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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當娘了

太行山的十月不再像春天時候那般天真無邪,紅的紅,綠的綠,紫的紫,也不再像夏天那樣多情,綠一叢,清一彎的,還不像秋天那么熱烈,這里是一片的金黃,那里又是一攏火紅,而是單調的,光禿禿的,灰蒙蒙的。所有的樹呀花呀草呀都落光了原本枝枝札札的葉子,于是,所有的樹呀花呀草呀頓時都像扯掉了紙的紙扎一樣,那些枝條呀蔓藤呀桿莛呀都一根一根一枝一枝一桿一桿無可奈何地暴露出來,被又冷又硬的風一吹,瑟縮著,顫抖著,哀嚎著。這些長在山上的樹禿了,花落了,草枯了,山就光了。光了的山是灰的,山頭是灰的,山溝是灰的,山半腰自然也灰的。從近到遠,從低到高,從鼓起來到凹下去都灰著,一片的灰,一疙瘩一塊兒的灰,一坨坨一丟丟的灰,讓天也灰起來。淺淺的灰,淡淡的灰,一絲一絲的灰,一塊一塊的灰,一團一團的灰,霧蒙蒙的,灰昭昭的。這灰像瘟疫一樣,悄無聲息地降臨,悄無聲息地積聚著,悄無聲息地擴散著。于是,地上灰溜溜的,天上霧昭昭的。偶爾,一塊不太真切的黃好像要飄過來了,忽而不見了,過一會兒又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來,那黃就爛兮兮的,和了灰,說白不白,說黃不黃,說濃不濃,飄著,懶洋洋的,皮瞪著,賴著,又要死不活的樣子。有經驗的農人都知道,要下雪了。

畢竟已進入冬天了,可不是要下雪了嗎?

到了這個時節一般人家都會貓著,輕易不再出來,更不會到山上到地里到溝里去。地里沒活兒,溝里沒草,山上沒柴,無緣無故地跑到山上地里溝里去干什么呢?

這樣以來,山里就很難看到人。沒有人,山里頓時成了動物們的天下,那些見人就躲的狼呀野兔呀狍子呀黃鼠狼呀松鼠呀貓頭鷹呀山雀呀野雞呀喜鵲呀斑鳩呀再也不用躲躲藏藏的了,大大咧咧地跑出來了,呼呼地溜出來了,嗖嗖地躥出來了……

出來了還不算,它還要蹦,還要跳,還要叫喚。于是,山里一時又熱鬧起來,嗷嗚——嗷嗚——,吱吱,吱吱,唧唧唧,唧唧唧,咕咕,咕咕,喳喳,喳喳……

沒有風,動物們的叫聲能傳出很遠很遠去,每一座山頭,每一道梁,每一彎山溝……

這叫聲讓每一個聽的人都不由地頭皮一緊一緊的,頭發梢兒一支棱一支棱的,心里一揪一揪地發虛,要是恰好走在山里,頭還要一縮一縮的,臉還要一白一白的或者一黃一黃的。東張張,西望望,前瞅瞅,后看看,什么也張不見,什么也望不到,什么也瞅不清,什么也看不了的。

小心翼翼地走上一陣,都是這樣,漸漸地適應了,習慣了,放松了,可冷不丁噶地一聲,又把人嚇得一個趔趄,冒出一頭虛汗來。

要是在山里待上一晌一天幾天……呢?不知道。非要知道呢,就得問苦根家里的了。

苦根家里的?對,就是苦根家里的。

苦根家里的?對,苦根家里的。聽這稱呼咋像個女人啊?苦根家里的,就是苦根的老婆,可不就是女人嗎?

這是咋回事?大冬天男人們都貓起來了,山里更是男人都不會進去的,一個女人家竟然敢進山,還一去就是一晌一天幾天……?難道說苦根家里的是獵人?要是這樣的話就沒啥好奇怪的了,獵人嘛,可不是鉆深山溝趟老林的主兒嘛,要不然打得了什么獵啊?等等,不對呀,不對不對,獵人不都是男爺們兒嗎?自從盤古開天地還沒聽說過打獵的有女人呢。一點沒錯,打獵確實都是男爺們兒的活兒。苦根都不是獵戶,他老婆怎么可能是獵戶呢?就是一個娘們兒。

那,這到底是咋回事?

俗話說,小孩兒沒娘,說起來話長。這就得從苦根家里的說起了。苦根家里的名字倒不賴,又溫柔又秀氣,叫個春秀,可名字再好聽也不頂啥,該干活兒還得干活兒,少一個角兒缺一條須子掉一根毛都不行,該窮還是窮,該沒啥吃還是沒啥吃,該餓肚子還是餓肚子。還有,沒完親的時候,人都叫她春秀,自從去年完了親就沒人再叫她春秀了,都叫她苦根家里的。這樣,好名字也就沒啥用了。

苦根家里的娘家是哪里的沒人能說得清,但知道她家窮得狠,就算一天吃兩頓飯,也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她爹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想了幾天幾夜也沒想出好辦法來,一回頭冷不丁看見閨女,就把主意打到閨女身上了,反正女孩子長到多大都是人家的人,多養活一天就得多吃一份口糧,要是打發出去了,不但能把一個人的口糧省出來,還能撈上幾個錢,補補窟窿,填填饑荒,撐一撐時候,最后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腳就把她賣了——你家窮,沒見一樣窮的別人家賣閨女啊?如果賣在附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就不大好看,人窮志短不假,可人再窮也得要臉面啊!這樣以來,就只好七拐八拐地把她賣到靠山屯希家來了。

