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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給您老跪下了

  • 王子群
  • 8761字
  • 2025-08-15 10:48:17

苦根正愁得苦,就見人影一晃,一個人走了進來。苦根抬頭一看,見是他家里的,吃了一驚:“你……”

事實上,苦根和他娘的爭吵苦根家里的都聽見了,不但聽見了,還聽得清清楚楚的,畢竟離得不遠,孩子哭,爹娘訓,聲音又那么大。那會兒她正披著夾襖一針一線地縫補夜兒個滾落山崖被掛爛的棉襖呢。夾襖不是襖,只是比褂子多一層布,或者說是雙層的褂子罷了,因為比褂子保暖,又比不上棉襖,又是兩層,就叫了夾襖。夾襖在初秋或者初春季節還是可以的,在冬天——尤其是落了雪的冬天根本擋不得嚴寒的,只是只能這樣,畢竟是件衣裳,要不然就得光著脊梁,那就更冷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趕緊把棉襖補完,咬斷線,看了看孩子,趕緊穿起衣裳起了炕。就在這當兒,就聽苦根的腳步聲一直響到灶屋去了,她知道他一定是找小米去了。苦根家里的跟過去,果然是苦根,蹲在地上像矮了半截似的,再掃了一眼灶屋,當真空空的,一點小米的影子也沒有。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拉住了拉苦根的衣裳,明顯想讓他起來。

苦根慢慢抬起頭,看著他家里的,紅著眼圈說:“小米……不見了……”

“我知道了。”苦根家里的慢慢地說,手仍拉著苦根。

苦根慢慢地站起來。

苦根家里的就拉著他往外走。

“干啥啊?”

苦根家里的沒吭聲,只是使勁兒拉著他。

兩口子來到東間門口,苦根家里的“噗通”一聲跪下了,又拉著苦根一起跪了下來,這才說:“爹,娘,俺和孩他爹給您老跪下了。都是媳婦不好,嘴饞了,偷著讓孩他爹跟糞堆叔家借了二斤小米熬粥喝。媳婦請罪來了,要打要罰,俺都擎著。”

苦根直到走近東間門口才明白過來,看著他家里的往下跪,就順順溜溜地跟著跪了下來,他明白事到如今也只有這樣了,不過剛才一直沒想到,不由看了他家里的一眼,這會兒聽他一口一個孩他爹不禁又把他家里的看了看。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她這樣稱呼他,忽然覺得自己不光再也不是后生,再也不光是男人,再也不光是孩子的爹,還是娘兒倆的山、娘兒倆的天、娘兒倆的地,他得為娘兒倆出生入死、他得為娘兒倆遮風擋雨、他得為娘兒倆披荊斬棘、他得為娘兒倆扎牢籬笆……于是,他顫抖著聲音叫:“爹,娘!……”

“小米哩?”苦根娘硬硬地問。

“夜兒個黑了熬完小米粥忘灶屋了,剛才去找,就不見了……”苦根忙說。

“是嗎?”苦根娘冷笑道。

“娘要是不信,管問俺爹啊,我出門的時候,身上啥也沒有,這是俺爹看著的!”

“是嗎?”苦根娘依然冷笑著。

“娘要是還不信,管去俺屋里搜!”

“苦根家里的。”

“娘,咋的都行。”苦根家里的說。

“行了。苦根家里的,你去把飯做上。”苦根娘說。

“是。”苦根家里的又磕了一個頭,應著,卻沒動。

今天本來該嫂子做飯的,突然換成了苦根家里的當然是在懲罰她,這也就是說苦根娘不再追究下去了,或者說暫時不再追究了。苦根心里很感激他娘,給他娘磕了一個頭,可還是有些不忍,看了看他家里的,小聲說:“娘,她還奶著孩子哩……”

