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南方濃霧的瞬間,垓下的喊殺、烏江的嗚咽便被狠狠掐斷。世界陷入一片黏稠的、帶著草木腐朽氣味的死寂。參天古木的枝杈在頭頂織成密不透風的巨網,濾下的光線慘綠而稀薄,如同置身于巨獸粘稠的腸胃深處。腳下的腐葉層厚逾膝蓋,每踩下一步,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混雜著枯骨被踏碎的細微脆響。
冰冷、潮濕、昏暗。
濃重的濕氣裹挾著刺鼻的植物分泌物和無孔不入的霉味,頑固地纏繞在皮膚上、鉆進肺腑里,帶來陣陣煩悶欲嘔的窒息感。傷口在這種環境下,如同被涂了腐敗的蜜糖,以加倍的速度惡化潰爛。
項宇胸前的箭傷雖然被虞姬用撕下的衣襟多次重新包扎,但仍如同燒紅的烙鐵,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右肩胛的貫穿傷更是腫得發亮,每一次落腳顛簸,都如同有鈍刀在里面反復攪動,冷汗早已浸透繃帶和破爛的內襯。失血過多和持續不斷的疼痛折磨著他,視線有時會陣陣發黑,耳鳴如同毒蜂振翅揮之不去。
他緊緊握著虞姬的手,那只手冰冷得幾乎沒有溫度,纖細的手指卻帶著頑強的力道,同樣死死反扣著他。這是兩人在這片死亡森林中相互傳遞的唯一一絲支撐力。
身后,腳步聲沉重而散亂。幸存的二十余人,包括沉默如山的鐘離昧,都如同喝醉了酒般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沉重的鐵甲早已丟棄,殘留的皮甲在虬結的藤蔓拉扯下吱嘎作響。每個人臉上都布滿擦傷、劃痕和蚊蟲叮咬的毒包,眼神空洞麻木,只剩下機械的跋涉本能。傷員壓抑的呻吟和瀕死者粗重的喘息是唯一打破死寂的聲音。
寂靜是短暫的。
“嗡——!”
一陣刺耳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密集振翅聲驟然從右側密林中炸起!一片翻滾的黑云如同活物般朝他們兜頭撲來!
“蠓蟲!抱頭!”項宇嘶啞著發出警告!聲音在密林里激不起一絲回響。
但已經晚了!無數米粒大小的黑色蚊蚋,瞬間覆蓋了所有人的裸露皮膚!它們無孔不入地鉆進頭發、鼻孔、耳朵、眼皮底下!尖銳細密的口器瘋狂刺入!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同時扎刺!
“啊——!”饒是以鐘離昧的堅忍,也發出一聲低沉的痛吼,徒勞地用手臂拍打。其他人更是慘叫連連,瘋狂地抓撓拍打。血珠混合著汗水和粘稠的毒液,在皮膚上糊成一攤攤骯臟的污跡。刺癢瞬間變成灼燒般的劇痛!
隊伍瞬間大亂!
季布揮舞著僅存的一把斷柄刀,試圖驅散眼前的蟲云,狀若瘋虎,卻徒勞無功。一個小腿受傷的士兵在狂亂抓撓中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腐敗的泥沼里,瞬間被黑壓壓的蠓蟲淹沒,只剩下一只還在抽搐蹬踏的腳!
“別停!往前!”項宇強忍著被毒蟲瘋狂啃噬的痛苦,眼睛幾乎無法睜開,只是憑借本能和記憶,死死拽著虞姬,朝著記憶中隱約能辨別出的、霧氣流動稍快的方向跌跌撞撞地闖去!
