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澗的夜風依舊嗚咽,但澗口的氣氛卻悄然轉變。
藤蛇部的綠紋老者“藤老”和黑齒部的巨漢勇士“黑齒”,在確認了鹽的真實性,并近距離審視了項宇等人那從尸山血海中爬出的、混合著絕望與兇狠的眼神后,緊繃的敵意終于稍稍松動。
“林溪部……不喜外人。”藤老的聲音如同枯枝摩擦,目光掃過項宇胸前的繃帶和眾人狼狽的模樣,“但……你們帶來的鹽,是真的。磐石獠的背叛……我們也聽說了。”
黑齒冷哼一聲,露出滿口漆黑如墨的利齒,聲音沉悶如雷:“獠該死!但你們……憑什么讓我們信?憑這幾個人?幾條破船?”
項宇強撐著站直身體,胸口的劇痛讓他額角滲出冷汗,但他的眼神卻如同淬火的寒鐵,沒有絲毫退縮:“憑我們能造鹽!能煉鐵!憑我們……能從漢狗和叛徒的圍殺里活下來!”
他指向澗口深處那片被月光勾勒出模糊輪廓的、更加幽深險峻的山谷:“林溪部善匿,不爭。但……鹽,你們缺。鐵,你們更缺。漢廷的使者,想必也找過你們吧?”
藤老和黑齒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顯然,項宇的話戳中了要害。漢廷的威逼利誘,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
“給我們一塊能落腳的地方。”項宇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不需要你們的戰士為我們拼命。只需要一塊能曬鹽、能開爐的地方。我們造的鹽鐵,藤蛇、黑齒、林溪三部……共享!”
“共享?”黑齒眼中閃過一絲貪婪。
“對!共享!”項宇斬釘截鐵,“但有個條件——所有交易,必須在我們指定的地點,由我們三方共同監管!任何一部,不得私下與漢廷接觸!違者……鹽鐵斷絕!共誅之!”
這條件極其苛刻,卻也極其誘人!鹽鐵共享,意味著巨大的利益捆綁!共同監管,則斷絕了任何一部私下投靠漢廷的可能!這是將三部的命運,強行綁在了項宇這艘看似破敗、卻掌握著核心技術的破船上!
藤老和黑齒對視一眼,眼神中充滿了復雜的算計和掙扎。最終,藤老緩緩點頭,指向澗口深處一條極其隱蔽、被藤蔓和霧氣籠罩的狹窄水道:“順著這條水脈進去……有一片被山壁環抱的谷地……林溪部的‘霧谷’……那里,可以給你們暫避。”
霧谷,名副其實。
巨大的環形山壁如同天然的屏障,將谷地緊緊包裹。谷中常年彌漫著終年不散的、帶著濃郁草木清香的乳白色霧氣,能見度極低。一條水量充沛卻湍急冰冷的溪流從谷地深處咆哮而出,撞擊著嶙峋的亂石,發出巨大的轟鳴。
這里隱秘、潮濕、與世隔絕。藤蛇部和黑齒部派來的少量“監工”(實為觀察員)駐扎在谷口,林溪部的人則如同幽靈般隱藏在霧氣和密林深處,幾乎不露面。
生存環境惡劣,但暫時安全。
項宇的傷勢在虞姬的精心照料和谷中幾種奇異草藥的調理下,終于開始緩慢愈合。胸口的箭創不再滲血,右肩胛的貫穿傷也收了口,雖然依舊無法用力,但至少能自由活動。
當務之急,是恢復鹽鐵生產!這是維系聯盟、也是生存的根本!
然而,霧谷的環境與海邊截然不同。沒有現成的海水,沒有開闊的灘涂,更沒有強勁的海風。曬鹽?無從談起!
“引水!”項宇站在湍急的溪流邊,看著飛濺的水花,眼神銳利,“把水引到高處!開池!曬鹽!”
