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工地拾寶
水泥漿子那股子腥氣,混著鋼筋銹味兒,死沉死沉地壓在劉大柱胸口,憋得他直想罵娘。他裹緊了那件硬得能硌死人的舊工裝,后背還是被水泥柱子冰得一哆嗦。頭頂那盞破燈,黃不拉幾,跟害了癆病似的,有氣無力地照著巴掌大塊地兒,四周圍黑得跟墨缸里掏出來一樣。風順著沒安窗戶的窟窿眼兒往里灌,嗚嗷嗚嗷地叫喚,聽得人心里直發毛。
“狗日的王金牙!”劉大柱恨恨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差點砸著自己腳面。他捏著那張揉成腌菜幫子似的排班表,手指頭都捏白了。“劉大柱”仨字后面,一長串夜班,跟催命符似的。王金牙那鑲著金牙的油臉又在他眼前晃悠,假模假式地說“柱子,年輕力壯多干點,有奔頭”,一轉臉就把那幾毛錢夜班補貼塞自己褲兜里了。奔頭?在這冰窟窿似的鬼地方熬鷹,喂一宿蚊子,奔他娘個腿兒!一股子邪火頂得他嗓子眼發干。
他煩躁地爬起來,跺了跺凍麻的腳丫子,抄起墻根那根半死不活的手電筒——這玩意兒時靈時不靈,燈頭子跟抽風似的亂閃。得去轉一圈,再不活動活動,非得凍僵在這疙瘩。空蕩蕩的工地死寂一片,就他自個兒的腳步聲,“啪嗒…啪嗒…”在鋼筋籠子里撞來撞去,越聽心越慌。手電光掃過堆得亂七八糟的預制板、支棱八翹的鋼筋頭子、小山似的沙堆,那影子在黑影里扭來扭去,活像一群伺機咬人的野狗。他罵了自己一句慫包,腳下卻不由得緊搗鼓起來。
剛繞過一堆爛磚頭破瓦塊,前頭圍墻根底下那片黑黢黢的荒草稞子里,猛地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還夾著呼哧帶喘、壓得賊低的怪動靜!劉大柱頭皮“嗡”地一炸,心差點從嘴里蹦出來。他“啪”一下把手電捂滅了,整個人跟壁虎似的,死死貼住冰涼剌手的磚墻,大氣兒不敢出,眼珠子瞪得溜圓,死盯著聲音那地兒。
兩個黑影子,跟受驚的野兔子似的,連滾帶爬地從草稞子里鉆了出來!跑在前頭的是個瘦麻桿,懷里死死抱著個黑布裹著的長條玩意兒,跑得東倒西歪,嘴里還帶著哭腔罵罵咧咧:“操…操他姥姥的…早說了那老坑邪性…翻船了吧…”
后頭跟著個墩實的胖子,懷里摟著個圓咕隆咚的物件,看樣兒像個泥罐子,沉得他直打趔趄,喘得跟破風箱似的,汗珠子在微光下亮晶晶的。“廢…廢啥話!條子…條子攆腚后頭了!”他聲兒都劈叉了,透著股子嚇破膽的味兒,“快…快找地兒貓起來!”
遠處,刺耳的警笛聲嗚嗷嗚嗷地響起來了,越來越近,跟鬼叫魂似的。這動靜把那倆黑影嚇得更是魂飛魄散,沒頭蒼蠅一樣在堆滿破爛的工地里亂竄。
劉大柱緊貼著墻,冷汗“唰”地就下來了。盜墓的!還有警察!他腦子一片空白,就盼著這倆瘟神趕緊滾蛋,別把禍水引他身上。他憋著氣,恨不得把自己塞墻縫里去。
那胖子慌不擇路,想從一堆橫七豎八的腳手架管子底下鉆過去。懷里那沉甸甸的泥罐子猛地一歪,罐子口“嗤啦”一聲,蹭在旁邊一根帶著毛刺的鋼筋上了!緊跟著就是“啪嗒”一聲脆響!
