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如怒龍,裹挾著萬里泥沙,在初冬的寒風中奔涌咆哮。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壓著翻滾的濁浪,凜冽的江風如同刮骨的鋼刀,卷起冰冷的水沫,抽打在甲板上,發出噼啪的脆響。
項宇卓立于“越蛟號”樓船船首。這艘由木手督造、融合了百越堅韌木料與項宇模糊艦船知識的巨艦,如同劈波斬浪的洪荒巨獸,在湍急的江流中穩穩前行。他身披玄色重甲(百越匠營新鍛),甲葉在陰霾天光下泛著幽冷的烏光,肩后猩紅的披風被江風扯得筆直,獵獵作響。那柄厚重的直刀懸于腰間,刀柄被手掌的體溫焐熱。
他身后,數十艘形制稍小卻同樣堅固的“越蛟戰船”排開雁翎陣型,如同忠誠的巨鯨護衛,拱衛著旗艦。船上滿載著三千名“鎮越軍”精銳!他們不再是衣衫襤褸的殘兵,而是身披鐵甲(雖略顯粗糙)、手持利刃強弩、眼神銳利如鷹的百戰之師!甲板上,巨大的床弩閃爍著寒光,船舷旁,淬毒的箭簇在箭壺中微微顫動。
項薇裹著厚厚的獸皮斗篷,緊緊抱著那柄對她而言過于沉重的直刀,小臉被江風吹得通紅,卻倔強地站在項宇身側,努力挺直小小的脊梁。她的目光,既敬畏又依戀地望著叔父如山岳般的背影。
虞姬依舊昏迷,被安置在船艙最深處,由溪隱長老親自配置的藥香和巫符守護著。
船隊逆流而上,目標——烏江口!
那里,是霸王隕落之地,也是項宇(項羽)新生之路的起點!
“看!那是什么?!”
“船!好大的船!”
“是……是漢軍的水師嗎?!”
烏江兩岸,早已被驚動。破敗的漁村,荒蕪的田野,幸存的江東父老如同驚弓之鳥,紛紛躲藏在斷壁殘垣后,驚恐地望著江面上那支從未見過的、散發著蠻荒與鐵血氣息的龐大船隊。
恐懼在蔓延。
“不對!不是漢旗!”有眼尖的老者顫聲喊道,“那旗……是……是楚字?!還有……那是什么圖騰?!”
只見“越蛟號”主桅上,一面巨大的玄色旗幟迎風怒展!旗幟中央,是一個以血紅色絲線繡成的、蒼勁古樸的“楚”字!而在“楚”字下方,并非霸王的“項”字帥旗,而是一個猙獰盤繞、似龍非龍、似蛇非蛇的奇異圖騰——那是百越盟的象征,“巫王”的印記!
“楚……楚軍回來了?!”
“是霸王!霸王沒死?!他回來了?!”
“不……不像……那圖騰……”
議論聲、驚呼聲、哭泣聲在江岸上交織。恐懼、疑惑、還有一絲深埋在心底、幾乎被遺忘的……希冀!
船隊并未靠岸,而是在距離烏江口尚有數里的一處江面寬闊、水流相對平緩的河灣處下錨。
項宇的命令簡潔而有力:“扎營!立寨!非令不得擾民!”
巨大的鐵錨帶著沉悶的巨響沉入江底。船隊如同蟄伏的巨獸,靜靜停泊。一隊隊精銳戰士迅速登岸,在巖的指揮下,依托江岸高地,開始構筑簡易營寨。拒馬、壕溝、箭塔……以驚人的速度拔地而起!紀律嚴明,動作迅捷,與當年霸王麾下那支驕兵悍將截然不同!
岸上的江東父老遠遠看著,心中的恐懼漸漸被好奇取代。這支軍隊……似乎不一樣?
項宇沒有急于亮明身份,也沒有立刻打出“霸王”旗號。
他深知,“霸王”二字,在江東早已與悲情、失敗、乃至“屠夫”之名捆綁。他需要時間,也需要……一個契機。
他首先做的,是“活命”。
“開倉!放糧!”項宇站在剛剛立起的營寨轅門前,聲音傳遍江岸,“凡江東父老,無論老幼,皆可至營前領取粟米一斗,鹽半斤!傷病者,可入營由我軍中醫士診治!”
命令下達!
一袋袋從百越運來的、顆粒飽滿的粟米被搬出船艙!一罐罐晶瑩如雪的“霜雪鹽”被打開!營寨旁迅速搭起粥棚,熱氣騰騰的米粥香氣隨風飄散!
起初,無人敢靠近。只有幾個餓得皮包骨頭、實在熬不下去的老弱婦孺,在遠處徘徊張望。
一個瘦骨嶙峋、拄著木棍的老者,顫巍巍地走到粥棚前,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絕望和一絲微弱的乞求。
負責施粥的,是項薇。
她穿著干凈整潔的布衣(船上趕制),小臉嚴肅,學著大人的樣子,用木勺舀起滿滿一勺濃稠的米粥,倒入老者破舊的陶碗中,又用小木夾夾起一小塊潔白的鹽塊,放在粥上。
“老爺爺,趁熱吃。”項薇的聲音清脆,帶著孩童特有的純真。
老者看著碗中那久違的、散發著谷物香氣的白粥,看著那純凈如雪的鹽塊,渾濁的老淚瞬間涌出!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粥棚,對著營寨,對著那面玄色楚旗和奇異圖騰,重重磕頭!
