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劍魄
上都,1263年秋。
漠南的風裹著沙礫,撞在宏偉宮殿緊閉的窗欞上,發出沉悶的嗚咽。殿內,炭盆驅不散一股無形的凝重,如鉛云低垂,壓在人心頭。薩迦法王拜斯巴,絳紅袈裟上猶帶仆仆風塵,盤膝坐在厚氈上。他對面,太師劉秉忠寬袍大袖,面容沉靜似古潭深水,唯有眼中偶爾掠過的精光,顯出不凡。
“漠北困獸,氣數將盡。”拜斯巴的聲音低沉,帶著高原特有的渾厚穿透殿內的寂靜,“依貧僧與太師所推,阿里不哥……至多一年,必敗無疑。”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劉秉忠臉上,帶著探究,“太師學究天人,融釋、儒、道于一爐,尤精五行術數。貧僧此來,亦有一份私心,望太師能為我這方外之人,指點一條前路迷津。”
劉秉忠聞言,并未立刻作答。他眼瞼微垂,片刻后,才緩緩開口,聲音平穩無波:“法王過譽。命途幽微,窺之不易。”他抬眼,目光深邃如夜,“然法王既有所請,劉某便勉力一試。”
他輕輕擊掌。殿角侍立的心腹無聲退下,須臾,捧回一物。那是一個黃銅羅盤,式樣古樸,表面光滑如鏡,邊緣鐫刻著細密難辨的卦爻符號和天干地支。羅盤中心,陰陽魚緩緩旋動,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玄奧氣息。
“請法王。”劉秉忠將羅盤置于兩人之間的矮幾上。
拜斯巴依言,伸出雙手,掌心向下,虛懸于羅盤之上。他收斂心神,多年苦修的渾厚內力自丹田涌出,緩緩灌注于掌心。那內力并非剛猛霸道,而是如高原融雪匯成的溪流,溫和卻沛然綿長。
內力觸及羅盤的剎那,異變陡生!
嗡——
一聲低沉悠長的顫鳴自羅盤深處響起,仿佛沉睡的古獸被喚醒。羅盤上鐫刻的符號次第亮起,流淌著微弱的金光,如同活了過來。陰陽魚旋轉的速度驟然加快,幾乎化作一團模糊的光影。整只羅盤竟緩緩脫離矮幾,憑空懸浮起來!
金光越來越盛,將劉秉忠沉靜的臉和拜斯巴肅穆的神情都染上了一層神秘的金輝。懸浮的羅盤上,那些流淌的金光猛地向內一縮,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在盤面上方尺許高的虛空中,凝聚成十四個斗大的金字,光芒璀璨,字字如刀劈斧鑿,懸浮不動:
【漠北金鱗隱風雷,劍魄承天啟帝師!】
十四個金字懸停虛空,金光流轉,每一個筆畫都似乎蘊含著沉重的力量,將殿內沉滯的空氣徹底攪動。拜斯巴的呼吸瞬間屏住,高原風雪磨礪出的平靜眼眸里,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那“帝師”二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湖之上。
“帝師?!”他脫口而出,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微顫,目光死死鎖住那十四個懸空的金字,仿佛要將其烙印進神魂深處。多少年苦修,多少年弘法傳道,所求不過是在這即將迎來劇變的天地間,為薩迦一脈尋得一方立足之地,護佑傳承不絕。這“帝師”之讖,指向何等尊崇的未來?
劉秉忠的目光卻越過了那灼灼金輝,投向了遙遠的北方,視線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宮墻與無垠的草原戈壁。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羅盤發出的低沉嗡鳴:“金鱗風雷,起于漠北。法王,你未來的際遇,落在一個身負‘劍魄’命格之人身上。”
“劍魄命格?”拜斯巴追問,心緒翻騰,“此人何在?”