一小塊東西,在昏光里劃了道弧線,“吧唧”一聲,掉在離劉大柱藏身地不遠的一小汪泥湯子里。濺起幾點泥點子。
胖子跟沒覺著似的,手腳并用爬出管子堆,緊跟著瘦麻桿,倆人就鉆進了后面那沒封頂、跟怪獸骨架似的大樓黑影里,腳步聲和喘氣聲眨眼就被吞了。
警笛聲嗚嗷著貼著圍墻根過去了,紅藍光在外頭亂閃。劉大柱心口跟揣了個兔子似的,咚咚咚擂得肋骨生疼。等那催命的動靜徹底跑遠了,他才像抽了筋的皮條似的,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后背的工裝早被冷汗溻透了,冰涼地貼在皮上。他扶著墻,腿肚子還直轉筋。
緩了好一陣兒,估摸外頭真消停了,劉大柱才挪著步子,蹭到剛才胖子掉東西那泥湯子邊兒。渾濁的水汪里,躺著塊玩意兒。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彎下腰,用兩根沾著泥灰的手指頭,小心地把它給捏了起來。
入手溫吞吞的,滑溜,不像石頭也不像鐵。是塊半個巴掌大的玉牌。借著遠處破燈那點昏光,他湊近了使勁瞅。玉色看著挺潤,奶白奶白的,糊著一層泥漿子。他用臟袖子使勁蹭了蹭,泥漿掉了,露出底下的真章。
玉牌邊兒溜圓,上頭刻的花樣一點點顯出來:一層疊一層的山包包,山腰纏著云彩霧氣的帶子,山腳底下是片敞亮的平地,田埂子一道道,一條小河溝彎彎繞繞地流著,河邊戳著幾間小茅草屋,還有幾棵樹……活脫脫就是畫兒里的神仙地界!那刻工,細得嚇人,田壟的紋路、茅屋頂上的草葉子都根根分明,絕對不是機器能搗鼓出來的!一股子說不上來的、又老又玄乎的勁兒,順著冰涼的玉牌,絲絲縷縷地鉆進他手指頭縫里。
“寶貝疙瘩啊……”劉大柱心頭一熱,嗓子眼發干。這玩意兒要是能……念頭剛冒頭,左手掌邊兒上猛地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疼得他“嘶哈”一聲,直抽涼氣。
“哎呦!”他低頭一瞅,這才發現左手掌邊兒不知啥時候劃拉了一道寸把長的口子,皮肉翻著,正往外冒血珠子。肯定是剛才緊張,手按在哪個帶毛刺的鋼筋頭子或者破模板邊上了!傷口混著汗水和泥灰,又疼又癢癢。
他下意識地想抬右手去捂傷口,忘了右手正死死攥著剛撿的玉牌呢!那溫吞吞的玉面兒,一下子就跟掌邊那道熱乎帶血的傷口貼了個嚴實!
沾著血的皮肉,猛地貼上冰涼的玉牌!
嗡——
沒啥驚天動地的響動,就覺著腦瓜子“嗡”地一下,像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狠狠薅住,死命往下拽!身子猛地一輕,天旋地轉,耳朵邊是尖利得能撕破耳膜的風聲!他連聲“哎呦”都沒來得及喊出來,整個人就被一股子蠻牛勁似的怪力給囫圇個兒吞了,原地消失。
那塊沾了他血的玉牌,也跟著沒影了。冰涼的水泥地上,就留下幾點還沒干透的暗紅血印子,和一圈踩得亂七八糟的泥腳印。
……
暈,暈得厲害。劉大柱感覺自己像個破麻袋被人掄圓了扔地上,五臟六腑都挪了窩,眼前金燈亂竄,耳朵里跟捅了馬蜂窩似的嗡嗡響,胃里翻江倒海,直想把晚飯那倆饅頭給嘔出來。
他趴在地上,捯飭了好一會兒,才把那股子惡心勁兒壓下去。他大口喘著粗氣,一股子冰涼、帶著說不出的清甜草木味兒的空氣,猛地灌進肺管子,一下子就把工地那股子水泥灰和鐵銹的濁氣沖了個干凈。這味兒……干凈得讓他心里直撲騰。
他使勁撐起身子,晃了晃發沉的腦袋,懵懵懂懂地抬起眼皮。
眼前豁然一亮。
再也不是那冰窟窿似的鋼筋水泥籠子了。
天!瓦藍瓦藍的,干凈得像剛洗過的玻璃,高得讓人眼暈。幾縷云彩跟棉花絮似的,懶洋洋地飄著。日頭爺兒暖烘烘地曬下來,烤得人渾身舒坦。
腳下,是暄乎乎、黑油油的土地,一腳踩下去,軟和得陷個坑。空氣里滿是濃得化不開的泥土腥氣、青草桿子折斷的鮮味兒,還有不知道啥野花混在一塊兒的甜香。耳朵邊,是小河溝“嘩啦啦”淌水的聲音,清亮得跟敲玉片似的。
他猛地站起來,四下里一踅摸,眼珠子越瞪越大,嘴張得能塞個雞蛋,徹底傻那兒了。
好大一片望不到邊的平地!滿眼都是翻著金浪的穗頭子!是麥子!沉甸甸、金燦燦的麥穗,擠擠挨挨地壓彎了麥稈,風一過,沙沙地響,跟說悄悄話似的。那金黃一直鋪到遠處青幽幽的山根底下。
一條清亮得能看見底兒的小河溝,像條銀帶子,在不遠處嘩啦啦地淌,水珠子在日頭底下蹦著金光。河溝邊幾畦菜地,綠汪汪的,水靈鮮嫩,長著些他叫不上名兒但一看就好吃的青菜。再遠點,幾間茅草屋安安穩穩地戳在田邊上,屋后頭幾棵大樹支棱著傘蓋似的樹冠,投下老大一片蔭涼。小風一吹,麥浪聲、流水聲,還有幾聲不知道啥雀兒的脆叫,一股腦兒鉆進耳朵里。
安生,舒坦,富得流油!活脫脫就是畫兒里神仙住的地兒!
