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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云徽劍圣任水流
朔風(fēng)走起,卷著戈壁深處沉積千年的燥烈與塵埃,在天地間嗚咽狂嘯。黃沙被粗暴地?fù)P起,形成一道道渾濁的簾幕,遮蔽了日頭,也模糊了前路。在這片昏黃混沌、萬物失色的天地里,一個身影踽踽獨行。
他像一縷被遺棄的孤魂,又似一塊被風(fēng)沙反復(fù)打磨的頑石,緩慢而沉重地移動。破舊的灰色麻布袍子裹在身上,被風(fēng)撕扯著,獵獵作響,仿佛隨時會碎裂開來,露出底下同樣破敗的靈魂。那袍子早已辨不出本色,沾滿了塵土、汗?jié)n,或許還有早已干涸發(fā)黑、無人知曉的血痕。風(fēng)沙撲打在他臉上,刻下深重的溝壑,他卻不曾抬手遮擋一下,任由那粗糲的沙礫砸在皮膚上,麻木得如同失去痛覺。
只有偶爾,當(dāng)風(fēng)沙的簾幕被暫時撕開一道縫隙,那渾濁得如同蒙塵古玉的眼睛里,才會極其短暫地掠過一絲深不見底的疲憊。那疲憊沉重得足以壓垮山巒,仿佛他背負(fù)的不是自己的軀殼,而是整個破碎傾頹的江湖。
任水流。
這個名字,曾經(jīng)是九天之上的驚雷,是劈開黑暗的閃電。它代表著無上的劍道,代表著拔劍而起、滌蕩群魔的凜然正氣。它曾是無數(shù)絕望者心中唯一的光亮,是江湖人心口相傳、頂禮膜拜的神祇。那時,他的劍叫“斷水”,劍鋒所指,邪魔授首,道義昭彰。他走過的地方,留下的是被拯救的婦孺的淚水,是惡徒伏誅后百姓的歡呼,是朗朗乾坤之下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
然而,如今再提起這個名字,卻像是點燃了一堆腐爛的枯草,瞬間在人們心頭騰起濃煙與毒火。它成了懦夫的代名詞,成了冷血無情的象征,成了刻在墓碑上、被所有人唾罵的恥辱印記。
“呸!任水流?那個縮頭烏龜?他也配叫大俠?”
“什么劍圣?狗屁!我親眼看著他走過李家坳!全村三百多口啊,老幼婦孺……被‘血狼寨’的畜生殺得干干凈凈!他就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站著,眼睜睜看著!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不是人!他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冷血畜生!”
“何止李家坳?去年‘快刀門’被‘七殺幫’滅了滿門,尸首都掛在了城門口示眾三天!他就坐在城門對面的酒肆里,喝了三天的酒!那酒,怕是摻著人血吧?”
“聽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呵,裝不下去了唄!什么狗屁俠義,都是沽名釣譽!真到了要命的時候,骨頭比誰都軟!什么劍圣?我看是‘賤圣’!下賤的賤!”
咒罵聲如同附骨之疽,跟隨著他踏遍的每一寸土地。那些曾將他奉若神明、祈求他庇護(hù)的蕓蕓眾生,如今成了最鋒利的刻刀,將“任水流”三個字,一刀刀刻在恥辱柱的最頂端。他們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用最鄙夷的目光凌遲他,仿佛他才是屠戮村莊的劊子手,是奸淫擄掠的元兇。
而他,只是走。
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的皮囊,像一片被風(fēng)裹挾著、不知歸處的落葉。腳下的路通向哪里?他不知道,也不在乎。眼前的世界,無論呈現(xiàn)出怎樣的色彩——是土匪屠村后升騰起的滾滾黑煙,是惡霸當(dāng)街強(qiáng)搶民女時那刺耳的哭嚎與獰笑,是強(qiáng)盜殺人放火后映紅半邊天的熊熊烈焰——都無法在那雙渾濁的眼眸里激起一絲漣漪。
他踏過被血浸透、泥濘不堪的土地,鞋底沾著黏稠的暗紅,步履卻異常平穩(wěn),平穩(wěn)得令人心寒。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腳下尸體尚未散盡的余溫,能嗅到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鐵銹腥甜。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也曾短暫地倒映過他麻木的身影。他只是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掠過那一片狼藉的生命廢墟,如同在看一堆被隨意丟棄的柴草。
