇古、刀身寬闊的寶刀斜挎腰間。他僅僅是站在那里,一股無形的、狂暴的壓迫感便彌漫開來,殿中侍立的武士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他,正是伯顏弘范,年僅二十三,已有“奔雷狂刀”之赫赫兇名。
右首一人,與伯顏弘范的剛猛形成極致反差。他身披絳紫色繡金紋的喇嘛僧袍,身形枯瘦,面容卻奇異得年輕,皮膚細膩如同羊脂白玉,唯有那雙眼睛,深邃得仿佛蘊藏了千年冰川與幽暗星空。他是法王拜斯巴,密宗大能,智慧如海,手段莫測。他雙手合十,拇指緩緩捻動著一串深褐色的嘎巴拉念珠,每一顆都仿佛由最精純的骨質打磨而成,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微光。
第三人立于伯顏弘范側后一步,身著深青色文官常服,面容清癯,三縷長須垂于胸前,眼神沉靜而睿智,正是漢臣劉秉忠。
“和林,腐朽的巢穴。”忽必烈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大殿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種宣告終結的冰冷力量,“阿里不哥,盤踞其中的毒蛇。他竊據汗位名號,分裂黃金家族,流毒草原久矣。”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緩緩掃過階下三人,“此毒瘤,今日當徹底剜除!”
他的視線最終定格在伯顏弘范身上。“伯顏!”
“臣在!”伯顏弘范猛地踏前一步,單膝轟然砸在金磚地上,沉重的甲葉撞擊聲在大殿內激起沉悶的回響,如同戰鼓擂動。
忽必烈微微抬手,一名內侍立刻躬身捧上一個沉重的紫檀木盤,盤內墊著明黃錦緞,托著一方虎鈕黃金帥印,在殿頂透下的光束中流轉著刺目的權力光芒。
“命你為征北大將軍,統御三軍,節制諸部!”忽必烈的聲音斬釘截鐵。
“謹遵圣命!”伯顏弘范聲如洪鐘,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穩穩地握住了那方沉重的黃金帥印。在他手指觸碰到帥印的剎那,腰間那柄寶刀刀鞘上纏繞的暗紅皮革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一股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兇煞之氣無聲彌漫。
忽必烈的目光轉向拜斯巴。“法王。”
拜斯巴微微躬身,合十的雙手并未放下,念珠在他指尖依舊緩慢而穩定地捻動,聲音平和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貧僧在,愿為陛下掃清障孽,觀照戰場幽冥。”
“命你為大軍軍師,參贊軍機,以無上佛法,破彼邪妄!”
“領旨。”拜斯巴的聲音依舊古井無波,仿佛接下的是赴一場法會,而非尸山血海的征伐。他手中那串深褐色的嘎巴拉念珠,光澤似乎更幽暗了一分。
“劉秉忠。”
“臣在。”劉秉忠沉穩上前一步,躬身行禮。
“命你協調諸部,總理糧秣軍需,務必萬全!”
“臣,萬死不辭!”劉秉忠肅然應道。
忽必烈從寶座上緩緩站起。他玄色的身影并不高大,但當他站直的那一刻,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都隨之凝固、下沉。他的目光越過殿門,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直接看到了那座在草原上矗立、即將被戰火吞噬的和林城。
“目標,和林!”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鐵交鳴的鏗鏘,如同九天落下的雷霆敕令,“攻破它!碾碎盤踞其中的一切叛逆!”他猛地抬手,指向北方,動作帶著席卷天地的帝王意志,一字一句,如同重錘砸在命運的砧板上:
“擊潰阿里不哥!徹底,終結這場鬧劇!”
“遵旨!!!”伯顏弘范的吼聲如同平地驚雷,拜斯巴手中念珠捻動停頓了一瞬,劉秉忠深深拜下。
皇宮內,戰爭的巨輪,在帝王冷酷的意志下,轟然啟動,碾向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