“已在漠北。”劉秉忠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如同在陳述一個早已注定的天機,“稚子三齡,眉間……當藏鋒銳之痕。”他收回目光,看向懸浮的金字,那“劍魄承天”四字光芒尤烈,“此子,便是你登臨帝師之位的‘承天之劍’。”
拜斯巴順著劉秉忠方才眺望的方向,也望向北面,目光灼灼,仿佛要洞穿千山萬水,尋找那虛無縹緲卻又重逾千鈞的“劍魄”。
此刻,漠北,和林。
朔風如刀,卷起漫天雪沫,抽打在臉上生疼。這里是草原深處,遠離人煙,只有一座以巨大黑色玄冰壘砌而成的古老祭壇矗立在冰原之上,沉默地對抗著酷寒與呼嘯的風。祭壇表面刻滿了歲月侵蝕也難以磨滅的、屬于長生天的神秘符紋,在慘淡的天光下泛著幽冷的微光。
祭壇中央,一塊打磨得異常光滑的圓形冰面,便是整個祭壇的核心。此刻,那冰面上,蜷縮著一個三歲的孩子——阿敦赤。他只裹著一層薄薄的白色羔羊皮,小臉早已凍得青紫,細密的睫毛上凝滿了白霜,瘦小的身體在刺骨的冰寒中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格格作響。巨大的恐懼淹沒了他,淚珠剛滾出眼眶,便已凝成冰粒。他想哭喊,喉嚨卻像被凍住,只能發出幼獸瀕死般微弱而斷續的嗚咽。
祭壇四角,分踞著四位身著獸皮、頭戴骨冠的巫師。他們赤裸的上身涂抹著暗紅與靛青的詭異油彩,在風雪中如同來自幽冥的惡鬼。他們緊閉雙眼,頭顱以一種非人的角度扭曲晃動,干裂的嘴唇急速開合,發出低沉、含混、時而尖銳、時而嗚咽的咒語,聲音古老而蒼涼,斷斷續續,如同曠野中垂死孤狼的哀嚎,穿透呼嘯的風雪,纏繞在祭壇上空,匯成一股令人心悸的詭異力量。
祭壇邊緣,大祭司的身影在風雪中狂舞。他披著由無數猛禽翎羽和風干獸爪綴成的沉重法袍,每一次跳躍、每一次旋轉,都帶動著翎羽與獸爪瘋狂碰撞,發出噼啪的脆響。他手中緊握著一根頂端鑲嵌著慘白狼髀石的法杖,杖身纏繞著褪色的血布條。他狂舞著,嘶吼著,聲音沙啞癲狂,像是在呼喚,又像是在逼迫:
“長生天!睜開眼!看看這黃金家族的血脈!”
“賜下神諭!賜下力量!”
“漠南的狼崽子在窺伺!在磨牙!”
“長生天!賜下您的裁決——!”
他的舞步越來越急,越來越狂,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打。那癲狂的嘶吼與四角巫師低沉的咒語交織、碰撞、攀升,在祭壇上空形成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漩渦。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呼嘯的狂風都似乎在這股匯聚的力量面前停滯了一瞬。祭壇上那些古老的符紋,開始從內部透出極其微弱、極其不祥的暗紅光澤,如同沉睡的血管在緩緩復蘇。
阿里不哥,這位雄踞漠北、與兄長忽必烈爭奪汗位的梟雄,就佇立在祭壇下最前方的風雪中。他身形魁梧如鐵塔,裹著厚重的黑熊皮大氅,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鷹隼般銳利,此刻死死釘在冰面上那小小的人兒身上,目光深處翻滾著毫不掩飾的焦灼、貪婪,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他全部的野心,他搏命的未來,此刻都壓在了那三歲稚子孱弱的肩頭。成敗,在此一舉!
就在大祭司的舞蹈攀至頂峰,那根纏繞血布的法杖被他用盡全身力氣高高舉過頭頂,四角巫師的咒語也匯成一片模糊而宏大的詭異聲浪,直沖九霄的剎那——
嗤啦!
