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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被拒門外

  • 王子群
  • 10916字
  • 2025-08-15 10:48:17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像擂鼓一般在寂靜的夜里響徹整個陷入黑暗陷入沉睡陷入嚴(yán)寒的靠山屯村。

“爹,娘,開門啊!”一個聲音沙啞的男人急切的喊叫聲跟著響起來。

“找了多少吃食啊?”門里,一個老太太硬聲硬地氣問。

“她生了,生了個兒子呢!快開門吧!爹,娘,大哥……”隨即又是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響起來。

“唉,生了……”老太太好像有些猝不及防,停了停,問,“那也不能一點吃食都沒找到吧?”

“爹,娘……”一個女人虛弱的聲音跟著哀哀地響起來。

“知道了。別拍了,別拍了!再拍門都要被你拍爛了!”門內(nèi)老太太不耐煩地訓(xùn)斥道。

“娘,娘,快點啊!”男人沙啞的聲音里透著驚慌、急促和不安。

“等著點!”

又過了一會兒,門才“呀”地一聲開了。

男人和懷抱嬰兒的女人剛要往黑洞洞的屋里走,卻迎面撞到了什么。

“慢著點。”黑暗中響起一個老漢的聲音。

“怎么不點燈啊?”男人問。

“點燈多費油啊!”老太太有些不耐煩。

“這黑燈瞎火的……”男人還想說什么,卻被老太太打斷了。

“黑燈瞎火的怎么了?不也沒到別人家去嗎?”老太太更不耐煩了。

黑暗中,抱著孩子的女人輕輕碰了碰男人,男人明白了,就不再言語了。

“爹,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女人抱著孩子進了屋,男人卻站下來,央求似地說。

“哎……”老漢答應(yīng)似地沉吟著,好一會兒也沒說出什么來。

“爹……”

“哎,起名字嘛,哪有那么容易啊……”老漢慢吞吞地說著,想著什么。

“她肚子都那么大了,眼看都快生了,孩子的名字還不該早就起好了啊?”男人有些不滿,聲音不覺高起來。

“說得輕巧?你不得讓你爹知道生的是男是女啊?”老太太的聲音響起來。

“男孩女孩都起上,男孩女孩不都能用了嘛。”男人有些氣短似的,緩了一下,慢慢說。

“你當(dāng)起名字像拔棵蔥那么容易啊?不得找先生測字啊?不得花錢啊?”老太太的聲音依舊不依不饒的,“生下來再起就遲了咋的?真是的!”

“好了,別吵了。苦根,你都當(dāng)?shù)耍葎e管名字了,先給孩子口吃的吧!”苦根家里的乞求說,“孩子到現(xiàn)在還沒吃上一口東西哩。”

“娘,她沒奶,快給熬上點粥吧!”苦根這才反應(yīng)過來,急巴巴地說。

“給孩子吃。”苦根家里的忙說。

“生了孩子卻沒有奶?這不是笑話嗎?”婆婆憤憤起來,“哼!”

“娘,不是給她吃,是給孩子吃的。”苦根的聲音顫抖著,仿佛連空氣都一起顫抖起來了。

“哼!——”

“娘,求求你,給孩子熬點粥喂一喂吧。”苦根家里的瑟瑟地發(fā)著抖,但依然緊緊地抱著懷里的嬰兒。

“熬粥?”

“嗯,我知道咱家也沒啥吃的,熬點粥就行了,孩子能喝得下。”聽婆婆這樣說,苦根家里的以為婆婆答應(yīng)了,只是在思忖單單熬粥是不是能行,忙感激地說。

“你不是有奶水嗎?還熬啥粥啊?”黑暗里婆婆的聲音冰一樣砸過來,硬硬的,冷冷的,“那不是六個手指頭撓癢癢,多一道子嘛。”

“她沒有奶水!”苦根幾乎叫起來。

“哄誰啊?”婆婆依然不為所動。

“咱家這段日子吃的都是啥啊?”苦根要哭了,“見天連面都吃不上,還只有兩頓飯,還吃不飽,你讓她咋下奶,咋喂孩子啊?”

“女人天生的生了孩子就能下奶,咋到了你家里的這里就不行了?”婆婆仍揪著不放,“還不是自己想吃?拿孩子當(dāng)幌子了,哼!我走過的路比你們過的橋都多,還想哄我?”

“爹,”見苦根娘油鹽不進,苦根只好轉(zhuǎn)過來求爹,“你給俺娘好好說說吧。”

“爹——”苦根家里的也哀哀地叫著,乞求道。

“哎,趕緊睡吧,天冷呢。”苦根爹的聲音在里間里懶懶地響,不知道什么時候爹居然已經(jīng)回到床上去了。

“娘啊,娘,你看看啊……”

“看不著!”