這……這可不就是玉牌上刻的那神仙地方嗎?活的了!
劉大柱像個木頭橛子似的杵在那兒,腦瓜子嗡嗡的。剛才還在冰窟窿工地里掙命,一眨眼就站在這日頭暖、麥浪翻的神仙地界了?這彎兒拐得太急,他腦子轉不過來了。他下意識地狠狠擰了一把自個兒大腿里子。
“嗷——!”鉆心的疼讓他一蹦老高,眼淚花子差點飚出來。不是夢!
真格兒的!真掉神仙窩里了!
一股子狂喜“噌”地頂上天靈蓋,燒得他渾身血都滾開了!啥王金牙!啥夜班費!啥狗屁工地!都他娘的滾犢子吧!他劉大柱走狗屎運了!
他像個二傻子似的,“噗通”一聲跪倒在田埂上,兩只手深深插進腳底下那黑得流油、暄乎溫乎的泥地里。這土,細發,軟和,帶著日頭曬過的暖和氣兒,一股子用不完的活泛勁兒直往手心里鉆!他捧起一大把,湊到鼻子底下,使勁吸溜著那沖鼻子的土腥氣,這是活命的氣兒,是盼頭的氣兒!比工地上那冰渣子水泥灰強到姥姥家去了!
“好地!肥得攥出油來!”他激動得聲兒都岔了,手指頭使勁,感受著泥土從指頭縫里往下掉的溜滑勁兒。這土,種啥不得噌噌往上躥?
他手腳并用爬到河溝邊,捧起一捧清亮亮的河水。水是溫乎的,甜絲絲的,帶著股子奇特的清冽勁兒,順著嗓子眼滑下去,一股子暖流“唰”地散到四肢百骸,連身上那點酸痛勁兒都跑沒影了!這水,神水啊!
就在他被這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砸得暈頭轉向,咧著嘴,對著麥地傻樂呵的時候,怪事又來了!
前頭不遠,靠著田埂邊兒上的一小片麥地里,金燦燦的麥浪忽然自個兒動了起來,一浪一浪的,輕輕悠悠地晃悠。好像底下有啥東西在喘氣兒。
緊接著,一棵長得格外壯實、麥穗也大得邪乎的麥稈子頂上,悄沒聲地亮起一點光。
那光開始弱了吧唧的,跟夜里的螢火蟲屁股似的。可眨眼間,光“騰”地就亮了!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彩的光暈,一層套一層,柔柔潤潤的,跟水波似的從那顆沉甸甸的麥穗子上蕩漾開!那光不刺眼,卻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神道勁兒和活泛氣兒,把周圍一圈金黃的麥穗都染得跟仙家寶貝似的,那哪是麥子,簡直就是棵長在神土里的小神苗!
劉大柱臉上的傻笑僵住了,眼珠子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那棵發光的麥子,心口子“咚咚咚”地敲鼓,快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了。這又是啥神仙玩意兒?