“奶孩子咋了?”苦根娘的聲音一下高了起來。

“沒事,娘,我沒事!”苦根家里的忙說。

“今兒個就吃一頓飯。進來扌歪上一瓢面,蒸菜餅子,熬稀飯。做去吧!”苦根娘這才威嚴地說。

“是。”苦根家里的這才站起來掀開門簾,到東間去了,一會兒出來手里端著一瓢面出來了。面是五谷雜糧磨出來的,棒子磨出來的面是淡黃的,大豆磨出來的面是灰黃的,高粱磨出來的面是粉紅的,紅薯片磨出來的面是淡黃色的,蠶豆磨出來的面是青的,豌豆磨出來的面是姜黃色的……摻在一起就灰乎乎的。葫蘆一分兩瓣,每一瓣就是一只瓢。葫蘆有大有小,瓢自然跟著有大有小。通常大瓢做水瓢,小瓢做面瓢。這是因為水不值錢,要多少有多少,只要肯舍得到井里打就行,面就不一樣了,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弄得到的,平常年景就不大容易,碰到荒年就更珍稀了。希家的面瓢自然也不大,只比巴掌大一些,但也大不了多少。這樣一瓢面別說希家一家大大小小十幾張嘴,就連哥哥留根一家甚至苦根兩口子都不夠吃的,可面只有這些,不夠就得做飯的想辦法了。面不夠,只能加菜了。菜就是青菜,其實也沒別的,不過是當地的白菜、蘿卜和冬瓜,再加上苤藍、蔓菁、胡蘿卜、菠菜罷了,掏到底只能再加上調味的大蔥、蒜苗和芫荽,剩下的就只能是夏秋時節備下的一些干菜。當地的干菜有倭瓜干、冬瓜干,這兩樣都是切片后曬干就行了,不過切片以后得蘸上草灰才行,要不然發甜的味道容易招來蟲子,很快就會壞掉的,再就是水炸后曬干的蘿卜纓子、苤藍纓子、蔓菁纓子、胡蘿卜纓子、芝麻葉子、豆角、梅豆角這些了。

苦根家里的端著面一邊朝灶屋走著,一邊思忖著要摻些什么菜的時候,就聽自己屋里孩子又“哇哇”地哭起來,慌得忙跑到灶屋丟下面瓢就風一樣地沖了過去。

這樣以來,飯要么是做不成了,要么就要等很久才行。這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一家老小都餓得前胸貼后背了,還能再等得了嗎?可孩子又不能不奶。

小米還沒著沒落,現在又加上做飯,苦根生怕他娘再怪罪,想了想只好跑到西間敲敲窗口。

“誰?”連翠的聲音。

“連翠,你能不能出來一下,我跟你商量點事兒。”

“啥事兒?”

“你來啊。”

一會兒連翠就出來了。

“連翠,你看,你嫂子……”苦根指了指自己的屋子,“孩子哭得丟不下,你能不能先替你嫂子做一頓飯,等輪到你做飯的時候她再替你。”

連翠比苦根家里的還大一歲,本來苦根家里的一直叫她二姐的,可自打完了親就不再叫了,不但不再叫了,還反過來改成連翠叫她嫂子了。連翠一直都覺得怪別扭的,總覺得苦根家里的在占自己的便宜。這還不算,苦根家里的比她小都嫁人了,她一個大姑娘了連個婆家都沒有,這讓一村人都拿這個逗她,她開始只是覺得在逗她玩,聽得多了就覺得不對勁了,心里就忌恨上了苦根家里的。她看苦根家里的不順眼一家人都知道,按理說苦根該躲著她才對,誰知卻偏偏往上撞,這不是找著挨不痛快嗎?現在一聽明顯的是二哥在偏袒他老婆,更氣不打一處來,馬上說:“不行!”

“好連翠哩,有啥不行嘛,不就是換換嘛?”苦根連忙討好地說。

“我怕咱娘生氣。”

“咱娘才不會生氣哩。”

“當然會啦!”