“點上燈嘛……”

“燈油不要錢啊?”

“這個孩子從生下來到現(xiàn)在還沒哭一聲哩,娘,爹,您都看看,這是咋了嗎?”苦根哭了。

靜了一下,苦根娘的聲音才響起來:“死了?拿個死胎糊弄老娘,都成精了!點燈,我倒要看看,一個兩個的,做啥妖!老頭子,點燈!”

“娃,娃,好娃哩,娘的好娃哩!”苦根家里的嚇了一跳,不覺更緊地把嬰兒抱在懷里,輕輕地搖晃著。

“嚓,嚓,嚓……”響起火鐮擦火石的聲音,響了幾下,里間終于亮起來。

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過后,苦根娘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fā)端著油燈蹣跚地走過來。

“娘,娘……”苦根的聲音驚恐里透著希望,瑟縮著。

“死胎!還不趕緊埋了?”苦根娘把手伸到嬰兒的鼻息上停了一下,馬上“嗖”地一下縮回去,生氣地嚷嚷道。

“沒,沒有啊,活著呢,好好的。”苦根家里的忙說。

“都沒氣兒了,哪里還活著啊?趕快埋了!”苦根娘憤憤地說著,端著油燈轉(zhuǎn)身往里間去了。

“娘,娘,孩子活著呢,他這是凍的!天這么冷,又這么長時間都沒吃上一口奶,別說是個娃娃,就是大人也受不了啊!”苦根憐惜地用手哈一口熱氣捂在嬰兒臉上,再哈一口熱氣再捂在嬰兒臉上。

“死了,死胎!”苦根娘到了床邊,甩出這兩句話,“噗”地一口吹滅了油燈,房間里頓時像整個靠山屯村一樣重又陷入黑暗之中了。

“死了就埋了吧,埋了趕緊睡。”苦根爹的聲音像是囈語,遙遠,但清晰,在冬天的夜里,像落滿了霜雪的茅草。

“你就不該帶個死胎回來,太不吉利了!”苦根娘覺得把想說的要說的能說的都說了,就安安然然地睡了。

苦根愣了愣,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相比他的敲門聲,哭聲更是讓人不忍。

苦根家里的早就淚眼吧嗒的了,可她并沒有哭出聲,只是騰出一只手拽了拽男人的衣裳角。

“爹,娘,你們不能不管啊!……”苦根“噗通”一聲跪下來,一邊磕著頭一邊痛哭著、哀嚎著,“爹啊,娘啊,這可是你們的孫子啊……”

滿屋子的死寂像滿屋子的黑暗一般,只有苦根的哭聲單調(diào)而又無力。

苦根家里的又拉了拉男人的衣角。

苦根依然不依不饒地跪在地上哭嚎著……

苦根家里的停了停,突然一轉(zhuǎn)身急急地走了出去,雖然有些蹣跚、有些顫抖,但十分堅決。

“沒出息的東西,哭什么哭?老娘還沒死呢!”苦根娘終于忍不住了,“老頭子,快起來,把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打出去!”

“娘,那可是你孫子啊!……”

“啥孫子?死胎!”

“他沒死,他還活著,就是太弱了……”

“老頭子,還磨蹭個啥?快起來把個沒出息的孬種攆出去!吵吵得老娘煩死了!還咋睡啊?”

“還不快滾!”

“爹,娘……”

“快!再磨蹭,連你一起攆出去!”

“大哥,大嫂,你們說句話啊……”苦根扭過臉,對著哥哥和嫂子的房間哭喊著。

哥哥和嫂子睡得格外沉,一丁點聲息都沒有,好像房間里壓根就沒有人,苦根像只是對著空房子哀哀泣告。

“叫誰也沒用!趕緊滾!把那東西埋了!”

“快去!”苦根爹的聲音突然在苦根頭頂響起來,雖然不是很大,但在苦根聽來依然像雷一樣轟響。苦根爹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來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他跟前來了。

“爹!……”

“滾!”