希家本來也沒多余的糧食養活多余的人,可老二苦根瞎了一只眼,這就愁人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老二還小只是難看,要是等到長大娶媳婦就難了。眼瞎了不像其他的毛病還能遮掩一下,又在臉上,是一目了然的,當然也是沒法子遮掩的。趕巧碰上有人賣閨女,希家那時候手里多多少少還有幾個錢的,就把她買了下來,等她長大了給老二做媳婦。苦根家里的剛來的時候雖說只有七歲,可希家也不會白白地平添一張嘴的,樣樣活兒都沒落下她,等到她長到十六歲和苦根完親的時候已經是個頂呱呱的全把式了。可是,話又說回來,全把式又能怎樣呢?照樣吃了上頓沒下頓。這樣,為了填飽肚子,她不得不鉆深山串老林討些吃的。那么大的山,那么靜的川,又是風雪天,說不怕是假的,可和餓比起來就沒什么可怕的了。時間一久,就習慣了。

這不,她正東張西望地尋找能吃的東西呢。

冬天的大山里有什么能吃的嗎?當然有,狼,狐貍,野兔,狍子,野雞,山貓……多了,只不過你得有那個本事——打獵,那就是獵人了。獵人雖說誰都可以當,可不是誰都能當的,除了身強體壯,膽大心細,還得有錢買獵槍買彈藥——能顧住肚子已經不錯了,誰家還會有多余的錢呢?除此以外,也得學會下套兒,雖說下套只是附帶的能耐,可沒有哪一個獵人單靠下套就行的——捉住它們。如果不行,還有榛子,松子,酸棗,野柿子,山里紅……不過,來采摘的人很多,因為吃了上頓兒沒下頓的人家多了,都要填飽肚子,既然你能想到鉆山里采摘野果,別人自然也想得到,那就要看誰的運氣好了。事實上,誰的運氣都好不了,因為進山的人多了,來來回回的,天長日久的,總有人會發現的。不管野果是什么,多不起眼,是不是發了霉,是不是起了醭,也不管野果在的地方多偏僻多隱蔽多危險,只要能吃,就會在劫難逃,早早晚晚的只要有人發現——總會有人發現的——就得采摘下來。

苦根家里的顯然已經尋找很長時間了,這從她的步態和神情上就能看得出來。這也難怪,她爬高上低的走了那么遠的路,還高一腳底一腳的。她是個裹著小腳的女人不假,小腳女人走路不像大腳的男人那般穩重也不假,可她兩手空空——哦,也不全是,胳臂上還?著個荊條筐子哩——走起路來居然有些打晃,還有些氣喘,哦,對了,好像她臉上也是這樣,當然不是打晃——臉怎么可能打晃呢?——是有些疲倦,疲憊,疲乏……——就是那種又累又失望的樣子。

能不累能不失望嗎?

一大早,她一睜開眼睛,穿起衣裳,洗了把臉就出來了。她沒在家吃早飯,沒活兒的時候家里一天只吃一頓飯,剩余的時間要么睡覺,要么給東家干活兒——掏糞,喂牲口,掃院子,打水……干不完的!女人家本來可以紡紡線、織織布、做做衣裳什么的,可是家里根本沒有棉絮可紡,沒有線可織,沒有布可做,可也不能閑著,那就是得給東家洗衣裳。

家里本來就沒什么可吃的——每天的吃食差不多都是她采摘的野果,偶爾有山藥蛋或者紅薯伴著吃,到山里吃就能省下家里的一份,何必在家里吃呢?

只是可惜,直到現在她還沒找到一丁點野果,肚子早就不滿地咕嚕嚕咕嚕嚕地叫嚷半天了。

“別叫呀,別叫呀,一會兒就找到吃的了。你這個小饞蟲啊,乖點啊,聽話啊。”她一邊眼巴巴地東看看西望望,期望著能發現點什么能吃的,一邊輕輕地拍拍肚子安慰道。如果是夏天就好了,滿地都是吃的,老綠、莧菜、馬齒筧、槐花……秋天也行,木薯、棗、地梨……春天也不錯,那些根子啦葉子啦桿子啦,扒出來扯下來撅下來就能吃,灰灰菜、婆婆丁、薺菜、面條菜、榆錢、榆樹葉、柳芽……還有河里的魚呀蝦呀蟹呀螺呀蚌呀……多得數不清,根本不用鉆山越嶺的,只要舍得下力氣,就不會餓肚子。可,現在是冬天啊!最最難過的就是冬天了,冷倒還能忍,最叫人難忍又無奈的就是沒吃的了。沒吃的就會餓,餓得肚子疼,眼睛發花,頭發暈,腿抽筋兒……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可是,沒有吃食填進去,不管多么親熱的安慰都是無濟于事的,哄得了自己,哄得了別人,可哄不了肚子,照樣不依不饒地叫喚,咕嚕嚕,咕嚕嚕,咕嚕嚕……好像被欺騙了很委屈很生氣很憤怒一樣,叫聲越來越大了。