“不會的。”

“啥不會?今兒個本來該大嫂做飯的,咱娘為啥偏偏點了她的將?還不是……”連翠突然不說了。

“還不是啥?”苦根被她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忙問。

“非要我說出來啊?那我就說。還不是因為嘴饞偷著熬小米粥喝惹著咱娘了?我要是替她做了飯,咱娘的氣出不來,還不怪我啊?”四間正房,連通著的三間是不隔音的,聲音只要稍大點,都能聽得到的。那會兒,他娘正氣著,也要殺雞給猴看,自然聲音不會低,又是半晌午,一家人早醒了,不要說連通的房子,就連隔壁西堂屋的哥哥和嫂子一家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其實,苦根家里的挨了罰,連翠打心眼里高興,還覺得罰她做飯都不過癮,最好罰她一天只準干活不準吃飯!這樣,既罰了她,還讓她丟了人,那才夠勁兒哩!只是這話不能說出口,要不然就顯得她太狠了,畢竟是姊妹們,畢竟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畢竟不能打草驚蛇不是?

“唉……”苦根沒想到還有這一層,一下弄得不知道該咋辦才好了。

連翠冷笑一聲,轉身走了。

正巧,連美從院子西南角的茅房里出來,鼻子凍得通紅,吸哈吸哈地往兩手不住哈著氣再往耳朵上捂,剛走到門口就被苦根攔住了。

“二哥。”

“連美,二哥跟你商量點事兒行嗎?”

“我知道你要商量啥,你跟我二姐說的話我在茅房都聽見了,我這就去灶屋做飯去。灶屋還暖和點呢。”連美爽快地答應了。連美說得沒錯,頭天晚上做飯時燒熱的炕經過一夜已經涼了,現在做飯灶屋又要生火,和涼了的炕比起來自然暖和些。

“你不怕咱娘生氣?”

“不怕。我這就問她去。”連美說著就走到東間窗戶底下敲了敲,問,“娘,我二嫂奶孩子呢,我替她做飯,好嗎?”

“趕緊做飯吧,三姐,我都快餓死了。”銀根嚷道。

連花也跟著嚷:“我也餓,娘。”

苦根娘訓斥道:“別嚷,越嚷越餓!”

銀根說:“娘,那為啥啊?”

苦根娘說:“嚷不費力氣啊?費力氣就要耗費飯的,咋會不餓?”

銀根和連花一聽忙捂住嘴,不吭聲了。

連美抿著嘴笑,好容易忍住了,問:“娘,飯咋做啊?”

“一人一個餅子。”苦根娘說。

“大人小孩都一樣嗎?”

“都一樣。有一個算一個。”

“好。”連美說著就跑到灶屋去了。

苦根看著妹妹的身影在灶屋口消失不見了,心里頓時覺得暖烘烘的。他剛拿起木锨想把院子里的雪鏟一下,想了想還是踩著積雪走到茅房外面抱了一抱劈柴,到灶屋里去了。

連美雖然只有十四歲,可干起活兒來一點不比大人差,苦根進屋的時候她已經抃起(挽起的意思)襖袖子開始和面了。

苦根把劈柴在鍋灶門口放下來,對著妹妹笑了笑,到門后找出扁擔挑起兩只木筲打水去了。水缸里的水還滿著,按說是不用挑水的,可苦根還是挑了。這倒不是苦根贖罪心切,而是水缸里的水放了一夜,這么冷的天就算不結冰也肯定冷得冰手,一會兒做飯、一家人洗臉怎么辦呢?要是燒水當然可以,可燒水不光麻煩也太費柴火了。井水多好啊,是新水,是活水,也熱乎,單是看著清亮亮的心里就舒坦得慌。

靠山屯村只有一口水井,在村莊的正當中,自然一村人吃水都要到這里來挑水才行。苦根到水井邊的時候已經有人打過水了,這從井沿雜沓的腳印就能看得出來。苦根把一只筲勾在轆轤繩子上的鉤子上,就搖起轆轤來。一會兒,一滿筲冒著熱氣的清水就被搖了上來。苦根把這筲水倒在另一只空筲里,再把空筲搖下去,一會兒又搖上來,摘了鉤子,挑起來往家里走去。

苦根回到家的時候看見連美用?頭正院子東南角扒拉著,那里有一個小小的地窖,窖著蘿卜、胡蘿卜、蔓菁和山藥蛋,就說:“我來。”再對著堂屋大聲喊:“水打回來了,都起來洗臉吧。”