然后,他邁步,繼續(xù)前行。一個極輕、極冷的聲音從他干裂的唇間溢出,如同寒冰墜地,瞬間凍結(jié)了周遭所有的喧囂與血腥: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七個字,像是淬了萬載玄冰的判詞,徹底斬斷了他與這滾滾紅塵最后一絲虛假的溫情脈脈。那一刻,他不再是人,他成了天地規(guī)則下一塊冷漠的石頭,成了這無意義殺戮背景中一道無聲的注解。
直到那一天。
依舊是風(fēng)沙蔽日,依舊是孤身一人。他穿過一片早已荒蕪、只剩下斷壁殘垣的村落遺址。風(fēng)穿過殘破的窗洞,發(fā)出嗚咽般的怪響。在一堵半塌的土墻根下,他停下了腳步。
那里蜷縮著一個“東西”。
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堆勉強(qiáng)覆蓋著破布的骨頭。頭發(fā)板結(jié)骯臟,像一堆枯草頂在頭上。身上的衣服早已碎成了布條,勉強(qiáng)遮掩著瘦骨嶙峋、布滿新舊傷痕的身體。最刺目的是那雙腳,赤裸著,滿是凍瘡、裂口和泥垢,腳踝處還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疤,皮肉翻卷著,邊緣已經(jīng)發(fā)黑潰爛,散發(fā)出若有若無的腐臭。
那“東西”似乎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本能地、極其微弱地瑟縮了一下,仿佛在躲避并不存在的毆打。
任水流渾濁的目光在那潰爛的腳踝上停留了一瞬。僅僅一瞬。然后,他抬腳,準(zhǔn)備像繞過路邊一塊礙事的石頭那樣,繞過這堆“垃圾”。
就在他腳步即將落下的剎那,那堆骨頭里,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一顆頭顱。
一張污穢得看不清五官的小臉,嵌著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大得驚人,幾乎占據(jù)了半張臉。瞳孔是極其純粹的黑,黑得像最深沉的子夜,沒有星辰,沒有光亮。但那黑里,卻沒有恐懼,沒有乞求,沒有悲傷,甚至沒有屬于活人的生氣。只有一種近乎虛無的空洞,一種被徹底掏空、碾碎后殘留的灰燼般的死寂。這死寂比任何哭嚎都更刺眼,比任何詛咒都更沉重,像兩根冰冷的鋼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任水流那層早已冰封凝固的麻木外殼。
任水流那抬起的腳,懸在了半空。風(fēng)卷著沙礫,擊打在他僵硬的側(cè)臉上。
時間,仿佛被那雙空洞的眼睛凍結(jié)了。
最終,那懸著的腳并未落下,而是改變了方向。他走到那堆“骨頭”前,彎下了似乎早已僵硬的腰。沒有言語,沒有詢問,只是伸出那雙同樣布滿風(fēng)霜和老繭、曾經(jīng)握斷水劍斬妖除魔的手,極其笨拙地、甚至有些粗魯?shù)貙⒌厣夏禽p飄飄、冰冷冷的軀體撈了起來,甩在自己同樣單薄、卻似乎更寬厚些的后背上。
那孩子輕得像一片羽毛,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只有微弱的呼吸拂過任水流破舊的衣領(lǐng),證明著這并非一具尸體。
于是,風(fēng)沙彌漫的天地間,那道孤寂的身影,背上多了一團(tuán)更小的、同樣死寂的影子。兩個被世界遺棄的殘骸,在呼嘯的朔風(fēng)中,沉默地走向未知的遠(yuǎn)方。沉重的腳步聲,是這片死寂天地間唯一的回響。
江湖上關(guān)于劍圣任水流最后的消息,便是在那個風(fēng)沙漫天的日子戛然而止。他和他背上那個來歷不明、如同影子般的孩子,一同消失在茫茫大漠與戈壁深處,再無蹤跡。任水流,這個曾經(jīng)響徹云霄的名字,連同他那些被唾棄的過往,漸漸被新的仇殺、新的傳說所覆蓋,沉入了江湖記憶最深的淤泥里,蒙上了厚厚的塵埃。
時光如同無情的刻刀,在斷崖絕壁之上悄然刻下了數(shù)甲子的年輪。