混亂中,不知是誰引燃了一小把枯葉。潮濕的植物立刻騰起滾滾濃煙,伴隨著刺鼻的辛辣氣味。這濃煙意外地驅散了一部分毒蟲,但同時也嗆得人涕淚橫流,劇烈咳嗽。
煙霧彌漫中,隊伍在荊棘和藤蔓中狼狽前行,每個人身上都增添著新的劃傷和膿包。絕望如同滴入清水的濃墨,無聲地在稀少的幸存者之間蔓延。
不知在這片綠得發黑的地獄里跋涉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個時辰,卻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當項宇幾乎要被傷口的劇痛和過度的虛弱拖垮,全靠虞姬支撐著才能邁步時,前方的季布猛地停住了腳步,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
“停下!”季布的聲音帶著一種發現了毒蛇般的警覺,手中殘缺的刀猛地指向斜前方。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
一截灰白色的東西,半埋在一處相對干燥的高地斜坡下、一叢巨大的、滴著水珠的蕨類植物根須之中。
那東西顯然不是石頭。
鐘離晦第一個動了。
他如同豹子般無聲地穿過稀疏的灌木,單膝跪在那物體旁,用斷劍小心翼翼地撥開覆蓋的苔蘚和腐葉。
露出來的,是一截斷裂、焦黑的——箭簇尾部!
青銅的材質在濕冷陰暗的環境下蒙著一層灰白的霉菌,但箭尾那清晰獨特的、如同卷云回旋般的錯金銀云雷紋裝飾,卻依舊刺眼!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這是……”鐘離昧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巖石,“……范增軍師的印記!”
云雷紋!這是亞父范增專用的標記!以示其指揮的身份!這支箭,無疑是范增軍師在楚軍某個南方戰場指揮時所遺落!
項宇心頭劇震!范增!那個在他被圍彭城、劉邦趁虛而入時悲憤而死的謀士!那個史書記載中,被自己猜忌、憤而出走的智者!
難道……難道他早已預見了楚軍的敗亡?甚至……早早為項羽謀劃過南方的退路?!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
“挖!”
項宇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迫。
鐘離昧和季布立刻徒手瘋狂扒開周圍的泥地和厚厚苔蘚!周圍幾根巨大的藤蔓被粗魯地扯開。
隨著污垢被清除,那箭簇之下的斜坡泥壁漸漸顯露出來!
不是天然的土石!
是巖壁!
被人工打磨過的、相對平整的巖壁!
在火折子幽暗搖曳的光線下,斑駁粗糙的巖壁上,赫然刻劃著一幅極其簡陋卻結構清晰的——地圖!
數條縱橫交錯的深痕代表山脈和深谷;一道蜿蜒扭曲的雙線代表河流;幾處特殊標記代表洞穴;在其中一個靠海的洞穴標記旁,清晰地刻著三個古樸的百越族文字——雖然看不懂,但那字形結構透著一種暗示安全的古拙感!
地圖的邊緣,還散落著一些同樣焦黑或銹蝕的青銅碎片——顯然是更多箭頭或小工具的殘骸。這不是一次普通的遺落,更像是一個臨時的、倉促留下的標記點!
范增!真的是他!他曾在楚軍尚有余力時,秘密派人勘探過南方的通道!這幅圖,就是路標!是為霸王留下的最后一線生機!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項宇心頭——是對那個自己曾辜負的謀士的愧疚?是對這冥冥中一線生機的震撼?還是對那個注定悲慘的“項羽”曾經被如此忠心謀劃過的悲哀?
“鹽澤可居……”項宇低聲重復著巖壁上那幾個百越族文字旁刻下的楚國小篆,那是留圖者額外的注解。他看著那線條通往的、地圖盡頭那片波浪標記代表的區域,目光如同被點燃的火種。“……海邊!找到了!出路!”
這發現如同一針強心劑!瞬間驅散了部分纏繞在幸存者心頭的絕望濃霧!連鐘離昧那張一向沉寂如水的臉上,都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絲久違的、名為希望的光芒!
虞姬緊緊抓著項宇的手,她清晰地感覺到身邊這個高大男人驟然緊繃的身體和劇烈的心跳。她抬起布滿污痕的臉,望向那幅在火光中顯得無比珍貴的簡陋地圖,蒼白的唇瓣無聲地翕動著。
項宇猛地轉過身,對著所有還能站立、眼神中重新燃起火星的幸存者,指向巖刻地圖指引的方向,聲音因激動而微顫:
“看到了嗎?!路就在這里!亞父……給我們指的路!”他強壓著失血和傷口感染帶來的眩暈感,嘶聲道,“朝著海邊!走!”
火光搖曳中,那幅沉埋地下的亞父遺圖,仿佛真的在指引著黑暗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