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英國，倫敦。

“在我們的一生中，甚至可以說在我國的歷史上，從來不曾有過如此繁榮的時代。坦率地說，大多數英國人趕上了最好的時代。”

商店里的大頭電視機，正播放著最近時興的政客演說。

暗淡的色彩在電視機中顯得有些失真，這是近些年爆火的新技術，比起黑白，更多人喜歡購買彩色，哪怕它的價格足夠昂貴。

西裝革履的男人，掛著標準的露出八顆牙齒笑容，他語速并不快，每個音節咬字清晰，即使是孩子也聽得清。

布朗溫站在櫥窗前，肚子咕嚕又咕嚕，她咽了咽口水，目光從櫥窗里鮮艷的火腿上移開，三位數的昂貴價格令人望而卻步。

她咳嗽幾聲，眼睛穿過膿黃的霧霾，橙色的天空難以判斷時間，櫥窗里顯示午餐時刻剛過。

她還沒吃飯，實際上她現在才正要去找吃的。

布朗溫彎腰，瘦小干癟的聲音壓不下喉嚨癢意。

她身上只罩著漿洗的發白的襯衫，寬大到足以露出肩膀，不合身的亞麻短褲下，麻桿般小腿艱難前進。

布朗溫趿拉著小了一碼的鞋子，沾滿污泥的腳趾從布料夾縫中探出透氣。

她從灰蒙蒙，琳瑯滿目的櫥窗前走過，捂住布料制成的簡易口罩。

今天賺到食物的工作是清理煙囪，這項工作一向是給孩子準備的，只有瘦小的身軀才可以鉆進去。

一般主人家只要2到5歲的孩童，再大一些就鉆不進去了。但布朗溫有她自己的優勢，比起普通的孩子們，更有競爭力。

接下來她就要找到一戶過得還算可以的人家，從對方手中買下面包，足夠喂給孤兒院所有嘴巴的大小。

霧氣彌漫，街頭上人們行色匆匆，布朗溫努力眨巴眼睛，分泌出淚水來讓辛辣的煙霧造成的影響降到最低，她才能找到目標。

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九個年頭了。

作為收容院里的孤兒，她今年就要去某一所公立小學接受教育。

教學質量如何，就見仁見智了。

也許她可以學會拼寫自己的名字？

前世的摩天大樓、整潔有序的街道、飄著香甜氣味的上學路。

都像是一場夢。

那些記憶有時浮現在收容院骯臟蛀蟲的房梁上，有時映照在坑洼泥濘的臭水溝里。

是幻覺嗎？

21世紀的先進與富裕，對比20世紀中葉的貧困，猶如天上神國與人間煉獄的差距。

而布朗溫，正身處地獄。

她踩著路沿往前，弓著背，縮著身子穿過淑女帽紳士帽們，他們避開了小乞丐模樣的布朗溫。

倫敦一切都是灰的、黃的、辛辣的，籠罩著工廠排出的黑煙落下的灰燼，不用特別的法子，就會被熏得淚流不止，大聲咳嗽。

胖乎乎的紳士帽冷笑道：“哼，不過是借口，看工廠賺錢眼紅罷，交夠了罰款，誰管CAA（《清潔空氣法案》）。”

他的同伴，削瘦的紳士帽低聲說：“可別這么說，清潔的空氣對身體很有益，都說那些該死的竊賊們是因為煤炭死的呢。”

布朗溫掩著口罩，從紳士帽邊上走過。

胖乎乎的紳士帽大喊：“嘿！當心！這小竊賊！”

他見同伴沒動靜，又再喊了一聲：“快看看有沒有少東西，這些小崽子們就像臭蟲一樣！按我說濟貧院就不該關閉，兒童法就是保障竊賊與小婊子們的利益！”

男人的聲音漸漸遠了，女孩找到了路邊挎著籃子，面色饑黃的年輕女人。

一番討價還價后，女人從籃子里拿出黑面包。上面蓋著一層薄布，已經落滿了煤灰。

布朗溫鉆到路邊商店的墻根，蹲在排水溝的臺階邊上，掀起口罩的一個角，就著污水臭味，用后槽牙鋸下一小撮面包屑，含在舌根底下，讓口水慢慢軟化堅硬的外層。

如果直接讓面包貼在舌尖，就會有一些扎到上牙膛，還有一部分黏在牙齦上，容易被人看到。

她總會說自己已經在外面吃了大餐，院里才會愿意接受她帶回的食物。

她的頭發黑白交錯，干枯打結，一縷縷垂下，而作為心靈窗戶的藍色眼眸，如死水一般沉寂。

布朗溫靜靜地吃了半個小時，一整條手臂長的面包只少了不到一厘米。

她仔仔細細地檢查面包的形狀，確認它看著像剛切出來的模樣，這才把硬邦邦的黑面包塞進襯衫里，站起身。

“救濟院。”

