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染紅了洪洞縣衙前那株千年唐槐。樹皮上密密麻麻的刀痕里滲著暗紅汁液，活像張老漢被剝了皮的后脊梁。張永昌摸了摸耳后焦黑的“驗“字烙印，這疤燙在皮肉里，倒比不過心里那把火燒得疼——方才四弟永泰被捆走時的哭喊，還在他腔子里打著轉兒。

“下一個！“差役甩著鐵鏈子，把個孕婦拽到槐樹下。永昌別過頭去，正瞧見縣衙墻根躺著幾具腐尸，蛆蟲從空洞的眼眶里爬進爬出。自打去年紅巾軍破了太原府，這地界就成了官匪拉鋸的磨盤心，麥子剛抽穗就被亂兵割了喂馬，餓死的比戰死的還多三成。

“快看！槐樹開花了！“人群里突然炸起聲驚呼。永昌抬頭望去，十丈高的枯枝上竟綻出星星點點的白花，花瓣落在孕婦被烙的傷口上，轉眼就被血染成淡紅。典史啐了口唾沫：“妖花！給爺砍了這晦氣樹！“話音未落，樹冠里撲棱棱飛起只雙頭雁，鐵灰色的翅膀掃落一地花瓣，徑直往東南去了。

永昌懷里揣著半塊戧檐磚，這是臨行前從祖宅門頭撬下來的。磚上雕著八仙過海的紋樣，張果老的驢眼缺了個角——正是四弟永泰最愛拿彈弓打的位置。他記得那日韃子兵來征丁，永泰躲在驢槽底下，額角還沾著驢糞...

“官爺行行好！“一聲慘叫打斷回憶。永昌轉頭看見個老漢被按在槐樹下，差役的烙鐵正往他耳后按。忽然樹根處竄出條青鱗大蛇，一口咬住差役手腕。人群頓時炸了鍋，永昌趁機貓腰鉆進官道旁的蒿草叢。身后傳來典史的咆哮：“抓住那個沒烙全的！他耳后缺了半拉驗字！“

暮色四合時，永昌摸到了亂葬崗。這原是洪洞縣的風水寶地，如今卻插滿歪七扭八的墓碑。月光下，他瞧見個新墳前坐著個穿紅襖的姑娘，懷里抱著具白骨，腳邊還躺著個襁褓——細看才發現那襁褓里裹著半截焦黑的嬰孩腿骨。

“這位大哥...“姑娘突然開口，聲音像銹了的鐵片子，“能給碗水喝么？“永昌這才看清她臉上的燎泡，分明是火燒的。姑娘說她是平陽府人，城破那日韃子兵放火燒糧倉，爹娘把她塞進水缸才逃過一劫。“走到霍州地界，官道上全是人架子。“她撩起裙擺，小腿肚上竟嵌著半截箭頭，“餓瘋了的流民追著要吃活肉...“

忽然崗子西頭傳來馬蹄聲，永昌拽著姑娘躲進墳窟窿。月光漏進來，照見窟窿壁上嵌著半張人臉——是個被活埋的婦人，手指頭還摳在土縫里。外頭響起韃子話，幾個騎兵舉著火把翻弄尸體。有個兵丁用彎刀挑起襁褓，嬰孩腿骨上還掛著個長命鎖，在火光下泛著慘白的光。

“這鎖...“姑娘突然渾身發抖，“是俺給侄兒打的...“話沒說完，外頭傳來聲慘叫。永昌從縫隙瞅見個騎兵被青蛇纏住脖子，正是白日里咬差役那條！雙頭雁不知從哪冒出來，鐵喙啄瞎了另一個兵丁的眼。趁這當口，永昌背起姑娘就往東南跑，懷里的戧檐磚硌得心口生疼。

五更天時，他們摸到個荒村。殘垣斷壁上爬滿野藤，井臺上堆著人骨。永昌在廢墟里翻出半壇發霉的黍米，就著雨水熬粥。姑娘說叫王三妮，本是洪洞王家的童養媳，“俺男人被征去修黃河堤，三個月就累死了。公婆帶著俺逃難，走到聞喜縣...“她突然頓住，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頭是半塊干硬的耳朵，“婆婆臨咽氣說，實在餓得慌就嚼這個...“

正說著，村口傳來鈴鐺聲。成濟民背著藥箱踉蹌走來，青布直裰上沾滿血污。永昌認出這是洪洞成家的郎中，忙扶他坐下。成濟民顫著手打開藥箱暗格，取出本泛黃的《傷寒明理論》：“張兄弟，勞煩把這書...“話沒說完，村外火把通明，追兵的馬蹄聲震得井臺骨堆簌簌作響。

“快走！“成濟民把書塞給永昌，“成家莊...“話音未落，箭雨已至。永昌拉著三妮鉆進水道，渾濁的污水里漂著具無頭尸，手里還攥著半卷地契。他們順著水道爬到十里外的老君廟，神像肚皮上刻著幅古怪星圖，雙頭雁正在梁上筑巢。

天將破曉時，永昌摸出戧檐磚。磚縫里突然掉出片槐葉，葉脈竟和耳后的烙印一模一樣。三妮忽然指著東方驚叫：“快看！“只見天際泛著詭異的紅光，那不是朝陽，而是百里外東昌府在燃燒...

正是：鐵鉗烙盡離人淚，醫典難醫亂世傷。欲知那戧檐磚碎后引何等禍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