連美沒吭聲,只管扒拉著,一會兒帶著泥的青的蘿卜和紅的胡蘿卜就被她扒拉了出來,在雪白的底色里格外的青翠和鮮紅。

苦根把水挑到水缸邊卻沒有倒進去,返過來拿了蘿卜和胡蘿卜跟妹妹一起往灶屋里走去。

進了屋,苦根找出洗菜盆,一邊把筲里的水倒進去,一邊說:“快洗洗手,熱乎呢。”

連美就把蘿卜和胡蘿卜一起按進了水里。

“凍壞了吧。”苦根說著,伸手要拿盆里的蘿卜或者胡蘿卜。

“我洗就行,你別沾手了。”連美洗著蘿卜和胡蘿卜說。

苦根笑笑,找出礤床兒來,等連美把蘿卜和胡蘿卜都洗好、切了頂和根,苦根接過去就礤起來。一會兒,菜盆里就礤出一小堆菜絲兒來。

苦根礤菜絲兒的時候,連美又去釘在房檐下墻上的橛子上取下一棵白菜,扒了外面干枯的菜葉,摘了幾片白色的白菜葉,在案板上切得細細的,發出嚓嚓的聲響。她把白菜絲兒放在盆里撒了鹽,殺水,再把水控干凈,和蘿卜絲、胡蘿卜絲兒摻在一起又撒了鹽,攪拌均勻,再和在面里。面醒了一會子早變得溜光滑潤了,可一摻了菜絲兒就變得軟塌塌的,不過菜面團摻了蘿卜絲兒,胡蘿卜絲兒,白菜絲兒,紅黃的,白的,綠的,一絲絲,一條條,煞是好看。

她娘說是熬稀飯,連美就找出苦根家里的在山里撿回來的酸棗洗了洗放進鍋里。酸棗是不是糧食連美不知道,但她知道酸棗是吃食,是頂餓的。稀飯里如果不放些別的,熬出來的稀飯就成了糨子,喝起來寡淡寡淡的,要是放些別的——綠豆啦,豇豆啦,紅豆啦,黃豆啦,紅薯啦什么的,就變得有滋有味起來。現在,這些都精貴著呢,單為調口味放進去太費了,只好放些酸棗了。這樣,既頂了餓,又調了口味,多好啊!連美又找出篦子放上,把餾布子(屜布,蒸饅頭用的布)濕了,攤在篦子上,兩手抄起一團菜面團在兩手不住地倒換著,以便菜面團變得圓潤些,末了貼著緊挨著篦子的鍋面貼上去,等一圈貼滿了,再把剩余的菜面團貼在篦子上,直到篦子上放滿菜面團,菜面也剛好用完。這同時,連美還要計算著菜面團的數兒,按她娘的吩咐,確保家里每一口人一個菜面團——蒸熟了就是菜饃,壓扁一些就是菜餅子哩,一個不多一個不少,要不然少一個就得一個人吃不著,多一個就會吵起來。一家人因為一個餅子或者饃吵起來就太傷心了嘛。

這會子,苦根已經生起火來,一會兒,鍋里就騰騰地冒出一縷又一縷熱氣來,再一會兒整個鍋蓋上都霧氣騰騰的,再不久整個灶屋里都被煙霧籠罩起來,才熄了火。

這當兒,一家人都起了炕,挨個兒開始洗臉洗手,再走進灶屋準備吃飯。

連美等全家人都到齊了,就把鍋蓋掀開了。一鍋里,最初是怎么安排的,現在還是原封不動的,就連蒸出來的菜餅子都是,還是紅的紅,綠的綠,黃的黃,只有灰白的面變成了說黑不黑說黃不黃說紅不紅的顏色。

沒人說話,大家都把眼睛盯著菜餅子。

連美拿了饃筐子,把熱騰騰的菜餅子一個一個起出來放在饃筐子里。貼在鍋面的菜餅子正面跟別的一樣,反面卻被鍋面熥出了焦子。焦子不光顏色金黃金黃的,十分好看,咬一口,還又焦又脆的,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兒哩。