曾經(jīng)的風(fēng)沙之地,如今是萬仞孤峰。一座簡陋到近乎原始的石屋,背靠著冰冷的峭壁,面朝著云海翻涌的深淵。石屋前只有一小片用碎石勉強(qiáng)壘出的平地,上面寸草不生,只有一把同樣粗糙的石凳。
任水流坐在石凳上。曾經(jīng)的風(fēng)霜刻痕更深了,如同斧鑿刀劈般嵌在臉上。須發(fā)已然全白,像終年不化的積雪覆蓋在頭頂與下頜。那身麻布袍子依舊破舊,卻洗得發(fā)白,漿洗得硬挺。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眼睛。渾濁褪去了一些,卻沉淀下一種更深的、近乎枯井的平靜。他望著眼前變幻莫測的云海,目光似乎穿透了翻騰的霧氣,望向更渺遠(yuǎn)不可知的深處。
石屋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走了出來。他身形挺拔,如同山間一株努力向上生長的青松,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韌勁。眉目清朗,只是嘴唇習(xí)慣性地抿著,顯出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沉靜。一身同樣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打,收拾得干凈利落。他手里端著一個粗陶碗,碗里是冒著熱氣的稀粥。
“師父,吃飯了。”少年的聲音清朗,帶著山泉般的質(zhì)地。他將碗輕輕放在石凳旁一塊稍平的石頭上,動作透著小心翼翼的恭敬。
任水流沒有回頭,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頜。他端起碗,動作緩慢卻穩(wěn)定,小口啜飲著幾乎沒有米粒的粥水。
少年楚無塵,安靜地侍立在一旁,目光落在師父佝僂的背影和滿頭如雪的白發(fā)上。歲月無聲,師父將他從那個地獄般的墻角背回這絕巔孤崖,養(yǎng)育至今。師父的話極少,比山巔的石頭還要沉默。他從不講述過去,只傳授劍理,督促他苦練那柄從不輕易示人的“斷水劍”最基礎(chǔ)的劍式——拔劍、歸鞘。反復(fù)千萬次,枯燥得足以磨滅任何少年的心氣。
師父也從不講道理,只是無數(shù)次用那枯井般的眼神看著他,用沉默告訴他:遠(yuǎn)離人群,遠(yuǎn)離是非,遠(yuǎn)離那個早已塵封在歲月里的名字——天蝎門。楚無塵不知道天蝎門是什么,只知道那是師父眼中唯一能攪動那潭死水的禁忌。這孤崖,這石屋,這日復(fù)一日的拔劍歸鞘,便是師父為他構(gòu)筑的、隔絕整個險惡江湖的樊籠。
他曾經(jīng)不解,曾經(jīng)對著云海深處嘶吼過少年的不甘。但師父的沉默如同這萬仞絕壁,冰冷而堅固。漸漸地,他也學(xué)會了沉默,將所有的疑惑和對外界的想象,都壓在了心底,如同巖石下蟄伏的種子。他只知道,是師父給了他這條命,給了他這片遠(yuǎn)離血腥和唾罵的方寸之地。
這便夠了。
夜色,如同一塊巨大的、吸飽了墨汁的絨布,沉沉地覆蓋了孤峰絕頂。白日里翻騰的云海,此刻也沉寂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見底的墨池。
任水流沒有回那冰冷的石屋。他依舊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仰著頭,枯井般的眼眸穿透了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死死釘在頭頂那片浩瀚無垠的星空之上。夜風(fēng)寒徹骨髓,卷起他單薄的衣袍和如雪的白發(fā),他卻渾然未覺。
那方寸枯井般的眼底,此刻正掀起滔天巨浪!
那片他觀閱了數(shù)甲子、早已爛熟于心的北方天域,正發(fā)生著令人心悸的劇變。那顆象征著他自身命途、數(shù)十年來雖黯淡卻始終恒定不移的主星(紫微帝星),此刻竟如同風(fēng)中殘燭,光芒急劇地衰弱下去,明滅不定,仿佛隨時會徹底熄滅,被無邊的黑暗吞噬!那是一種本源力量的枯竭,一種命火將熄的昭示!
而與之遙相呼應(yīng),在天穹的東南角,一顆從未如此耀眼的異星(通常指代災(zāi)星、客星如彗孛或強(qiáng)敵),正爆發(fā)出刺目的、帶著不祥血芒的光輝!那光芒如此霸道、如此熾烈,如同燃燒的毒火,蠻橫地擴(kuò)張著自己的疆域,其勢洶洶,直逼那搖搖欲墜的主星!客星犯主,兇煞侵宮!