毫無征兆!一道極細、極銳、極亮的青色光芒,如同九天之外射落的裁決之劍,驟然撕裂了漠北陰沉厚重的鉛云!它無視距離,無視風雪,帶著一種洞穿萬物的決絕與凜冽,瞬間降臨!
目標,直指祭壇中心!
劍芒劈落!貫頂!沒入!
精準無比地,擊中了冰面上那因寒冷和恐懼而蜷縮成一團的幼小身軀——阿敦赤的天靈蓋!
“呃——!”
阿敦赤小小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像一條被扔上炙熱鐵板的魚,發出一聲短促到幾乎聽不見的抽氣。他青紫的小臉上,所有痛苦和恐懼的表情瞬間凝固、空白。
時間仿佛被這驚世駭俗的一擊釘在了原地。
下一刻,一點極其刺目的猩紅,在阿多赤光潔的眉心正中,驟然顯現!
那猩紅迅速拉長、延展,如同最鋒利的筆蘸著最滾燙的血,在他眉心刻下一道筆直的豎痕!那“劍痕”長約寸許,邊緣銳利清晰,仿佛剛剛淬火開鋒的神兵烙印。殷紅的血珠,正緩緩從這道嶄新的“劍痕”中沁出,沿著他挺直小巧的鼻梁,蜿蜒滑落,在蒼白的肌膚上留下觸目驚心的痕跡。那小小的身軀依舊僵硬地弓著,雙目緊閉,唯有眉心那道流血的劍痕,散發著妖異而凜然的光。
死寂。
祭壇四角,巫師們含混的咒語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斬斷。他們僵在原地,臉上涂抹的油彩也掩蓋不住那極致的驚駭與茫然。
狂舞的大祭司,高舉法杖的動作徹底定格,像一尊驟然失去所有動力的木偶。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瞪大,眼珠幾乎要凸出眼眶,難以置信地死死盯著阿敦赤眉心那道流血的劍痕。時間凝固了幾個心跳。
“呃…呃呃…” 大祭司的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枯槁的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隨即,一種超越人類極限的、混合著無上狂喜與深入骨髓恐懼的嘶吼,猛地從他胸腔深處炸開,撕裂了漠北死寂的寒空:
“劍魄——!承天之劍魄!千年…千年難遇啊!長生天顯靈了——!!!”
這嘶啞癲狂的吼聲,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死寂的祭壇!
“長生天!”
“神跡!神跡!”
祭壇下,阿里不哥麾下那些剽悍的、見慣了生死的將領和親衛們,此刻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短暫的震駭后,是山崩海嘯般的狂熱!他們無法自控地跪倒下去,額頭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口中爆發出狂熱的吶喊與祈禱,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聲浪,在空曠的冰原上激蕩回響。
阿里不哥動了。
他一步踏出,沉重的皮靴踩碎堅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他魁梧的身影排開跪倒的人群,帶著一股席卷一切的狂飆之勢,幾步就沖上了冰冷的祭壇。他看也沒看僵在一旁、猶自顫抖嘶吼的大祭司,眼中只剩下祭壇中心那個小小的身影。
他俯身,那雙曾握持彎刀、撕裂過無數敵人胸膛的大手,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顫,小心翼翼地將那渾身冰冷僵硬、眉心淌血的幼小身體抱了起來。入手是刺骨的冰寒和輕飄飄的重量。
阿敦赤在他寬闊的臂彎里,依舊雙目緊閉,只有眉心那道猩紅的劍痕,在雪光映照下,如同燃燒的烙印。
阿里不哥緊緊抱著懷中的外孫,抱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將這承載了天命與未來的“劍魄”徹底融入自己的骨血。他猛地抬起頭,虬髯怒張,目光如兩道燒紅的烙鐵,穿透漫天飛舞的雪沫,越過蒼茫無垠的冰原,死死釘向遙遠的南方——那片屬于他兄長忽必烈的疆域,漠南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