她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捧起山泉水喝上一氣,過過嘴哄哄肚子充充饑。山里的泉水輕輕地流淌著,很是安靜,只有偶爾碰到石頭擋住了才會發出不大的嘩嘩聲。山里的泉水真清呀,清得水里的石頭、落葉、雜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冬天,山泉水斷了流,可一汪一汪的還是會有的。山里的泉水真甜啊,喝一口牙齒縫里都甜絲絲的。山里的泉水真涼啊,一捧水喝不完手都凍紅了凍木了凍僵了。

她以為這樣會好些,可這樣反而更厲害了。肚子被冰涼的山泉水壓住不再叫喚了,停一停,好像還不服氣,不光是不服氣,還變本加厲的,惡狠狠的,脹起來,翻起來,疼起來。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受住,無可奈何地捂著肚子蹲了下來。

她的肚子那么大那么鼓那么圓,如果離得遠,再乍一看的話,看到的肯定只有這個肚子,圓滾的,圓溜溜的,圓嘟嘟的,胳臂腿什么的,好像不是肚子長在胳臂腿的中間,反倒是胳臂腿都長在肚子上似的。看著這么大的肚子,和鼓油油的肚子形成鮮明對比的細骨伶仃的胳臂和腿,誰都以為她病了,得了絕癥,活不了幾天了。她也這樣看。她看到過村里有這樣的人,過不了幾天就死了。她以為自己沒多長時間了,就哭了。那死的人是上了點年紀的,年紀輕輕的咋就得了這樣的病呢?老天爺太不公了。她還年輕,剛完親,還沒留下一男半女呢,咋能就這樣死了呢?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肚子還是鼓鼓的。這樣,一天,兩天,三天……好多天過去了,她也想明白了,死就死吧,就像戲文里唱的,閻王叫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她這樣一想,死就變得不那么可怕了,只是有一點讓她感到苦惱,囚犯臨死都要吃口飽飯的,她沒招誰沒惹誰沒犯法,就要死了,咋就不能吃口飽飯呢?大魚大肉不敢想,香油細面不敢想,粗茶淡飯不敢想,吃糠咽菜也行啊,只要能吃口飽飯,死也就死了。她等著盼著琢磨著。等著死期的臨近,盼著吃一頓飽飯,琢磨著死期先臨近還是飽飯先到口。可什么也沒有。不,不是沒有,而是有,真的有——她有了。

有了?可不是嗎?肚子原來除了餓了、拉肚子了,平常都是安安靜靜的,現在卻不吭不哈地動起來,哦,不是肚子動,是肚子里頭動,輕輕的,慢慢的,一下,一下的。她一愣,好久才明白過來,她懷上孩子了!我懷上孩子了!要當娘了!啊,要當娘了!這該有多么讓人激動啊!這該有多么讓人驚喜啊!這該有多么好!好多日子她都被肚子里的孩子激動著、興奮著、快樂著!……可過不了多久,她就發起愁來,自己吃上一口飽飯都那么難,再添個孩子,又是一張嘴,拿什么給他吃呢?用什么喂飽他那張小嘴呢?最讓她感到可怕的是孩子生下來,她就得帶著孩子,帶著孩子就沒法干活了,不干活不但養活不了孩子,就連她自己也無法找吃的了,無法找吃的,自己得餓著,一家人都得跟著挨餓啊!這個孩子,是她第一次懷上的孩子,第一次讓她感受到了就要當娘的幸福,可是,這個孩子她不能留不能要不能生下來……

她又哭了。可,還是一樣的,沒有吃的哭得再兇也是枉然,也改變不了什么的。孩子不能要,就得把他打下來。她拼命地跑,拼命地爬山,拼命地捶打自己的肚子,可肚子里的孩子好像誠心捉弄她,依然我行我素按部就班雷打不動。后來,她就認了。這么七顛八倒翻江倒海驚天動地折騰,還折騰了那么長時間,孩子都安然無恙,也許他是命大福大。那就算了吧。現在,她的肚子更大了。是啊,就要臨盆了,能不大嗎?

肚子實在太大了,也太重了,太痛了,她非蹲下來不可,然而,哪里蹲得下來呢?蹲不下來也得蹲,疼痛使她根本不可能站著了。她只好把?在胳臂上的荊條筐子放下來,再依著筐子慢慢地蹲下來——事實上她是無法蹲下來的,是半蹲半站的——這姿勢要多累有多累,要多痛苦有多痛苦,可是,她已經不能動了,只好這樣,像石頭一樣,像僵了一樣,像死了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苦根家里的才算緩過來一點,不過仍像剛才那樣死著。又過了一會兒,她才出了一口氣,慢慢地動,慢慢地艱難地動彈了一下這只手,再慢慢地艱難地動彈一下那只手,緩了緩,又緩了緩,吐出一口,又憋了一口氣,接著動起來。終于,她扶著荊條筐子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來。荊條有兩種,一種是土黃色的,一種是灰色的。土黃色的叫荊條,灰色的叫臭荊條。土黃色的荊條相對于臭荊條要結實一些,自然也要貴一些。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區別。苦根家哪里買得起土黃色的荊條呢,自然是灰色的臭荊條。買回了荊條,還是沒有筐子用的。苦根家里的就給村里有名的篾匠糞堆叔家幫了幾個工,讓他幫忙編一下,這才有了她?在胳臂上的荊條筐子。這個荊條筐子已經用過好幾年了,新鮮的灰色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的,連筐子的底子都掉了,只用幾根細繩子連著。本來,可以再買幾根荊條回來,再請糞堆叔幫忙補上個底子的,可哪里有錢呢?當初買荊條還是一家人省了多少日子,從牙縫里省出來的呢。莊戶人家沒有荊條筐子怎么行呢?就像下地干活沒有鋤頭,做飯沒有鍋灶,縫補衣服沒有針一樣,是萬萬不行的!