“主星暗淡,客星明亮……犯沖已成,兇煞臨門……”干澀沙啞的低語,從任水流緊抿的唇縫間艱難地擠出,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碴。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上天靈蓋,比這絕頂?shù)囊癸L(fēng)更刺骨百倍!數(shù)甲子的枯坐,數(shù)甲子費盡心機(jī)的避世潛藏,終究是一場徒勞的笑話。就像試圖用一片樹葉阻擋滔天洪水,該來的劫數(shù),終究會碾碎一切僥幸,踏碎一切安寧,如期而至。
他的目光艱難地從那片宣告他命運終局的星空挪開,緩緩轉(zhuǎn)向石屋那扇透出微弱燈火的簡陋木門。門內(nèi),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的因果,唯一的牽絆——楚無塵。
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陌生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間纏繞上他早已干涸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那不是恐懼,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混雜著尖銳刺痛和不舍的沉重。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這顆冷硬如頑石的心,竟也會被這種凡俗的羈絆所刺痛。
“無塵……”這個名字在他舌尖滾過,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苦澀。
該做決斷了。
時間,成了懸在頭頂、隨時會斬落的利刃。他必須在一切無可挽回之前,斬斷這最后的羈絆,為那懵懂無知的少年,在這必死的劫數(shù)中,強(qiáng)行劈開一條生路。
接下來的日子,孤峰絕頂?shù)臍夥阵E然降至冰點。
楚無塵敏銳地察覺到了師父身上那股山雨欲來的可怕變化。那個沉默卻尚存一絲溫情的師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移動的、隨時可能噴發(fā)的活火山。
任水流的眼神不再是枯井般的平靜,而是淬了火、淬了冰,銳利得如同出鞘的斷水劍鋒,刮得人肌膚生疼。他變得異常暴躁,任何一點微小的錯誤,都會引來雷霆震怒。
楚無塵練劍時,一個極其細(xì)微的拔劍角度偏差,或者歸鞘時那幾乎聽不見的、多了一絲的滯澀摩擦聲——
“廢物!練了十幾年,連最基礎(chǔ)的‘靜水式’都練成這般狗屎模樣!你的手是木頭做的嗎?你的心被狗吃了?!”任水流的咆哮聲如同炸雷,在狹窄的石屋前回蕩,震得楚無塵耳膜嗡嗡作響。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師父額角暴起的青筋和眼中那駭人的血絲。
楚無塵心頭劇震,一股難以言喻的委屈和寒意直沖頭頂。他咬緊牙關(guān),握劍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jié)發(fā)白,卻倔強(qiáng)地沒有反駁一個字,只是將頭埋得更低,一遍遍重復(fù)著那枯燥到極致的動作,每一次拔劍、歸鞘都用盡全力,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后背。師父從未如此苛責(zé)過,即便他初學(xué)時笨拙得可笑,師父也只是沉默地在一旁看著,偶爾用枯枝點一下他出錯的手腕。
沉默,成了少年唯一的盔甲,卻擋不住那日益彌漫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那場醞釀已久的風(fēng)暴,終于在一個沉悶的黃昏,被一只粗陶碗的碎裂聲徹底引爆。
楚無塵端著剛熬好的、滾燙的草藥湯,小心翼翼地走向坐在石凳上的任水流。連日來師父的異常暴躁和夜夜不息的咳嗽,讓他憂心忡忡。腳下碎石一滑,身體猛地一晃,滾燙的藥汁潑灑出來,他下意識地想要穩(wěn)住碗,卻事與愿違——
“哐啷!”
粗陶碗狠狠砸在冰冷的巖石地面上,瞬間四分五裂。深褐色的藥汁如同潑灑開的血,濺濕了任水流洗得發(fā)白的褲腳,也濺濕了楚無塵的鞋面。
時間仿佛凝固了。
楚無塵僵在原地,心臟驟然縮緊,幾乎停止了跳動。他甚至不敢抬頭去看師父的臉。
死一般的寂靜只持續(xù)了一瞬。
“蠢貨!!”一聲暴喝如同九天驚雷,猛然炸響!任水流霍然起身,枯瘦的身體里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他布滿老繭的手掌帶著凌厲的掌風(fēng),狠狠摑在楚無塵的臉上!
“啪!”
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在孤寂的絕頂上顯得格外刺耳。
楚無塵被這毫無防備、力道沉重的一掌打得整個人踉蹌著向旁邊跌出好幾步,臉頰瞬間高高腫起,火辣辣的痛感混合著嘴里彌漫開的血腥味直沖腦門。他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他捂著臉,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第一次,真正對上了師父那雙燃燒著狂怒火焰的眼睛。
那雙眼睛里,哪里還有半分曾經(jīng)的枯井死寂?分明是兩座噴發(fā)的火山!狂暴、失望、還有一絲楚無塵完全無法理解的……近乎絕望的痛楚?
“廢物!連個碗都端不穩(wěn)!要你何用?滾??!”任水流的聲音嘶啞扭曲,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楚無塵的心里,“給我滾下山去!滾得越遠(yuǎn)越好!沒有我的允許,永遠(yuǎn)不許回來!”