貓娃、狗娃、連花、銀根一窩蜂地擁上去爭搶帶焦子的菜餅子,小玉生怕吃不到,急得哭起來,要她娘幫她去搶。剛出鍋的菜餅子很燙,狗娃、連花和銀根抓到手里,被燙得齜牙咧嘴的,忙丟了,哈了哈手,又抓在手里,兩手不停地倒換著心滿意足地到一邊去了。貓娃也把熱騰騰的菜餅子搶到了手里,被燙著也不肯丟,直到實在受不了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被匆匆趕來的根生一腳踩在了腳下。

“你陪我!”貓娃抓住根生要哭了。

根生卻不理他,只管搶菜餅子去了。

貓娃沒根生的力氣大,被他帶走了,又舍不得自己的菜餅子,這才松了手,去地上把菜餅子拾起來,剛才的滿臉歡喜再也不見了。

苦根走進來冷不丁看到他哥留根,心里咯噔一下,忙問:“哥,你咋回來了?杜老爺家的活計干完了?”

“我沒去。”留根扯著貓娃頭也不抬拿起筷子串起兩個菜餅子塞到貓娃手里,兩手端起兩碗面湯一般的稀飯轉身就走。一雙筷子有兩根,一般來說都是同樣的竹子同時做出來的——畢竟這東西就像襪子、鞋子、木屐一樣都是成雙成對的,是沒法分開的,又是經常用得著的,所以兩根筷子也像兩只襪子、兩只鞋子、兩只木屐一樣是一模一樣的。希家的筷子也是用竹子做的,而且用過很多年, 后來又添了人口,就不夠用了,不知道是不想買還是買不起,就隨便拿幾根小木棍湊個數對付著能用就行了。留根顯然餓壞了,也怕誰比他來得早,把大個兒的菜餅子挑走了,他來得又有點晚,就來不及精挑細選筷子,隨手抽出一雙。這一雙筷子卻是不一樣的,一根是竹筷子,一根是小木棍——竹筷子年深日久不再筆直,而是彎彎的,最初青黃的底色也已經不見了,現在一半暗紅一半紫黑;不那么直溜的小木棍早已開始發黑發灰了,不過相比于竹筷子還能勉強顯出是白色的。一雙筷子一黑一白,一彎一折,怪別扭的,但希家的人看慣了,也就不覺得怎么了。

“你咋沒去哩?我不是跟你說了讓你替我一陣的嗎?你也答應了啊!”苦根直盯著他哥的背影。

“我……”留根說著忙看了他家里的一眼。

“哦,你哥發燒了,沒法去。”嫂子扯著狗娃、小玉正往饃筐子走,像她男人一樣頭也不抬拿起筷子串起三個菜餅子塞到狗娃手里,一邊端稀飯一邊冷冷地說。

“啊!?”這下,不要說苦根,就連一家人都呆住了,眼看苦根勞累一個月掙得的十斤小米就要到手了,因為短了一天的工突然硬生生地就要被杜廣林扣去一半啊!

“貓娃爹真的病了,頭暈得厲害,苦根喊他起來的時候就暈倒了,又躺了會兒才好一些。真要是硬去,杜老爺那么摳唆的人肯定會說咱糊弄他。這還是輕的,這么大的雪,萬一他暈倒了磕著碰著咋辦呢?”嫂子滔滔不絕地說,說完,咬了一口菜饃,嚼了起來。

“真不行,你叫咱爹去啊,白白的丟掉五斤小米不說,下回杜老爺還要不要我就難說了。”苦根嘆著氣,搓著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有病確實是沒啥說的,可不吱一聲還是說不過去的。

“咱爹?能行嗎?”嫂子不屑地瞟了苦根爹一眼。苦根爹瘸了一條腿,走路都一拐一拐的走不大安穩,能干得了什么呢?