“引水?”斷臂老兵(現在大家都叫他“老斷”)看著那奔騰的溪流和陡峭的谷壁,一臉茫然,“怎么引?這水這么急,谷壁這么陡……”
項宇沒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著溪流中幾塊被水流沖擊得不斷旋轉的巨石,腦海中閃過現代水車的模糊影像。
“造……水車!”他吐出兩個字。
“水車?”眾人面面相覷,聞所未聞。
接下來的日子,霧谷深處響起了與世隔絕的叮當聲。
項宇成了最瘋狂的“工程師”。他拖著傷體,帶著僅存的幾個能動的士兵(包括那個沉默但心靈手巧、被虞姬發現擅長木工的磐石部戰士“木手”),還有被藤老派來“學習”的幾個藤蛇部青年。
沒有圖紙,只有項宇斷斷續續的描述和在地上用木炭勾畫的草圖。
巨大的圓輪?用堅韌的硬木拼接!
葉片?用寬大的芭蕉葉?不行!太軟!改用劈開的厚竹板!
支架?用山谷里最粗壯、最耐水的鐵木!
傳動?沒有齒輪!就用最原始的杠桿和繩索!
失敗!失敗!再失敗!
湍急的水流輕易沖垮了不夠堅固的支架;竹板葉片被水流撕裂;杠桿傳動機構在巨大的力量下扭曲變形……
嘲笑聲從藤蛇部“監工”的方向隱隱傳來。連黑齒派來的那個巨漢,眼神中也充滿了懷疑和不屑。
項宇不為所動。他如同著了魔,日夜泡在冰冷的溪水里,反復試驗、修改。虞姬默默地支持著他,用她驚人的學習能力,幫助計算木料的承重、繩索的拉力,甚至用燒制的簡陋陶模嘗試制作更堅固的連接件。
終于!
在一個霧氣彌漫的清晨,一架巨大、粗糙、吱嘎作響、卻頑強屹立在溪流中的木質巨輪,在奔騰水流的沖擊下,緩緩轉動起來!
水流推動著固定在輪緣上的厚重竹板葉片,帶動著巨大的木輪旋轉!輪軸通過一組簡陋卻有效的杠桿和繩索,將力量傳遞到岸上高處!
岸上,一個用石塊和黏土壘砌的巨大木槽(類似翻斗)被繩索拉動,緩緩升起!當升到最高點時,槽底的活動擋板被杠桿頂開!
“嘩啦——!”
清澈冰冷的溪水,如同瀑布般從高處的木槽中傾瀉而下!精準地注入下方一個剛剛挖好的、鋪著防水黏土和石板的蓄水池中!
成功了!
雖然效率低下,噪音巨大,隨時可能散架,但它確確實實將低處的水,引到了高處!
“水……水上來了!”木手激動得聲音發顫。
藤蛇部那幾個原本帶著嘲弄眼神的青年,此刻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看著那旋轉的巨輪和傾瀉的水流,如同看到了神跡!
“龍骨水車!”項宇看著這架凝聚了無數心血和失敗的原始機械,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給它起了個名字,紀念那葬身火海的“蛟骨陣”,也象征著一種新的力量——駕馭自然的力量!
有了水,曬鹽池得以建立。雖然產量遠不如海邊,但在霧谷這隱秘之地,已是奇跡。
冶鐵爐也在山谷深處、靠近鐵礦脈(范增地圖標注)的地方重新點燃。有了藤蛇部提供的優質木炭(他們掌握著附近最好的硬木林)和黑齒部提供的強壯勞力(他們對鐵器的渴望最強烈),新的鐵器在叮當聲中誕生,雖然依舊粗糙,卻代表著希望。
鹽和鐵,如同汩汩流淌的血液,再次注入了這個新生的、脆弱的聯盟。
鹽鐵的生產步入正軌,項宇的目光投向了更長遠的問題——人心和根基。
八個人,控制鹽鐵命脈,駕馭三個虎視眈眈的百越部落?無異于稚子持金過鬧市!