那七彩光暈閃巴了幾下,跟喘氣兒似的,然后猛地往中間一收,聚成一個拳頭大、流光溢彩的光蛋子。光蛋子輕飄飄地離開麥穗,像個活物似的,慢悠悠、顫巍巍地,朝著呆若木雞的劉大柱飄了過來。
光蛋子懸在他攤開的、還沾著泥巴和一點血嘎巴的糙手掌上頭。光暖暖地灑下來。劉大柱甚至能覺出那光里頭包著一股子渾厚又溫和的活命勁兒。
在劉大柱連氣兒都不敢喘的瞪視下,那七彩光蛋子悄沒聲兒地、輕飄飄地落了下來,像雪花兒化了似的,滲進了他的手掌心。
一股子說不出的暖流,“呼”地一下從手心鉆進來,跟溫吞水似的,眨眼流遍了全身。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舒坦得直哼哼。左手掌邊那道還絲絲拉拉的傷口,更是傳來一陣麻酥酥的癢癢勁兒,眼瞅著就收口了!
光徹底沒了。手掌心,就剩下那棵剛剛還冒神光的麥穗子。它比別的麥穗長一截、鼓一圈,麥殼子看著跟半透亮的玉似的,沉甸甸地壓彎了麥稈。麥穗子握在手里有點分量,溫乎的,好像還帶著活氣兒,一股子純凈的、勾人饞蟲的、混著日頭香和麥子本味的甜香氣直往鼻子里鉆。這香味兒一進鼻子,劉大柱肚子里的饞蟲立馬造反,“咕嚕”一聲響得震天。
他小心翼翼捧著這棵還發著溫乎氣兒、噴香噴香的麥穗子,跟捧著傳家寶似的。手指頭肚兒能清清楚楚地摸著那麥粒的飽滿結實勁兒,沉手,帶著一股子用不完的力氣。那股暖流帶來的舒坦勁兒還在身子里竄,尤其是左手掌邊那道口子,就剩點蚊子叮似的癢癢了!
七彩光早沒了,可麥穗子本身還是透著股溫潤的玉色光澤,日頭底下一照,神叨叨的。
劉大柱抬起頭,眼珠子再次掃過這片望不到頭的金麥海,滑過那嘩啦啦淌的銀亮河溝,落到遠處山根底下那幾塊碧綠碧綠、精神抖擻的菜地上。日頭爺兒暖烘烘地曬在臉上,清甜的空氣灌滿了肺管子。這里沒有王金牙那張讓人膈應的油臉,沒有吵死人的機器響,沒有冰涼的鋼筋水泥,更沒有克扣工錢那口憋屈氣!
只有這肥得流油的地,這甜得賽蜜的水,還有……他低下頭,瞅著掌心里那棵沉甸甸、噴噴香的怪麥穗。一個念頭跟春天鉆土的筍子似的,再也按不住了,帶著滾燙的熱乎氣和沖天的干勁兒,在他腦瓜子里“轟”地炸開了!
這麥子……這菜……這水……弄出去賣錢……
“有機的!土里刨出來的仙家貨!”劉大柱嘴里頭念叨著,聲兒激動得直哆嗦。他好像已經瞅見那些穿得人五人六、講究吃喝的城里人,為了這一口“神仙味兒”擠破腦袋、大把掏錢的場面了!啥天價洋水果,啥超市里的精裝菜,在他這玉牌子里蹦出來的寶貝跟前,都是渣渣!
一股子前所未有的硬氣猛地頂散了所有迷糊和驚嚇。他攥緊了那棵神叨叨的麥穗子,糙手指頭使勁搓著那硬實的麥粒,感覺就像攥住了金山銀山的鑰匙。嘴角越咧越大,最后扯出個賊痛快、賊解恨的大笑,露出兩排被煙葉子熏得發黃的板牙。
“呸!”他朝著腦子里王金牙站的地兒,狠狠啐了一口,雖然那兒只有金晃晃的麥浪和藍瓦瓦的天。憋在心口窩子多少年的那口濁氣,隨著這一口啐,好像全吐干凈了。
“王金牙!你個摳屁眼嗦指頭的鐵公雞!”劉大柱對著這肥得流油的地界,扯開嗓子吼了一聲,聲兒在麥浪上頭打著滾兒,驚飛了幾只田埂草稞子里的家雀兒,“你那點破夜班費,留著給你鑲金棺材板兒吧!老子不伺候了!”
他高高舉起手里那棵泛著玉光、噴著異香的麥穗子,像舉起了根打勝仗的旗桿。日頭光穿過飽滿的麥粒,碎金子似的灑在他咧開的大嘴上,也落進他那雙突然賊亮賊亮的眼珠子里。
那光,是金子的色兒,也是好日子的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