“謝……謝將軍活命之恩!謝小娘子!”
這一幕,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
越來越多的江東百姓,從藏身處走出,從破敗的茅屋中爬出,如同潮水般涌向營寨!他們眼中不再是恐懼,而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難以置信的感激!
“是糧!是真的糧!”
“鹽!雪白的鹽!比官鹽好百倍!”
“快!快去領!”
營寨前瞬間排起了長龍。領到糧食和鹽的百姓,捧著那救命的物資,對著營寨方向,自發地跪拜、磕頭!哭聲、笑聲、感激聲匯成一片!
“鎮越軍”戰士維持著秩序,眼神中帶著自豪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他們大多出身貧苦,深知饑餓的滋味。
項宇站在轅門后的高臺上,默默看著這一切。看著那些因領到糧食而喜極而泣的面孔,看著那些被軍中醫士(由溪隱長老培訓的巫醫學徒)從死亡線上拉回的傷病者感激的眼神。
民心,如同干涸的土地,正被這救命的糧鹽和善意,一點點浸潤。
“還不夠。”項宇低語。
他再次下令:“凡愿入營效力者,無論男女,筑寨、修路、開荒、從軍……按勞計功!功勛可換糧、鹽、布匹、甚至……田畝!”
“凡有冤屈,無論漢官欺壓、豪強盤剝、兵痞劫掠……皆可至營中‘訟鼓’前鳴冤!本帥……親自受理!”
“訟鼓鳴冤?!”岸上百姓再次震驚!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很快,營寨轅門外,真的豎起了一面蒙著獸皮的大鼓!
起初無人敢敲。但當一個被當地豪強奪了田地、毆打成重傷的老農,在鄉親們的攙扶下,抱著最后一絲希望,顫抖著敲響那面訟鼓時……
項宇親自出帳!
他坐在臨時搭建的“帥案”后,玄甲森然,不怒自威。聽完老農血淚控訴,他二話不說,命巖帶一隊精銳,直撲那豪強塢堡!
不過半日!
豪強被五花大綁拖到營前,其強占的田契被當眾焚毀!田地歸還老農!豪強及其爪牙,被項宇下令當眾鞭笞五十,罰沒家產充公,貶為苦役!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烏江兩岸!
“青天!這才是青天大老爺啊!”
“楚軍!是咱們江東子弟的楚軍回來了!”
“跟著巫王!有活路!有公道!”
民心,徹底沸騰了!
簞食壺漿不足以形容!無數青壯丟下鋤頭,涌向營寨,要求從軍!婦人送來連夜趕制的布鞋、縫補的衣物!老者送來珍藏的臘肉、腌菜!甚至有讀過幾天書的落魄士子,主動要求入營效力,記錄功勛,書寫文書!
那面玄色楚旗和猙獰圖騰,在江東父老眼中,不再是蠻荒異類的象征,而是……希望!是活路!是公道的化身!
項宇站在營寨最高處,看著下方熱火朝天的景象,看著那面在寒風中獵獵飛舞的玄色楚旗,胸中激蕩。
這,才是真正的根基!
然而,就在這民心歸附、百廢待興之際,陰影再次悄然降臨。
距離烏江口百里外的彭城(西楚舊都,現為漢軍重鎮)。
郡守府邸,密室。
張良一身素袍,立于窗前,望著窗外蕭瑟的冬景。他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玉玨,眼神深邃如古井。
“項宇……不,項羽……果然沒死。”他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引百越蠻兵,攜鹽鐵之利,施小恩小惠,收買人心……好手段。”
他身后,一名黑衣密探躬身稟報:“大人,烏江口民心已亂!那項宇……不,項羽,打著‘巫王’旗號,開倉放糧,設鼓鳴冤,懲治豪強……百姓視其為再生父母!青壯爭相投軍!其勢……已成!”
“巫王?”張良眼中閃過一絲異芒,“引水上山,焚舟破艦,如今又多了個‘巫王’之名……此子身上,變數太多。”
他緩緩轉身,目光銳利如刀:“民心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施恩于民,聚攏人心,看似高明,卻也……授人以柄!”
“大人之意?”
“瘟疫。”張良輕輕吐出兩個字,聲音平淡,卻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陰冷,“去歲,九江郡曾有‘黑瘟’(一種類似鼠疫的烈性傳染病)肆虐,雖被撲滅,但……病源猶存。”
密探瞳孔微縮。
張良繼續道:“找幾個染了‘黑瘟’、病入膏肓、必死無疑的流民。告訴他們,只要他們‘逃’去烏江口項宇營寨求活……其留在九江的家眷,可得百金撫恤,免賦十年。”
“這……”密探倒吸一口涼氣,“大人!此計……恐傷天和!若瘟疫在項宇營中爆發……”
“要的就是它爆發!”張良眼中寒光一閃,“項宇聚流民,開粥棚,營寨人口密集,衛生堪憂。一旦瘟疫傳入……他救,還是不救?”