“實在不行,根生也行啊。”苦根看著三弟說。

根生一言不發只顧狼吞虎咽地吃餅子,一會兒一個餅子就不見了,他明顯沒吃飽,看了看都在專心致志地吃餅子的家人,扁了扁嘴,只好端起碗喝稀飯。

“短他一天就短他一天,咱少掙五斤小米就少掙五斤小米,顯得實在。真要是讓根生去了,肯定會被杜老爺趕回來,還要被杜老爺罵咱濫竽充數,下個月真就不會雇你了。”嫂子振振有詞地說。

根生二十歲了,按說正當年輕力壯的時候,可根生個頭兒太矬了,看起來就像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腦子還不靈醒,誰會雇他扛工呢?

“唉——”苦根長嘆一聲,再也說不出什么來了。

苦根家里的拉了拉苦根,把菜餅子塞了過來。

一家人都不再吭聲,只管吃著。

根生突然大踏步地朝鍋臺奔過去。他的動作太大了,惹得一家人都看著他。只見他徑直奔了饃筐子,而饃筐子里竟然還有一個菜餅子!

“慢著!”苦根娘一聲斷喝止住了根生,把一家人挨個兒看了一圈兒,問,“誰還沒到啊?”

沒有人。

苦根娘兩眼到處找著連美問,“不是安排你一個人一個饃嗎?”

“是一個人一個饃啊。”在角落里默默吃著飯的連美說。希家吃飯的時候是都在一起的,這樣誰多吃誰少吃誰沒吃一目了然,想打馬虎眼都打不過去。

“那咋多了一個啊?”

一聽說多了一個菜餅子,所有人都把眼睛齊刷刷地看過來。如果每一道目光是一根釘子的話,那么,饃筐子里那個已成孤家寡餅的菜餅子就被牢牢地釘死了,再也動彈不得了。

“哦,一定是二哥的娃沒吃。”連美說。

“哦,老二家生了啊?咋沒聽見有動靜啊?是男是女也讓大家伙看看嘛。”頭天夜里的情況嫂子知道清清楚楚的,現在聽了卻故意裝作不知道,馬上咋呼起來。

“咱爹咱娘都知道了,夜兒個那么大的動靜哩。”苦根見家里人都不吭聲,馬上小心翼翼地說。

“是嗎?”嫂子瞟了婆婆一眼,又瞟了公公一眼,見他們都沒做聲,也不好再追究下去,就順下來說,“就算吧,可是這也不公平啊!”嫂子馬上放下手里的菜餅子,嚷道,“他還不會吃,咋能算一個人呢?”

“就是!”連翠也說。

“咱娘說的咱家人一個人菜餅子,照這樣算,二哥的娃也是咱家的一個人啊,咋能不分一個菜餅子哩?”連美分辯說。

“給了他菜餅子,他會吃嗎?還不是被旁人落了?”嫂子翻了苦根家里的一眼。嫂子一向和苦根家里的合不來,平常沒事沒錯的就言和語不和的,現在有了菜餅子可爭,自然不會客氣,加上她一向都能壓住苦根家里的,現在更是盛氣凌人。

“他咋不會吃?”連美有些氣不憤。

“他咋會吃?咋吃?”嫂子見公公婆婆都不吭聲,膽子壯起來,也杠上了。

“就是嘛,那么小,咋吃啊?”連翠見爹娘不吭聲,嫂子氣盛,也氣壯起來。

“他不得吃奶嗎?”連美說。

“這不扯的嗎,哪兒跟哪兒啊?”嫂子撇了撇嘴。

“現在說的是吃菜餅子!”連翠糾正說。

“是啊……”

“是什么是?你說的是吃奶!”

“對啊……”

“對什么對?說菜餅子哩,你說吃奶干啥?”

“你別老打斷我,等我說完好不好?”連美有點不耐煩了,也搶著說,“娃吃奶,奶從哪兒來?不得從他娘那里來啊?他娘哪兒來的奶?不得吃飯啊?自己得吃飯,給娃喂奶也得吃飯,不得倆菜餅子啊?這樣沒錯啊!”

嫂子和連翠都不吭聲了。

“爹,娘,你們說是不是這理兒?”連美轉向她爹她娘,當然是等著她爹娘最后一錘定音。

她爹沒吭聲,看著她娘。

“吵吵吵吵,煩都煩死了!”她娘揚起一只手驅趕什么似的揮動著,不耐煩地說,“吃著飯還堵不住嘴,不想吃的給我滾出去!”