楚無塵如遭雷擊,僵在原地。滾?永遠(yuǎn)不許回來?這絕峰石屋,是他記事起唯一的家!師父……是他唯一的親人!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壓倒了臉上的疼痛。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師父那張因狂怒而扭曲猙獰的臉。
“聾了嗎?!”任水流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枯瘦的手指向山下那深不見底的云海深淵,指尖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現(xiàn)在就給我滾!立刻!馬上!滾出我的視線!”
“師父……”楚無塵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微弱得如同瀕死的幼獸哀鳴。
“閉嘴!”任水流厲聲打斷,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嘶鳴,“聽著,孽徒!滾下山,去找你的活路!永遠(yuǎn),給我牢牢記住三條鐵律:第一,遠(yuǎn)離人群!人群即是非,是非即禍端!第二,任何閑事,莫管!天塌下來,也與你無關(guān)!第三,最重要的,”他死死盯著楚無塵的眼睛,一字一頓,仿佛要將每一個字都刻進(jìn)他的骨髓里,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森然,“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要靠近、不要打聽、不要與‘天蝎門’有任何牽連!聽到它的名字,就給我立刻掉頭,逃!逃到天涯海角!若是違背……”
任水流猛地頓住,渾濁的老眼中血絲密布,那未盡的威脅比說出口的更加恐怖。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佝僂的身體如同風(fēng)中殘燭,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他猛地?fù)]手,動作決絕而粗暴,仿佛驅(qū)趕一只令人厭憎的蒼蠅:
“滾!學(xué)不會‘?dāng)嗨畡Α畹鸵皇降摹o水式’,悟不透其中真意,你便永遠(yuǎn)沒有資格踏入此地一步!滾!!”
最后那個“滾”字,耗盡了他最后的氣力,也徹底擊碎了楚無塵心中最后一絲僥幸。少年眼中的淚水終于決堤,他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最后深深地、絕望地看了一眼那個在暮色中劇烈咳嗽、顯得無比陌生而可怕的佝僂身影,猛地轉(zhuǎn)身,踉蹌著沖向那條唯一通往山下、沒入云海深處的險峻小路。他甚至沒有回石屋拿任何東西,單薄的身影很快被翻涌的云霧吞沒,消失不見。
風(fēng),在孤崖上嗚咽盤旋,卷起地上破碎的陶片,發(fā)出單調(diào)而刺耳的摩擦聲。
任水流停止了咳嗽。他緩緩直起腰,臉上所有的狂怒、扭曲、痛苦,如同退潮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一種被徹底抽空后的死寂。他望著楚無塵消失的方向,望著那片翻騰的、吞噬了少年背影的云海,久久,久久地佇立著。渾濁的老眼里,那強(qiáng)行壓抑的、屬于“人”的情感,如同沉渣泛起,劇烈地翻涌著,最終又被更深的冰冷狠狠壓了下去。
他慢慢轉(zhuǎn)過身,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那座驟然變得無比空曠、死寂的石屋。石屋里,屬于楚無塵的那點簡陋氣息正迅速消散。他走到石屋中央,盤膝坐下,如同過去數(shù)甲子的每一個日夜一樣,面對著空蕩蕩的門洞,面對著門外那片越來越濃的、預(yù)示著風(fēng)暴將至的沉沉夜色。
他在等。
等待那必然到來的終局。等待那宣告他命星徹底熄滅的劫數(shù)。
夜,深得像凝固的墨。孤峰絕頂,死寂無聲。連嗚咽的風(fēng),也詭異地停歇了。
石屋中,任水流盤膝閉目,如同坐化的石佛。他并未睡去,枯槁的身軀內(nèi),那沉寂了數(shù)十年的氣機(jī),正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微弱、卻又無比堅韌的方式,一絲絲地流轉(zhuǎn)起來。如同冰封的河流,在極寒之下,仍有最深處的水在艱難地涌動,維持著最后的生機(jī)不滅。每一次呼吸都悠長而微弱,仿佛隨時會斷絕。
驟然!
他那雙緊閉的、如同枯井般的眼睛猛地睜開!渾濁的眼底,瞬間爆射出兩道凝如實質(zhì)、銳利無匹的精光!那光芒穿透了石屋的黑暗,穿透了門外的沉沉夜幕,死死釘向東南方的天際!
來了!
無需仰望,一種源自血脈深處、源自命星本源的劇烈悸動,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在他沉寂的心湖中轟然炸開!冰冷、兇戾、霸道、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死亡氣息!
與此同時,東南方的夜空深處,一顆拖著慘綠色長長尾焰的妖異流星,如同地獄射出的毒矢,無聲無息卻又無比迅猛地撕裂了墨色的天幕!它劃過的軌跡,留下一條久久不散的、令人心悸的慘綠光痕,其方向,不偏不倚,正指向這萬仞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