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無情地鞭打著韓楓的臉頰和身體，每一滴都像帶著針尖，刺入骨髓。身后，土匪們如同跗骨之蛆的呼喝聲和越來越近的馬蹄踏水聲，如同催命的符咒，死死咬在他的身后。他不敢回頭，也無力回頭，只是憑著本能，在濕滑泥濘的山林間跌跌撞撞地狂奔。腳下腐葉堆積，盤根錯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深淵的邊緣。粗糲的樹皮、尖銳的斷枝不斷撕扯著他的衣衫和皮肉，留下道道火辣辣的傷痕。

“站??！小兔崽子！”

“抓住他！東西肯定在他身上！”

“放箭！射他的腿！”

嗖！一支力道不足的羽箭帶著凄厲的破空聲，擦著韓楓的耳畔飛過，狠狠釘入前方一株老樹的樹干，箭尾兀自嗡嗡震顫。死亡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猛地一個矮身撲倒，滾進一片茂密的灌木叢中。荊棘刺破皮膚，帶來尖銳的刺痛，但他死死咬住牙關，不敢發出一絲聲響。他蜷縮在冰冷的泥水里，聽著馬蹄聲和匪徒的咒罵聲在不遠處逡巡、搜索。

“媽的，跑哪去了？”

“雨太大，腳印沖沒了！”

“分頭找！他跑不遠！那小子細皮嫩肉的，撐不了多久！”

匪徒的聲音漸漸散開，朝著不同方向搜索而去。韓楓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緊緊捂著懷中那個染血的油布包裹，冰涼的觸感緊貼著心口，仿佛是他與這冰冷世界唯一的聯結，也是唯一可能帶來毀滅的源頭。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周圍只剩下嘩嘩的雨聲和呼嘯的山風，他才如同驚弓之鳥般，小心翼翼地從灌木叢中爬出，再次亡命奔逃。

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懼和求生的欲望在驅使他向前。雨勢漸小，天色卻徹底暗沉下來，如同潑墨。饑餓如同無數只小蟲啃噬著他的胃囊，寒冷則像無數根冰針扎進他的四肢百骸。長時間的奔逃耗盡了他最后一絲力氣，雙腿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塊，每一次抬起都重若千鈞。視線開始模糊，眼前的山石樹木都扭曲晃動起來。

“不能……倒在這里……”他喃喃著，牙齒打著顫，試圖給自己一點微弱的支撐。然而，腳下猛地一空！一片被雨水沖刷得異常濕滑的陡坡毫無征兆地出現在眼前！

“啊——！”短促的驚呼被山風瞬間吞沒。韓楓的身體完全失去了控制，天旋地轉間，他如同一個破敗的玩偶，順著陡峭的山坡翻滾而下。堅硬的巖石、帶刺的灌木、盤結的樹根，輪番撞擊著他的身體。劇痛如同潮水般襲來，迅速淹沒了他殘存的意識。最后一眼，他只看到上方飛速遠離的、被濃密樹冠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灰暗天空，然后便徹底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奇異清苦味道的氣息，如同游絲般鉆入韓楓的鼻腔。這氣息不同于山林間的草木腥氣，也不同于廟宇的香火味，它清冽、深邃，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生機，頑強地刺破了他意識的重重混沌。

他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漸漸聚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頭頂上方一片古樸、被歲月浸染成深褐色的木質房梁。一盞樣式極為古拙的油燈懸掛在梁下，散發著昏黃而溫暖的光芒，燈焰穩定，沒有一絲搖曳，仿佛凝固了時光?？諝庵袕浡枪汕蹇鄽庀⒌脑搭^，似乎是從不遠處飄來的。

他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頸，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鋪著潔凈粗布褥子的硬板床上。身上蓋著一床半舊的青色薄被，帶著陽光曬過后的干燥氣息。身上的傷口已被仔細清理過，敷上了散發著淡淡藥香的膏藥，并用干凈的布條包扎妥當。雖然依舊疼痛，但那股刺骨的寒冷和瀕死的麻木感，已經褪去了大半。

這是一間極為簡樸的屋子。四壁空空，只有一張舊木桌，一把竹椅。墻壁是未經粉飾的原石壘砌而成，透著山野的粗獷與自然的涼意。窗外，是濃郁得化不開的、仿佛沉淀了千年歲月的蒼翠，偶爾傳來幾聲清脆悠遠的鳥鳴，更襯得此地幽寂異常，恍如世外。

“醒了？”一個平和、溫潤，仿佛山澗清泉流淌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韓楓循聲望去。只見一位身著洗得發白的藏青色道袍的老者，正端著一個粗陶碗，緩步走了進來。老者身形清瘦，須發皆白，梳理得一絲不茍。他的面容清癯，皺紋深刻，如同古樹的年輪，然而那雙眼睛卻異常清澈明亮，蘊藏著洞悉世事的溫和與超然。他步履輕緩，幾乎聽不到腳步聲，走到床邊，將陶碗遞到韓楓面前。

碗中是溫熱的、色澤清亮的米粥，散發著糧食最質樸的香氣。

“你傷得不輕，又饑寒交迫，能活下來，算是命不該絕?！崩系赖穆曇魩е环N撫慰人心的力量，目光平靜地落在韓楓臉上，“貧道道號玄塵，這里是青云觀。你從山上滾落下來，正好落在貧道采藥歸來的路上。”他頓了頓，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韓楓下意識護在胸前的左手位置，“山中寒濕，先喝點熱粥，暖暖身子，再說話不遲。”

那目光平和，卻仿佛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讓韓楓心頭猛地一跳。他下意識地想去摸懷中那個染血的包裹，卻強行忍住。此刻，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對阿福和那無名青年的深切悲痛、以及對未來的無邊迷茫，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緊，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說起，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悲涼涌上鼻尖，眼眶瞬間濕潤了。

他顫抖著接過那碗溫熱的粥，入手的分量，是實實在在的生之暖意。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入清亮的粥湯之中，漾開微小的漣漪。

玄塵道長只是靜靜地看著，目光澄澈，如同映照著深潭的古井，無悲無喜，卻又仿佛包容著世間一切的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