必須扎根!必須讓更多的人,將命運與“新楚”捆綁在一起!
“功勛田!”項宇在簡陋的木屋(用新煉的鐵斧砍伐樹木搭建)中,對著虞姬、老斷和木手等人,拋出了新的構想。
“凡參與鹽田、鐵爐、水車建造維護者,按出力大小,分得谷中開墾出的田地!”
“凡提供糧種、草藥、牲畜、或探明礦脈、水道者,記功勛,賜田畝!”
“凡作戰有功、護衛鹽鐵通道者,功勛加倍,賜田并免稅賦!”
“所賜之田,可傳子孫!只需按年繳納少量谷物作為賦稅,其余產出,皆歸己有!”
這政策的核心,是“私有”和“傳承”!打破了百越部落原始的公有制,將土地這種最根本的生產資料,與個人的努力和忠誠直接掛鉤!如同在百越人心中,種下了一顆名為“私產”的種子!
消息傳出,霧谷震動!
藤蛇部和黑齒部那些被派來“學習”和“監督”的青年,眼睛瞬間紅了!土地!屬于自己的土地!能傳給子孫的土地!這誘惑,比鹽鐵更直接、更致命!
連一直如同幽靈般不露面的林溪部,也第一次派出了一個須發皆白、眼神卻異常清亮的老者前來詢問細節。
開墾梯田的行動在谷中熱火朝天地展開。項宇將相對平坦的谷地劃出區域,用新煉的鐵制農具(雖然簡陋)帶領眾人開荒。虞姬則負責記錄功勛,劃分田畝,用燒制的陶片刻下簡單的標記和名字。
“匠籍!”項宇再次頒布法令,“凡精于木工、鐵匠、制陶、醫藥者,可入‘匠籍’!匠籍者,免田賦!所造器物,由‘新楚’統一收購或交換,所得遠超耕作!”
這政策直接吸引了像“木手”這樣有特殊技能的人才!更讓那些原本在部落中地位不高的匠人看到了希望!
霧谷,這個原本死寂的避難所,在鹽鐵水車和“功勛田”、“匠籍制”的刺激下,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活力!開荒的號子聲、鐵器的敲打聲、水車的吱嘎聲、甚至孩童的嬉鬧聲(藤蛇部和黑齒部一些家眷也被允許遷入部分區域),交織成一曲奇特的“新生”樂章。
然而,繁榮之下,暗流洶涌。
藤老和黑齒對項宇的“功勛田”政策既垂涎又警惕。這政策正在悄無聲息地瓦解部落的傳統權力結構!那些分到田地的青壯,看向項宇的眼神,漸漸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敬畏和……歸屬感?這讓他們感到了威脅。
更致命的是,張良的陰影,從未遠離。
一日,虞姬在清點新開墾的梯田時,在靠近谷口一片新翻的泥土中,發現了一小截被刻意掩埋的、燒焦的竹簡殘片。
竹簡上,用極其工整的小篆,寫著一個名字和一個地點:
“英布。”
“蒼梧澤。”
虞姬的心,瞬間沉入谷底!
英布!那個反復無常、被劉邦封為淮南王、卻又因猜忌而叛亂的猛將!蒼梧澤,是百越深處一片巨大的沼澤地,瘴癘橫行,是流寇和叛軍的天然巢穴!
張良!他果然沒有放棄!他不僅策反了獠,現在……他的手,已經伸向了英布!他想將英布這股強大的叛亂力量,引向百越!引向……新楚!
這截竹簡,是警告?是陷阱?還是……張良故意留下的線索?
虞姬緊緊攥著那截焦黑的竹簡,看向霧谷深處那架日夜不息、吱嘎作響的巨大水車,看向梯田上辛勤勞作、眼中充滿希望的人們,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滿全身。
新生的嫩芽剛剛破土,更猛烈的暴風雨,已在蒼梧澤深處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