她吐出一口氣,有些滿意自己。是的,終于站起來了。只要能站起來,就能走,就能接著找食吃——一家人還都眼巴巴地等著她呢!她下意識地擦去額頭浸出的汗水,往四下里看了看。啊,真的可以尋找吃食了呢。真好!是的,真好!

她又喘了一口氣,活動了一下,慢慢地,又活動了一下。什么都好,就是肚子有些礙事。是的,礙事。不光是礙手礙腳的,還耽誤她找食兒,現在還讓她鬧肚子……

哦,這會子,肚子倒是不那么疼了,只是一絲絲,再過一會兒,就變得隱隱約約的了。慢慢地,跟先前一樣不痛不癢了。

唉,都是肚子鬧的!

人,為啥非要長個肚子呢?長個肚子,就要吃,吃一頓不行,還要吃兩頓,吃三頓,還要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一輩子地吃。唉,就為了一口吃的,人糟了多少罪啊!沒日沒夜的干活,挨打受氣,受人白眼,受著熱受著冷,出大力流大汗,有時候流血都是輕的,傷胳臂斷腿也不是沒有,也有的時候連命都丟了……可不是嗎?在她的印象里,從記事起直到現在,她和她的一家人——無論是娘家還是婆家,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是大人還是牙牙學語的娃娃——都在為吃飽肚子,不,別想吃飽,能有填肚子的東西就阿彌陀佛了——是為一口吃食,沒日沒夜,從年頭到年尾,一年又一年,東奔西顛,穿的還好,有件衣裳就能湊合幾年,可肚子不行!有句老話咋說的?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一頓不吃,就餓得慌。真的餓得慌,肚里空空的,嘴巴饞饞的,心里慌慌的,渾身沒勁兒,人沒精神頭兒。人沒了精神頭兒,就沒活頭兒了……

唉,肚子,這可惡的肚子!

人,要是沒有肚子多好啊!就不用為一口吃的,沒完沒了地遭那么多罪了啊!

可是,人能沒有肚子嗎?沒有肚子怎么懷孩子?沒有孩子人不就絕種了嗎?沒有人不就什么都沒有了嗎?

所以,還是得有肚子。

肚子,肚子,唉,肚子……

就為了肚子,她才不得不冒著嚴寒一次次地鉆進大山里,采摘一切能吃的東西。是嘍,采摘能吃的東西。今天,她已經進山很久了,可荊條筐子里還空著,這怎么能行呢?

她得去采摘吃的啊,要不然一家人就得餓肚子了。肚子,又是肚子,唉……

她輕輕地撫摸著圓鼓鼓的肚子,臉上不覺浮現出一絲幸福的笑容。 是啊,就要當娘了嘛。啊,娘,是一個多么美好,多么溫暖,多么幸福的字眼兒啊!當了娘會是怎么樣呢?不知道,還沒當上呢,不過也快了哦。娘,娘!呵呵呵……

山里很靜,靜得發虛,靜得死寂,靜得可怕。如果是第一次進山,早就一枝炸一枝炸的了,可對待慣了深山的苦根家里的來說,這沒什么可怕的,山里本來就是這樣的。不過,就算可怕也得來,要不然怎么安慰得了咕咕叫的肚子呢?

苦根家里的要走,還是往四下里看了一遍,好像有些不甘心似的。是啊,這么折騰她,不給她點回報就太對不起她了,哪怕只是一枚小小的酸棗呢。除了松樹柏樹,所有的樹都落光了葉子,酸棗樹也一樣,如果有那么一顆半顆的酸棗一眼就能看見的。可,讓她失望的是她把四面八方的樹都望了一遍什么也沒發現。她有些不甘心,又望了一遍,還是沒什么發現——當然不會有發現,這里根本就沒有酸棗樹,哪里會有酸棗呢?

唉——

她失望地嘆了一口氣,正要走開的時候,驀然聽到窸窸窣窣的響聲,響聲很輕微,但在寂靜的大山里還是聽得清清楚楚的。冬天是不可能有蛇的,不像鳥,也不像大的獸類。她慢慢扭過頭去,一個活物在她前面不遠處驀然冒了出來。老鼠!她幾乎要叫起來了。太好了!老天爺果然給了她回報。要是她能把老鼠捉住的話,就會有肉吃;要是捉不住老鼠也沒關系——老鼠跑了,老鼠的窩是跑不了的,扒開窩就能找到糧食啊!老鼠這東西賊精賊精的,不管哪里,只要有糧食它一定找得到,也一定搬得走,也一定會在窩里藏起來。所以,只要找到老鼠窩就一定能找到糧食。

糧食,多么精貴的東西啊!