“救?瘟疫無情,一旦失控,他營中將士、歸附流民,皆成枯骨!他聚攏的人心,瞬間化為泡影!他‘巫王’之名,更成天罰笑柄!”
“不救?坐視流民慘死?那他‘仁義’面具,不攻自破!民心立時反噬!”
張良把玩著玉玨,聲音如同毒蛇吐信:“此乃陽謀。無論他如何選擇,都是死局。待其營中自亂,軍心渙散,民怨沸騰……徐隆將軍的衡山精兵,便可……”
他做了一個輕輕抹喉的手勢。
“屆時,他引來的百越蠻兵,他聚攏的江東流民,他苦心經營的‘巫王’之名……都將成為埋葬他的……滔天血浪!”
密探領命而去。
張良獨自立于窗前,看著鉛灰色的天空,喃喃道:“項羽……這一次,我看你如何破這……民心之毒!”
烏江口大營,一片欣欣向榮。
新開墾的荒地冒出了嫩綠的麥苗,簡易的民居鱗次櫛比,操練的號子聲和打鐵的叮當聲交織。營寨中央,那面玄色楚旗高高飄揚。
項宇站在新建的瞭望塔上,俯瞰著他的“新江東”。項薇在一旁,正笨拙地練習著巖教她的基礎劍式,小臉繃得緊緊的。
“報——!”
一名斥候飛奔而來,單膝跪地,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稟巫王!營寨西南五里外,發現大批流民!人數……恐有數百!他們……他們聲稱是從九江逃難而來,聽聞巫王仁義,特來投奔!”
“流民?”項宇眉頭微蹙。這個時節,哪來這么多流民?還是從九江方向?
“可曾仔細盤查?”巖沉聲問道。
“盤查了……大多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看起來……確實是逃難的。”斥候猶豫了一下,“只是……其中有些人,面色發黑,咳嗽不止,精神萎靡……像是……染了重病。”
“重病?”項宇心中警鈴大作!瘟疫?!張良?!他瞬間聯想到了張良那無孔不入的毒計!
“立刻封鎖西南寨門!所有流民,不得入營!”項宇厲聲下令,“在寨外三里處,設立隔離營區!搭建草棚!派醫士(巫醫學徒)穿戴防護(用油布和藥水浸泡的布巾),前去診治!所有流民,必須經過嚴格查驗,確認無疫病者,方可分批、隔離安置!染病者,就地隔離救治!所需藥材、食物,由營中供給!”
“喏!”巖領命而去。
項宇臉色陰沉。張良,果然來了!而且用的是如此陰毒的手段!用流民做武器!用瘟疫攻心!
他必須謹慎!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就在這時!
“報——!”又一名親衛狂奔而來,聲音帶著狂喜的顫抖,“巫王!夫人!夫人她……她手指動了!眼睛……好像也睜開了!”
什么?!
項宇如遭雷擊!猛地轉身,甚至顧不上還在塔上的項薇,身形如電,幾個起落便沖下高塔,朝著安置虞姬的營帳狂奔而去!
營帳內。
藥香彌漫。虞姬靜靜地躺在鋪著厚厚獸皮的床榻上。
溪隱長老正緊張地守在一旁,手中捻著一根銀針。
只見虞姬那蒼白如紙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緊接著,那雙緊閉了數月之久的眼眸,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雖然依舊空洞、茫然,帶著久睡初醒的迷蒙……
但,她醒了!
項宇如同一陣狂風般沖入營帳!他猛地停在床榻前,高大的身軀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呼吸急促,死死地盯著虞姬那雙緩緩睜開的、如同蒙塵星辰般的眼眸!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虞……姬……”項宇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巨大的、幾乎不敢置信的狂喜和小心翼翼。
虞姬的目光緩緩轉動,極其艱難地聚焦在項宇那張布滿風霜、寫滿擔憂和狂喜的臉上。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
溪隱長老連忙上前,用銀針在她幾處穴位輕刺,又喂她喝下幾口溫熱的參湯。
虞姬的喉嚨滾動了一下,終于,一個極其微弱、如同嘆息般的氣音,從她干裂的唇間溢出:
“……阿……羽……”
這一聲呼喚,如同穿越了時空的洪流,帶著無盡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眷戀,輕輕撞入項宇的耳中,也狠狠撞在了他緊繃了數月的心弦之上!
項宇猛地閉上眼,滾燙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他俯下身,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觸碰她的臉頰,卻又怕驚擾了這易碎的夢境。
他緩緩握住她那只冰涼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控制住聲音的顫抖:
“……我在。”
“我……回來了。”
帳外,寒風依舊呼嘯。
帳內,久別重逢的目光交織,無聲訴說著千言萬語。
而帳外更遠處,那批被隔離的、帶著瘟疫陰影的流民,正如同張良投下的致命毒餌,悄然等待著引爆的時機。
蘇醒的虞姬,與暗藏的瘟疫危機,在這烏江之畔的新營寨中,形成了命運交響曲中,最驚心動魄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