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觀深處,靜室。
油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在石壁上輕輕搖曳,將韓楓和玄塵道長相對而坐的身影拉長,投在粗糲的墻壁上,如同兩尊沉默的石像。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山風(fēng)掠過林梢,發(fā)出低沉而恒久的嗚咽,仿佛亙古未變的嘆息。
韓楓低垂著頭,雙手放在膝蓋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如同沙礫在摩擦,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著那場驚心動魄的逃亡——青陽鎮(zhèn)的逼迫,趕考途中的遭遇,破廟里的血腥托付,阿福那一聲“少爺快走”的嘶吼,青年臨死前眼中那復(fù)雜的光芒,以及那場焚盡一切的大火……
當(dāng)他講到自己在暴雨和追殺中滾落山崖時,話語停了下來,仿佛耗盡了力氣。他深吸一口氣,帶著劫后余生的茫然看向玄塵道長:“……多謝道長救命之恩。不知……我昏迷了多久?此地……又是何處?”
玄塵道長目光平靜,聲音如同古井無波:“你昏迷了七日。此地是青龍山深處,青云觀。”他頓了頓,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眸凝視著韓楓,緩緩道出更驚人的消息:“貧道數(shù)日前下山采買藥石,聽聞青陽鎮(zhèn)韓員外家……正舉喪。官府認定,黑風(fēng)嶺匪患中,那座被焚毀山神廟里的焦尸……便是韓家進京趕考的獨子,韓楓。玉佩為證,你父母……肝腸寸斷。”
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狠狠砸在韓楓頭上!
“……什……什么?”他猛地睜大眼睛,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官府……認定那焦尸是他?玉佩?是了,他為了救那青年,解下了外袍,那枚貼身佩戴的玉佩……定是那時遺落,或是被青年慌亂中抓扯掉了!而父母……正在為他舉喪?哭祭?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間攫住了他。他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艱澀的抽氣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荒誕和悲涼:
“官府……認定……是我?玉佩……為證?父母……在……哭我?”
玄塵道長微微頷首,證實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韓楓臉上的震驚和茫然迅速被一種更深沉的、被命運玩弄的麻木所取代。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肢體。當(dāng)他再次抬起頭時,臉上沒有任何淚水,只有一種被命運巨輪反復(fù)碾壓后的蒼白麻木。然而,在那麻木之下,眼底深處卻燃著一點被殘酷現(xiàn)實淬煉出的、冰冷而執(zhí)拗的光。
“……阿福死了,為了救我……”韓楓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血沫般的粘稠,“那位贈書的兄臺……也死了……他們都替我死了……”他死死盯著玄塵道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迸出來,充滿了荒誕的悲憤與沉重的宿命感。“而我……我成了什么?一個活著的‘死人’!一個被官府認定、被父母哭祭……死在趕考路上的韓家少爺!”
”
玄塵道長靜靜地聽著,自始至終,面容都如同古井深潭,無波無瀾。他雪白的長眉低垂,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粗陶茶杯里,那清澈的茶水倒映著一點微弱的燈火。直到韓楓說完,那壓抑的沉默在靜室中彌漫了許久,他才緩緩抬起眼簾。那雙清澈得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霧的眼睛,平靜地看向韓楓。
“生,未必是生。死,未必是死。”玄塵的聲音平和舒緩,如同山澗流淌的清泉,在這沉重的氛圍中,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韓楓已死,于塵世,于你父母心中,于那功名路上,確然已死。”
韓楓的身體猛地一震,豁然抬頭,迎上老道那澄澈得仿佛能映照出他靈魂的目光。
玄塵道長的嘴角似乎牽起一絲極其微渺、難以察覺的弧度,那并非笑意,更像是一種勘破世情的了然:“然,于貧道眼前,于這青云觀中,于這方寸天地之間,坐著的,又是誰呢?”
他微微一頓,目光若有深意地掃過韓楓下意識按住的胸口位置——那里,緊貼著那個染血的油布包裹。
“你懷中那物,帶著血火之氣,也帶著一線……生之轉(zhuǎn)機。它引你至此,是禍,亦是緣。你既已‘死’,何妨……換一種‘生’法?”
老道的話語如同古寺晨鐘,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回響,敲擊在韓楓迷茫而絕望的心湖之上。那“死”字,如同冰冷的刻刀,在他心頭刻下無法磨滅的印記。而“生”字,卻又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模糊而巨大的吸引力。
韓楓放在膝蓋上的手,緩緩地、無比用力地收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清苦的藥香和山間特有的清冽空氣混合著涌入肺腑,仿佛滌蕩著靈魂深處的塵埃和污濁。
他慢慢地將手探入懷中。指尖觸碰到那油布包裹,冰冷、堅硬,帶著一種奇異的質(zhì)感。他小心翼翼地將其取出,放在兩人之間那張粗糙的木幾上。
油布被一層層剝開,動作緩慢而凝重,仿佛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隨著最后一層油布掀開,一本薄薄的、封面焦黃、邊角磨損嚴重的冊子顯露出來。封面上,是四個古拙遒勁、仿佛帶著某種玄奧韻律的篆字——《元陽真解》。在封面右下角,一片已經(jīng)變成深褐色的、不規(guī)則的血跡,如同一個猙獰的烙印,永遠地留在了上面。那是那位無名青年生命的最后印記,也是阿福用生命為他換來的……一線生機。
韓楓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那四個篆字上,又緩緩移向那片刺目的血跡。阿福憨厚樸實的笑容,青年臨終前決絕而復(fù)雜的眼神,父親撕毀他丹方時暴怒的面容,母親含淚遞上參湯時眼中的懇求……還有那口冰冷的、擺放著他衣冠的空棺……無數(shù)畫面在他腦海中翻騰、撞擊,最終都匯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洪流,沖垮了所有猶豫、恐懼和塵世的牽絆。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開那染血的封面。扉頁上,一行墨色深沉、筆鋒如鐵的小字,如同穿越了亙古的時光,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簾:
“長生路遠,始于足下。元陽引氣,蛻凡之基。身死道存,方證真我。”
“身死道存……”韓楓低聲念出這四個字,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被點醒的顫抖。
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四個字上,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帶著灼人的力量,穿透紙背,直擊他靈魂的最深處。阿福推他出窗時那聲嘶力竭的“快走”,青年在血泊中遞出書冊時眼中的瘋狂與托付,父親撕毀丹方時的暴怒,母親含淚的哀求……還有那口冰冷的、擺放著他衣冠的空棺!這一切的一切,如同被這四個字點燃的火焰,在他腦海中轟然燃燒!
“身死道存……”他又喃喃了一遍,聲音里那最后一絲迷茫和軟弱如同冰雪消融,徹底褪去,只剩下一種被烈火淬煉過的、冰冷而堅硬的決心。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越過那跳躍的微弱燈火,直直地投向?qū)γ骒o坐如山的玄塵道長。那眼神中,再無半分富家公子的優(yōu)柔,也洗盡了劫后余生的惶恐,只剩下一種近乎燃燒的執(zhí)著與決絕,如同懸崖上孤生的松,根須深深扎進冰冷的巖石。
“道長!”韓楓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膛深處迸發(fā)出來,帶著金屬般的錚鳴,“弟子韓楓……已死!今日得入青云觀門墻,只求大道!懇請道長……收留!”
他雙手將那本染血的《元陽真解》捧起,如同捧著自己斬斷塵緣、向死而生的全部決心與未來,恭敬地、卻又無比沉重地遞向玄塵道長。那扉頁上“身死道存”四個字,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淬火的烙印,冰冷而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