老鼠,老鼠,啊,老鼠!你這個可愛的小東西啊!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著,眼睛緊緊地頂著,悄悄地,輕輕地,慢慢地,向老鼠靠過去。

小東西很快就發現了她,愣了愣,發現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思忖了半天,終于拿出主意來,嗖地一下躥了——只能躥,別無他法,因為根本不是對手——隨即踩著厚厚的落葉嗖嗖地跑遠了,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既然小東西在這里出沒,它的窩肯定就在這附近,慢慢找,一定能找得到的。找到窩就能找到糧食了。想到馬上就能挖到糧食,苦根家里的病黃色的臉上頓時現出兩片紅暈來。那紅暈很快就變成了笑,在她的臉上像剛剛逃走的老鼠一樣嗖嗖地亂躥起來,鬢角、頭發、耳朵、脖子……

是啊,家里好久沒見到糧食了,都快把糧食的味道忘掉了,要是她能帶回去糧食,哪怕只有這一窩,一家人也肯定像過年一樣高興啊!是啊,這些糧食磨成面,熬粥喝,夠一家人喝上好幾天的哩!

啊,糧食!

雖然走起路來晃晃悠悠的,但苦根家里的還是很快就來到了老鼠消失的地方。老鼠這東西傻得很,不會蓋窩,一眼就能看到它的洞眼,只要照著洞眼挖下去就一定能挖到糧食的。然而,這只老鼠卻精得很,根本看不到洞眼,顯然它把洞眼留在了落葉下。厚墩墩的落葉不像土那么瓷實,讓人一搭眼就能看出洞眼來,而是花花搭搭的,很難分辯是自然的落葉還是老鼠的洞眼。這也不要緊,只是慢一點,多費點功夫清理落葉罷了。

苦根家里的想蹲下來,可大肚子妨礙了她,只好跪下來,慢慢把厚實的落葉挨著挨地扒拉開。她每扒拉開一片地方就要挪一下,以便接著扒拉下一片落葉。不過,挪起來并不容易,她的大肚子太礙事了,又是跪著的。對于馬上就要到手的糧食來說,這又算得了什么呢?

過了一會兒,老鼠洞眼終于現出來了。

苦根家里的一陣欣喜,再也顧不得勞累,連忙挪過去,伸出手,插進老鼠洞準備掀翻它。

可是,老鼠洞冰涼冰涼的不說,還被凍得石頭一樣硬,根本就扒不動啊!

這可真急死人了!

看不到老鼠也就算了,找不到老鼠洞也算了,現在明明看到老鼠了,明明找到老鼠洞了,可就因為老鼠洞凍得太厲害了扒不開,讓要到手的糧食拿不到手,就太氣人了!

那么,如果原樣封好,明天再來呢?不行!封得再好,別人找不到,老鼠還能找不到嗎?老鼠不會給她守著的。不但不會給她守著,還會因為暴露了連夜搬家。如果搬完了,她再扒還有什么用呢?就算搬不完,說不定也會被別人發現啊!

既然不能等,又扒不開,這可怎么辦呢?

她左顧右盼著,忽然靈機一動,那就只能把樹枝撅下來,用樹枝把老鼠洞別開了。

她站起來,看著眼前的一棵又一棵的樹,刻摸著需要多粗多長的樹枝,撅哪棵樹,怎么把它撅下來。她終于選準了一棵樹,是一棵當年新發的小樹,有搟面杖那么粗,又光滑又直溜,再好不過了!她興奮地走過去,抓住小樹,想把它彎下來。可小樹像所有的東西那樣根本不聽她的,甚至她扳得太厲害了的話,還要把她連帶著彈起來。她有點生小樹的氣,真想跟它杠下去。可礙手礙腳的大肚子使她放手了。反正小樹多得是,再選一棵就是了。她終于選對了一棵,踮起腳尖把它扳下來,再扳下來,騎上去,往下壓,使勁壓,用上全身的力氣壓。“叭!”地一聲,小樹斷了。她沒防備一下從樹干上摔下來,好在并不高,要不然真會把她摔壞的。

她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緩了緩,把斷下來的小樹按照心里想的尺寸再次撅好,拿起來,看了看,很滿意。

重新走到老鼠洞前,她跪下來,把已是棍棒的小樹插進老鼠洞里,兩手使勁按著,用力往下壓。壓不動,她只好站起來,把一只腳踩上去,用全身的力氣壓。

終于別下一塊泥來,老鼠洞頓時現出一個豁口來。

“苦根家里的?是苦根家里的嗎?”突然有個聲音傳了過來。

苦根家里的并不吃驚,慢慢朝聲音傳過來的方向扭過頭去,看見一個瘦條條的男人一晃蕩一晃蕩地朝這邊走過來。她認出來了,是彭青鋒。按照輩分,彭青鋒該叫苦根家里的嬸子,可因為不是一個姓的,他就不愛叫,總覺得叫了自己的輩分就低了,就是人家占了自己的便宜。彭青鋒的女人是個癱子,卻一口氣給他生了三個孩子。家里里里外外本來就全靠他一個人支應著,現在一下多出幾張嘴來,更是顧不住馬腳腿了。這樣以來,他不得不像苦根家里的那樣,每到冬天就鉆山。雖然都是鉆山,兩人碰面的機會并不多。山太大了,各走各的,想碰見也不容易。就算碰見了也會躲開,山里的吃食就那么些,越采摘就會越少的,碰在一起的話,誰去采摘?采摘下來歸誰?誰該多分誰該少分?……恐怕都不行,那就打個招呼,錯開。

“你在干啥?”彭青鋒沒像往常那樣走開,反而偎了過來。

告訴他不好,不告訴他也不好,苦根家里的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就什么也沒說。只是停下來,看著他。