“河邊的房子。”

“黑墻房子。”

這幾個稱呼都屬于布朗溫所處的孤兒院，沒人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孤兒們也不在乎。

她走了一個小時，從市區來到了收容院。

濃霧變得稀薄了，她可以看到十米內的物體輪廓。

生銹的大鐵門緊閉，布朗溫從側門進去，吱呀的聲音剛響起，一道稚嫩的嗓音就搶著冒出。

“頭兒！這邊！”

布朗溫邁開步子小跑溜墻根，跟著值班的孩子來到屋子后的廁所邊。

惡臭的味道在空氣中擴散，即使是今天這樣陰冷的雨天，也沒有好上多少。

混雜著市區飄來的刺鼻煙霧，雜糅成了令人作嘔的氣味。

“今天的份好多呀！”

比布朗溫還要小上一個頭的男孩傻笑著，接過了她懷里的黑面包，小心翼翼用臟指甲摳下一些碎屑，迫不及待塞進嘴里。

“嗯，快拿去給大家分吧。”

布朗溫笑著，眼眸沉靜。

“還是頭兒厲害！城里的鐘響的時候，來了一個老婊子，麥恩太太喊你過去，奧利弗說要找你去做工呢。”

套著破麻袋的男孩捧著面包，眼巴巴地流著口水。

“是女士。”

布朗溫糾正一句，端起放在廁所邊裝雨水的瓦罐，倒掉表面的黑灰，她把衣擺塞進去，沾濕了襯衫角擦拭額頭與手。

接著女孩摘下口罩，露出對比額頭白了許多的下半張臉。

男孩埋頭摳著黑面包，忙不迭點頭，抬頭看著布朗溫。

他微張著嘴大聲說：“頭兒就像小姐一樣啦！”

女孩白了他一眼，溫聲催促：“送吃的去吧，大師傅一會兒就走啦。”

布朗溫把皺巴的襯衫抻了抻，效果聊勝于無，還留下了兩個濕手印，看起來更臟了。

她抬起小短腿，前往收容院的禮堂，同時也是孤兒們的食堂。

今天還沒到開放時間，但平時要是把孤兒送去學校，就會從這走。

收容院老舊的紅色磚墻外沿已經變得漆黑，漏著風，冰冷的石頭屋子聚集不起絲毫熱氣。

布朗溫卻已經習慣了。

她沿著石板路前進，不緊不慢，若是跑快了，光滑得足夠玩滑冰的路面會告訴她后果。

“您說的肯定是布朗溫，那乖乖呀，從小就表現得與眾不同。她是我們院里最聰明的，您一定會喜歡她的。”

“布朗溫呢！她怎么還不來！”

女孩剛過轉角，就聽到了麥恩太太的聲音，她是收容院當家的老修女，年紀很大了，但要接受孤兒，是不大花精力的。

她經常對孤兒院的孩子們說，如果再早幾年，他們都是要送到濟貧院去的，不過現在偉大的英國女王頒布了法律，他們可以在孤兒院里調皮搗蛋，不用聆聽神的旨意，卻不能忘記每日禱告，感謝主以及女王。

布朗溫走到門邊，剛推開門就被一雙干枯大手鉗住手臂，扯了進去。

老修女小聲催促：“給這位女士鞠躬，布朗溫。”

女孩還沒站定，只看到一團黑色的影子，就已經低下頭去。

“您的收養手續已經辦理妥當啦，今天就可以領走布朗溫了。小寶貝，你可不要惹好心的女士生氣呀。”

老修女尖細的嗓音帶著顫抖，布朗溫抬頭，老人干枯的頭發梳理整齊，頭頂的帽子泛白卻支棱得高高的。

她一向不穿這一身修女服，為的就是不弄臟少換洗，上次穿它還是在布朗溫四歲，女孩第一次給孤兒院掙來面包的那一天。

“說話呀，你平時不是很會講笑話嗎？讓女士看看你的能耐呀。”

老修女渾濁的眼球含著一汪清水，她搭在布朗溫的肩頭手掌微微顫抖。

女孩終于開口問：“您要收養我嗎？”

布朗溫越過修女，看向陌生來客。

她個子很高，黑色的短發一絲不茍修剪整齊，看著不年輕了，鼻子兩側刻著深深的兩道法令紋，那雙深色的眼眸帶著審視與冷漠，并不像是來收養布朗溫的好心人，而是一名審判女巫的執法者。

布朗溫沒有被對方剪裁得體、干凈整潔的黑色袍子吸引，也沒有關注對方金光閃閃的扣子，她被眼睛釘住了。

“是來抓我的。”

布朗溫冷靜地想著。

四歲那年，布朗溫發現自己的金手指出現了，她能夠操控身邊的東西，無形的力量能使她能完成一般人無法做到的事。

女孩小心翼翼隱藏著異常，為孤兒院謀求食物的日子，終于在今天得到了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