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鍋巴。

是鋼鐵、泥土、鮮血和內臟在烈火中煅燒出的、令人窒息的焦臭！刺骨的冰寒混雜著粘稠的溫熱，從每一寸骨骼的縫隙里鉆進來，撕裂靈魂。

“嘶——呃！”項宇猛地倒吸一口冷氣，氣管卻被濃得化不開的鐵銹味和煙塵狠狠嗆住，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左邊肋骨下方一陣尖銳到令人暈眩的劇痛。他下意識地想蜷縮身體緩解疼痛，卻發現身體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冰冷的金屬甲葉緊貼著皮膚，粗糙的內襯被汗水、血水和泥漿浸透，黏膩而沉重。

他費力地睜開眼。

視線由模糊到清晰，映入眼簾的不是熟悉的宿舍天花板，而是翻滾著濃煙的、鉛灰色污濁天穹。幾只食腐的烏鴉發出瘆人的聒噪，在低空盤旋，如同一塊塊不祥的喪幡。

支撐著身體坐起一點，身下是冰冷的泥濘，混雜著令人作嘔的濕滑——那不是普通的泥土，是被踩踏了千百遍、浸透了暗紅血漿和內臟碎末的尸泥！一具年輕楚卒的尸體歪斜地壓在他腿上，圓瞪的雙目空洞地對著天空，嘴角凝固的烏黑血漬和胸口巨大的矛創觸目驚心。

項宇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側頭干嘔起來，卻只吐出幾口酸苦的膽汁。

“霸…霸王！您醒了？！”一個嘶啞、絕望中帶著狂喜的聲音在近旁響起。

項宇艱難地循聲望去。一個身披殘破皮甲、渾身浴血如厲鬼的親衛半跪在不遠處。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項宇，臉上混雜著驚惶、狂喜和深入骨髓的疲憊。這士卒身后的景象，讓項宇剛剛平復一絲的心跳再次撞向了胸膛深處——

破敗的、僅剩半幅的“楚”字帥旗，斜插在尸堆之上，如同垂死的蝴蝶在嗚咽的寒風中徒勞地顫動。目之所及，尸骸枕藉。殘缺的戈矛斷劍散落各處，一些未完全熄滅的火苗仍在尸堆縫隙里幽微地燃燒著，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皮肉焦味。遠處，依稀可見稀稀落落、人人帶傷的楚卒，或躺或坐，眼神空洞麻木，如同燃盡的灰燼。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如同沉雷滾過大地，混雜著瀕死的哀嚎、戰馬的慘嘶、還有……一陣陣隱隱約約、凄婉悲涼的楚地歌謠？

項宇如遭雷擊！

“四面……楚歌？”一個早已刻入骨髓的歷史名詞，帶著冰涼的絕望感從唇縫中溢出。

劇痛再次從左肋下炸開，他低頭看去。青銅甲葉被撕裂開一個猙獰的口子，混合著泥土血水的麻布內襯下，一個深可見骨的猙獰傷口正隨著他的呼吸微微翕張。這不是現代的槍傷刀口，這是……冷兵器戰場上留下的致命創傷！

不，這不是他的記憶！這身體殘留的恐怖記憶碎片，正狂潮般涌入他的意識海：漫天箭雨如蝗蟲過境、馬蹄踏碎骨肉的地面顫動、震天的喊殺和金屬撞擊的銳響、高舉的血淋淋的戟刃、還有……一個素白的身影在烈風中起舞……

鴻門宴的殺機、彭城大捷的狂傲、巨鹿破釜沉舟的烈焰……碎片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如同烙印般灼燒著他的靈魂！

“項羽……西楚霸王項羽……”項宇喃喃自語，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重壓。他不是在扮演，他是……被塞進了這具名為“項羽”的絕境軀殼！歷史系學生項宇的靈魂，此刻成了這即將在烏江自刎的末路英雄！