雖然同在一個村里住著,兩人打交道的機會并不多。不過,她對彭青鋒的印象并不壞,她還記得有一年她在河邊給東家洗衣裳地方時候,沒留神一件衣裳被湍急的河水沖跑了。她急得直跳腳,變腔變調地叫喊。正巧彭青鋒路過,二話沒說,馬上跳到河里把衣裳撈起來遞給她,自己卻被河里的石頭碰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走路都一拐一拐的。

“找到老鼠窩了?”彭青鋒一看,馬上明白了,但還是明知故問。

苦根家里的點點頭。

“別不動吧?”彭青鋒眼睛緊盯著老鼠洞,并不看苦根家里的,像是問她,也像是隨口說說,“我幫你別吧。”

苦根家里的不知道該拒絕他還是該答應他,拒絕他好像不好,答應他好像也不好。

彭青鋒卻沒客氣,不由分說從她手里搶過棍棒就要撅,看見她,忽然說:“你趔開,別碰著你了。”沒等苦根家里的趔開就別了起來。

苦根家里的嚇了一跳,趕緊躲開了。

彭青鋒還像幾年前一樣瘦條條的,可到底是個男人,比起大著肚子的苦根家里的還是頗有力氣的,一會兒工夫就把老鼠洞別開多長來。

老鼠這東西賊精賊精的,好像早就算準了會有人來搶它的糧食,一個窩卻把洞挖得七拐八扭的,左一個出口,右一個出口,讓人根本能分清哪一個是進出的洞,哪一個是它要待的地方,哪一個是藏糧食的地方。

彭青鋒并不氣餒,他像苦根家里的一樣知道,老鼠洞里一定會有糧食的,只要挖下去就是了。

老鼠洞終于開膛破肚,完全別開了,東一道西一道的居然有好幾庹那么長,那么寬。可糧食還是沒找著。而老鼠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彭青鋒沒吭聲,把別開的老鼠洞上的泥巴挨個兒都清理了一遍,清理得干干凈凈的,終于在中間的地方找到一個向下洞。

“到底被我找到了!”彭青鋒興奮地自語著,又不辭勞苦地別了起來。

一會兒,一粒粒白花花、黃澄澄、灰撲撲的糧食合著濕乎乎的泥土就冒了出來。啊,糧食,這狗日的糧食!狗日的的糧食有黃澄澄玉米,有黃澄澄的黃豆,有白花花的豇豆,有灰撲撲的榛子,還有說不出什么顏色的吃食。

“啊!糧……”苦根家里的不由驚喜地叫起來。

“噓!——”彭青鋒瞪了她一眼,忙不迭地蹲了下去,連糧食帶泥土一起捧了起來。

苦根家里的連忙把她的荊條筐子遞過去,然而彭青鋒并沒把第一捧糧食放進去,而是放進了自己的背簍里。

應該!畢竟沒有他的話,不會有這么快挖出糧食來,何況他又出了那么大的力氣呢?第二捧也沒什么的,最重要的是有糧食了啊!

第二捧糧食捧出來了,可還是沒放進苦根家里的荊條筐子里,而是依樣又放進彭青鋒的背簍里去了。

哦,是放在一起,最后再平分。那也行嘛。苦根家里的這樣想著。

又一捧糧食連泥帶土地捧出來了!

又一捧糧食連土帶泥地捧出來了!

又一捧!

又一捧!

糧食越來越少,泥土越來越多。

泥土越來越多,糧食卻越來越少了。

彭青鋒捧完了,又往下挖了挖,再挖了挖,再沒有一粒糧食了。

“沒有了?”

“沒有了。”

“那行,那就這吧。”

彭青鋒沒吭聲,卻站起來連同背簍一起背在身上,轉身就走。

“哎,你干啥去呀?”

彭青鋒還是沒吭聲,也沒回頭,連停下的意思都都沒有,飛快地走了,遠了,看不見了。

“怎么會這樣呢?”苦根家里的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明白,眼淚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大滴大滴地掉下來,很快就嘩嘩地淌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

一片寂靜。

“那是我看到的,我看到的啊!嗚嗚嗚,嗚嗚嗚……”

寂靜一片。

她有些可憐起那只老鼠來,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攢了一窩糧食,還沒過冬呢,就被人挖走了,等大雪封山的時候,它怎么過呢?當她別下第一塊泥土的時候就有些不忍心了,可有什么辦法呢?不忍心也得狠下心來。現在到手的糧食被彭青鋒搶去了,她更可憐那只老鼠了。人,想想辦法,總能找到吃的,老鼠呢?那么個小東西,趁大雪封山前儲存寫吃的,現在一下就人搶走了,而大雪眼看著就要落下來了,它再到哪里找吃的呢?她不恨彭青鋒,只是覺得他沒出息,可誰能擋住餓呢?要不是餓急了,他一個大男人再怎么也不會跟一個娘們兒搶吃的的。

到手的糧食沒有了,哭又有什么用呢?別說哭,就算回到村里找他理論都沒用,沒有人能證明是自己先看到的,沒有證人說什么都是白說——不,說不定會反過來被人認成是無賴!