連美見再沒人吭聲了,就走過去把饃筐子里最后一個菜餅子拿起來,走到苦根家里的跟前,遞到了她手里。

苦根家里的猶豫了一下,把這個菜餅子一掰兩塊,遞給苦根,拿眼神指了指狗娃和小玉。

苦根明白了,卻把一塊菜餅子硬塞到他家里的手上,再把另一塊一掰兩塊,走過去,一塊給了狗娃,一塊給了小玉。

苦根家里的摔下山崖,除了身上的暗傷,臉上也是一塊一塊的傷口,一家人都在卻沒人關心一下——他們早已習慣了。只有連美問了一句疼不疼。受傷了當然會疼,可苦根家里的能說疼嗎?說了也沒用啊,就笑了笑,誰想一笑傷口被拉動更疼了。

吃完飯,苦根就想到杜廣林老爺家去,可想了想還是走到他爹跟前去了。既然他哥沒去,這一個月的工確定無疑是短了一天了,就算現在再去也短了,也補不齊了,杜廣林還是會扣他一半工錢——五斤小米的。苦根倒不是想補齊這一天工,而是想把今天的工白給杜廣林,以求得杜廣林不會把他辭掉,這樣才能保住下個月有活干。反正活兒是白給的,多干一會兒少干一會兒都行,還是先給娃掙個名字要緊。其實也不是給娃掙個名字,主要還是想去掉爹娘心里的不快。怎么去掉的呢?沒有辦法,就只好拿讓爹給娃起個名字來了。爹要是給娃起了名字,自然就是不再生氣了嘛。

苦根說:“爹,你給娃起個名吧。”其實,現在最當緊的倒不是給娃起名字,而是給他家里的吃一些下奶的東西。生了孩子就該坐月子了,按理該給產婦吃一些保養的東西,白面條子啦,白饅頭啦,雞蛋啦,紅糖啦,雞呀,魚呀什么的。現在年成不好,雞和魚想都不要想了,雞蛋和紅糖總該吃幾個,喝一斤吧。前面有車后面有轍,起碼嫂子坐月子就有,再不濟白面條子、白饅頭總該吃到些吧,實在不行吃口飽飯總可以吧?可畢竟沒經爹娘同意熬了小米粥喝,更要命的是把胎盤弄丟了——這可都是短兒啊!偷喝了小米粥如果算是在爹娘面前做大的話,弄丟胎盤對希家無論怎么說都是罪孽。罪孽也倒罷了,最少能活人啊,可丟了胎盤就是丟了根兒,世界這么大,古往今來有誰見過哪樣東西沒有根兒能活下來的呢?苦根明白,要是偷喝小米粥爹娘還能原諒的話,丟胎盤是無論如何都說過不去的。既然有了短兒,說話就沒那么氣壯了。他本來想跟爹娘說說,看能不能讓他家里的好好坐個月子——就是吃口飽飯——好下奶——奶娃,可有了短兒再也無法開口了,只好退而求其次,請爹給娃起個名字——畢竟是希家的長輩給的,怎么說也是可以壓一壓的。

“都弄丟了,起啥呀。”他爹果然還在為胎盤的事揪著。

“娘,你看……”苦根只好乞求地看著他娘。

“你們隨便起一個得了。”他娘拉了拉衣角,說著就往外走。

“那哪行?”正在刷鍋的連美馬上說。

“小孩子家家的,你知道個啥?”她娘回頭瞪了她一眼,拔頭走了。

“連根兒都沒有,哪里養得活?還名字,哼!”嫂子拉著小玉衣角出了灶屋門,嘟囔著往自己屋子去了。

嫂子的聲音雖然很小,但還是被苦根兩口子聽到了。苦根家里的愣了愣,突然跑回自己的屋子一頭扎在炕上,嗚嗚地哭了起來。苦根的頭頂像炸了一個雷,轟得他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哥!”正在刷鍋的連美聽見噗通一聲,抬頭一看是二哥倒在地上,驚叫一聲,丟下碗筷,顧不得兩手的水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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