就在巨大的身份撕裂感幾乎讓他再次昏厥時，一股熟悉的、清冷的蘭芷幽香，混雜在濃烈的血腥中，微弱卻固執地鉆入他的鼻腔。

項宇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循著香氣側過身子。

一個素白色的身影，就跪坐在離他不到三步遠的血污泥濘中。

是她！

那位史書中傾國傾城的女子，那位注定要與霸王同殉的虞姬！

她的素白衣裙早已被泥水、汗水和血跡浸染得斑駁不堪，如一朵被狂風吹折、踐踏過的白蓮。她跪坐的姿態是那樣柔弱而無助，纖細的肩膀單薄得像是在寒風中隨時會碎裂的薄冰。

然而，吸引項宇所有目光、凍結他所有思維的，是她手中那一柄閃著幽冷寒光的青銅短劍！

那冰冷鋒銳的劍尖，正穩穩地抵在她那白皙纖細、微微可見淡青色血管的玉頸之上！

她的臉上沒有血色，蒼白得近乎透明。臉頰上掛著兩道清晰的淚痕，如同碎裂的琉璃。但那雙望向他的眼睛，卻異常地平靜。

那不是空洞的絕望，而是一種徹底的、洞悉了命運后的、哀莫大于心死的死寂平靜。

仿佛透過項宇（項羽）的身體，在凝視著已經注定的、崩塌的未來。

“虞姬！”項宇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變了調的嘶吼。

但虞姬的動作比他出聲更快！

她凄然一笑，那笑容是絕境中綻放的最后凄美，飽含了無盡的不舍與無法言說的絕望。持劍的手臂沒有任何遲疑，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猛然發力向內壓去！

劍鋒瞬間壓陷了那脆弱的肌膚表層，一道刺目的血線即將迸現！

“不！！！”

就在這一剎那，靈魂深處，現代人項宇的求生本能、對生命最純粹的不忍、以及對眼前這場歷史悲劇本能的抗拒，如同火山般徹底爆發！原主項羽殘留的暴戾、絕望、乃至默許“美人殉葬”的傳統英雄悲情觀，被這源自現代靈魂的猛烈沖擊狠狠撞碎！

重傷垂死的軀體被一股超越了生理極限的力量驅動！

項宇（項羽）完全不顧那足以撕裂五臟六腑的肋下重創，甚至感覺不到甲葉撕裂傷口的劇痛。他如同絕望中撲向獵物的猛虎，身體以一個完全不符合重傷員身份的兇猛姿態，傾盡全力、不顧一切地向虞姬猛撲過去！

“哐當！”

一聲金屬撞擊地面的脆響！

項宇高大的身體完全壓在虞姬纖弱的身體上，同時他那只布滿硬繭、因為重傷和用力而青筋暴起、指節發白的右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扣住了虞姬握劍的手腕！巨大的沖擊力撞飛了那柄奪命的短劍，青銅短劍翻滾著掉落在幾步外的泥水里。

虞姬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撞懵了。

她纖細的身子被項宇沉重帶甲的軀體壓得幾乎無法呼吸。方才那種洞悉命運的冰冷決絕瞬間碎裂，被巨大的驚駭、茫然、以及一絲不知所措的羞憤所取代。溫熱的、帶著血腥味的呼吸噴在耳邊頸側，那是項羽的氣息，卻又如此的……陌生！

她抬起沾滿血泥的臉頰，撞進項宇的眼中。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記憶中那雙睥睨天下、燃燒著焚天烈焰、時而暴怒如雷霆、時而深沉如寒潭的霸王之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巖漿般翻滾的驚痛、深不見底的恐懼與憐憫，以及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如同被投入蠻荒的孤獸般的陌生銳利光芒！那是一種混雜了困惑、掙扎、憤怒，卻又迸發出強烈求生欲望的瘋狂眼神。

“別死！！”

嘶啞、低沉、仿佛從破風箱里擠出的咆哮在虞姬耳邊炸響。

那只扣住她手腕的大手力道大得可怕，如同要捏碎她的骨頭，傳遞來的卻是滾燙到幾乎灼傷的體溫和不容置疑的蠻力。

“活著！！”

項宇的眼角近乎呲裂，他死死盯著虞姬驚慌失措的雙眸，每一個字都是從齒縫里迸出的決絕誓言：

“我…一定有辦法！！”

聲音落下，整個殘存的楚軍營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寒風仍在嗚咽，遠處隱約的楚歌依舊凄惻，但此刻，所有的聲音似乎都被這驚世駭俗的一幕按下了暫停鍵。

僅存的楚卒——那些忠誠的親衛如鐘離昧、季布，他們臉上凝固的絕望表情被愕然、震驚、難以置信徹底覆蓋。他們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那個死死壓著虞姬、扣著她手腕、說著前所未有話語的“霸王”。

這，絕對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視榮譽勝過生命、坦然接受悲情結局的西楚霸王！

“瘋了……霸王他……真瘋了……”不知是誰，在死寂中發出了一聲夢囈般的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