一切都無法改變了。眼下最當緊的就是趕緊找吃食,找到吃食,找到夠填全家人肚子的吃食。

苦根家里的擦了擦眼睛,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又像開始那樣慢慢地尋找起來。

要是能再看到一只老鼠,再能找到一個老鼠窩就好了。她一定不再請別人幫忙,也一定會給老鼠留下一些糧食的。不過,這種希望想想就罷了,每到冬天,她都會鉆山找吃的,找到老鼠窩、找到糧食不是沒有過,卻只有寥寥幾次。挖到糧食當然是值得高興的事兒,可怎么能指望天天都能挖到糧食呢?最大的指望還是樹。

樹,樹,到處都是樹。只有樹,樹才是希望。地上是沒有什么希望的,所有的希望都在樹上,所有的失望也在樹上。樹上除了枝椏還是枝椏,沒有一片樹葉,也沒有一棵果子。

所有的失望都在樹上,可希望也都在樹上。只有樹,樹才是希望。沒有別的,只有樹。沒有失望,只有希望。要不然,她怎么回家呢?怎么有臉回家呢?就算回家,也會被趕出來。因此,她必須去找吃食,必須找到吃食。吃食,吃食!吃食是什么?野果,木薯,樹葉,稈子……什么都行,不一定填飽肚子,只要能吃就行。只不過,天天都是這樣,天天都要有能吃的東西。

這些大山她已經來過不知道多少遍了,每一座山頭,每一道山梁,每一個山洞……如果它們是人的話,早就把她認得熟透了,說不定還會跟她打招呼,“你來了。你又來了。找什么呢?”

其實,一年年又一年年,一年年又一年年,就只為倆字——吃食。

吃食,你們都在哪里呢?

苦根家里的慢慢地走著,爬著,望著,瞅著……

她爬過了一道坡又一道坡,走過了一道梁又一道梁,找過了一片樹林又一片樹林,只有樹,沒有葉子,沒有果子,沒有吃食……

那也得找。那也得尋。那也得走。那也得瞅。

功夫一定不負有心人的。是的,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么多年,這么多次,她不都是這樣走啊爬啊找啊尋啊瞅的過來的嗎?那么多回都過來了,今天這回怎么會過不去呢?找就是了,尋就是了,爬就是了,瞅就是了。

啊,啊,功夫真的不負有心人啊!

當她走到一塊大巖石邊的時候,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好像被什么東西晃了一下眼睛,再一看,在一叢躥出來的半人多高的枝子上赫然掛著一顆果子!

果子,果子,真的看到果子了!雖然只有指甲蓋那么大,但畢竟是果子啊!

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一顆酸棗,那是一顆陳年酸棗。如果是今年剛結出來的新鮮酸棗,這時候一定會是鮮亮的棗紅色,可它顯現的卻是灰黑色,只能憑經驗斷定它是酸棗。雖然一家人吃酸棗都吃得一聽見酸棗這兩個字就反胃、燒心、流嘴水,可也只能吃它,只能反胃、燒心、流嘴水,要不然就只好餓著。和餓比起來,就沒有什么是可怕的了,反胃、燒心、流嘴水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盯著那顆陳年酸棗,不覺咽了一口口水。

酸棗枝子有好幾根,卻只有這一顆酸棗,在風中輕輕搖晃著,孤孤單單,搖搖欲墜,可憐巴巴,好像在對她說:“我快要被凍死了,快來摘下我吧!要不然我就要掉下來,被摔得粉身碎骨,化成泥土,無聲無息,消失不見,再也沒人會知道世上還有我……我雖然頂不得大用,不能充饑,不能解渴,不能觀賞,可我畢竟是一顆酸棗啊!我能讓人們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做酸棗的樹棵子,可以結出叫酸棗的果子,讓人們知道我雖是酸的,可也是甜的,雖是甜的,可也是酸的,酸酸甜甜,甜甜酸酸,就像這世界酸里有甜,甜里有酸,是酸是甜,一個人一個味道,誰說得清呢?”

愣了好一會兒,苦根家里的才想起來,她不是來欣賞果子的,而是來采摘果子的,找不到果子就算了,現在找到果子了,還發什么愣呢?難不成等著別人來跟她搶嗎?

苦根家里的趕緊又看了看,同時做著判斷。果子雖然比地面僅高出半人,可離著地面還有半庹多遠,伸手夠還是夠不到的,那就得找東西勾住枝子,把枝子扳過來才行。苦根家里的往四下里看了看,地上是有一些枯樹枝的,可要么太細,要么太短,要么太直,根本無法勾住枝子,更不可能扳住枝子了。要想就地取材,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在直溜的長樹枝上綁上短樹枝,做成鉤子的樣子,要么找帶斜枝的長樹枝。前者去哪里找繩子呢?沒有繩子就根本不可能。后者也不容易。樹枝很多,但帶斜枝的長樹枝就難了——當然不是沒有,多數都是在長樹枝的盡頭才會有斜枝,且斜枝不是倒過來的,而是順過去的,根本勾不住什么。苦根家里的找了好久,才算找到了一根帶倒過來斜枝的長樹枝,只是那斜枝太細小了,如果勾過大的樹枝,或者用力過猛就會折斷的。

找好鉤子,苦根家里的忙又把一些細小的樹枝塞在荊條筐里。這樣,細小的樹枝眼下可以做筐底,以免采摘的果子漏掉,?回家還能做柴火呢。她以前都是這樣做的,可以說是輕車熟路,習慣成自然了。她當然也可以先把果子夠下來再收拾筐的,那樣的話,果子放哪里呢?果子那么小,又那么灰暗,還那么滑溜,一不小心就找不到了,不就白忙活一場了嗎?

苦根家里的這才開始夠起果子來。她把長樹枝伸過去,一下就勾住了長果子的那根樹枝,慢慢朝自己這邊拉過來。不能不能用力,又不能太用力。不用力是不可能把長果子的樹枝拉過來的,那就夠不到果子,太用力怕鉤子半路斷掉,長果子的樹枝反彈回去說不定果子會被甩掉。所以,她只能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拉,拉,拉……

做鉤子的那根斜枝實在太細小了,像隨時都要斷掉的樣子。苦根家里的兩手慢慢拉著,兩眼死死地盯著鉤子和果子,既怕鉤子半路斷了,也怕果子半路掉了。

近了,近了,更近了。

鉤子雖然很吃力,但好在鉤得死死的。

苦根家里的擔心得連氣都不敢喘了,慢慢地拉著,拉著,伸出另一只手,準備把果子抓在手里,那樣就算鉤子斷了,就算樹枝反彈過去了,都不怕了,反正果子已經在她手里了。

長果子的樹枝一點點地拉近了,苦根家里的手一點點地挨近果子了。生怕就要到手的果子像就要到手的老鼠洞糧食一樣只差那么一點點就把全部丟光了,苦根家里的猛地往前伸了一下手,果真把果子抓到了手里,可就在這時,苦根家里的腳下一滑,連人帶果子一下都跌到大巖石下面去了。大巖石下面是一道斜坡,斜坡上長滿了叢生的酸棗樹,多數都矮矮的,只有那么幾枝得隴望蜀地直躥起來了。

苦根家里的掉下去立刻就被酸棗樹叢熱烈地包圍了。酸棗樹像別的棗樹一樣也是長著刺的,雖然不像別的棗刺那么長,可一點也不比別的棗刺差,一二三地把苦根家里的刺了個遍。苦根家里的當然不肯,平白無故地吃了人家的果子,沒對人家有什么回報已經夠對不起人家了,怎么還能再要人家的刺呢?可棗刺那么倔,不依不饒的,她沒柰何,只能滾,骨碌碌地滾,一刻不停地滾。如果苦根家里的個頭兒夠高,倒下來就會夠長,一般來說長東西輕易是滾不起來的,可惜苦根家里的個頭兒不夠高,又懷著孩子,肚子圓滾滾的,使得她的整個身體都跟著圓起來,滾動起來就容易得多了。

這么以來,苦根家里的不甘心也只能不甘心著,一旦滾動起來要想停下來連她自己也是無能為力的。骨碌碌,骨碌碌,苦根家里的一直不停地翻滾著,直到再也滾不動了才停下來。而這時,面目全非的她只是被一棵歪脖的大樹擋住才停在半腰。樹下不遠就是已經干涸了的河,河床里滿是大小不一的石頭。

苦根家里的停了許久許久都沒動一動,好像死了一般。直到雪下起來,冷冷的雪花飄下來,落在她的臉上,一片,一片,又一片……原本發黃的臉被棗刺刺得都是血口子,被冰冷的雪花一激,生疼生疼的,才使她醒過來。

啊,我咋了?我在哪兒?

好半天苦根家里的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她沒動,只是喘了一口氣,停了停,才慢慢動了動。

她覺得不對勁兒。不光是全身疼痛難忍,褲襠里還黏糊糊的,好像還有什么東西。她以為是錯覺,試著使勁動了動。不是錯覺,褲襠里確實黏糊糊的,確實有什么東西。她驚了一下,從這棵歪脖樹上掉下來,好在并不高,歪脖樹的下面和河床之間是一個一庹多寬的平臺,長滿了雜草。雜草被她壓倒,倒像是鋪了一層厚厚的被子似的,軟乎乎的,十分舒服。

她解開褲帶才發現,褲襠里血糊糊的一片,一個小東西赫然躺在血漬里。

孩子!她本能地瞪大了眼睛,愣了愣,很快就把棉褲脫下來,把臍帶咬斷,挽了個結兒,再解開棉襖,把他抱起來,揣在懷里,緊緊的。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哭起來,卻是無聲的,嘴里絮絮叨叨地念著,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啊!……

雪,剛才還零零碎碎的,這會兒卻越下越大了,紛紛揚揚的。

她知道這地方是不能待的,要不然肯定會被凍死的。可,去哪兒呢?這是在野山里,根本不會有人家的,也不像田間地頭會有看秋的的人臨時搭建的窩棚什么的。

不管怎么樣,她都必須離開這里!

可是,怎么走呢?她全身就兩件衣裳,上身就一件老棉襖,下身就一條老棉褲,老棉襖緊緊地裹著孩子,老棉褲血漬呼啦的,恐怕早就浸透了,怎么穿呢?可要是不穿,她就得光著屁股,這樣也一定會被凍死的。擱在先前,凍死就凍死吧,反正只有她一個,現在不同了,她有孩子了,她當娘了,她可以死,但不能讓孩子跟著她死,孩子才剛剛來到這個世上,還沒有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呢……

她只能把胎衣倒掉,扯幾把茅草擦干凈老棉褲褲襠里的血漬,再把棉褲穿上,緊緊地抱著她的孩子,趕緊離開這里。是的,趕緊離開這里,回家!

可是,怎么上得去呢?如果是她自己還好些,現在又加上個孩子,還是剛剛出生的,她又是剛剛生產完更是虛弱得很,只能先找一個地方避避風、當當雪、遮遮寒了……

品牌:武漢閱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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