苦根愣了半晌,終于爬起來,伸手拉他家里的時候卻抓了個空,驚了一下,大叫一聲,向門外沖去。

門,隨即“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

“秀兒,秀兒!——”苦根喊著他家里的名字,急切地走著,跌跌撞撞。

剛才進山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一路喊著的。

一整天他都在東家杜廣林家里,一刻不停地鍘草。就像鋤地、拔草一樣,鍘草也是莊稼活兒里最普通的營生,不難,只要有把子力氣,人人都會,就像俗話說的,莊稼活兒不用學(xué),人家咋著咱咋著。雖然人常說熟能生巧,然而,鍘草這營生再怎么熟練也沒巧可生。草不擩是不會自己跑到鍘口里去的,鍘刀不按下去草是不會自己斷掉的。

和苦根搭伴的是糞堆叔。糞堆叔沒有孩子,只有老兩口,加上他有一手編筐編簍的手藝,又有兩畝薄田,日子還是過得去的,可他閑不住,時不時的還是會到大戶人家打打零工。他年歲大了,腿腳不大好,使不上大力,苦根不跟他搭伙干活便罷,只要和他搭伙干活,一定會照顧他的。現(xiàn)在也是這樣,兩人鍘草,苦根就自己鍘草,讓他擩草。擩草只要把草捋成捆的樣子放在鍘口里就行,剩下的就等鍘刀按下去,掀起來,掀起來再按下去,反反復(fù)復(fù),不但按下去的時候兩條胳臂要用力,連腰、腿也要跟著用力,一場草鍘下來,擩草的像沒事一樣,按鍘的常常累得七歪八倒。雖然時令已到了十月,苦根的額頭上還是沁出了汗水。糞堆叔有些不忍,捋草的時候就慢一些,好讓苦根有個喘氣的時候。每當(dāng)這時,杜廣林都像幽靈一樣地端著旱煙袋踅摸過來。他雖然剪了辮子,但還留著齊脖的長發(fā),走起來路來呼扇呼扇的,一停下來就像偷吃嘴的老鼠一樣把長發(fā)小心翼翼地收起來。他抿了抿稀疏的幾根山羊胡子,說一些沒頭沒腦的話,看起來像跟他們搭話,顯著親熱,其實還不是在看著他們?這樣以來,他們就停不下來慢不下來了。凡事就怕多,一天下來,不要說苦根,就連糞堆叔都累得夠嗆。

陰天,又是冬天,天自然不像夏天那般漫長。天一黑,一天的工就算齊了。杜廣林翻過來翻過去都覺得有些虧,苦根是長工還好辦,總有補回來的時候,可糞堆是短工,找補回來就很難,他很想點起燈讓他們再干一會兒,又一想點燈太費油了,這一補一費的等于皮骨碌,凈瞎忙活一場,傳出去還讓人覺得他太尖酸刻薄了——雖說總會有窮得揭不開鍋的人來扛工,可名聲壞了總是不光彩的。思來想去的折騰了好半天,杜廣林才靈機一動想出辦法來,那就是不吭不哈的躲開。得不到主人家的話,無論天多晚,他們都得干下去,要不然算工錢的時候他就有得說了。這就叫端誰的碗服誰管。這樣,杜廣林就荷葉包黃鱔,悄悄地溜了。同在一個村里住著,誰不知道誰呢?苦根和糞堆叔自然知曉杜廣林的為人,又見天黑下來剛才還跟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拉呱的東家到了收工的關(guān)頭卻溜了,心里就有些氣,可又不能撒出來,不然就給了他克扣工錢的由頭。想來想去,糞堆叔想出主意來,讓苦根過一會兒問一句“好了沒有?”而他則慢騰騰地捋草,慢騰騰地把草擩到鍘口,再緩一緩,小心地叮囑苦根“慢點,別鍘住我的手了。”苦根馬上說“好。”再問“糞堆叔,你準(zhǔn)備好了嗎?”等糞堆叔答“好了,你鍘吧。”再把鍘刀按下去。這樣表面看起來很勤快、很小心,實際上卻是半斤四兩的很肉,而且也顯得光明堂皇的——要不然,真出了事,壞了主家的名聲不說,主家無論如何還是得出點血的。這是最讓杜廣林心疼的事兒,他哪里肯呢?聽著苦根和糞堆叔一唱一和的,他心知肚明,氣得肚子鼓鼓的,可又無可奈何,只好讓他們收工了。

苦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的家的時候沒像往常那樣看到老婆,隨口問了一句,得到確實的回答也沒放在心上,可又等了一會兒,雪開始零零星星地下起來,還不見老婆的影子,他就急了,忙沖出門,往山里跑去。

“秀兒,秀兒——”他每跑一段上山路,就會找一塊高點地方站上去,把兩手做成喇叭的樣子,對著大山漫無目標(biāo)地大喊一陣。

山很大,連回音都沒有,只有雪花沙沙地落下來,打在光禿禿的樹枝上的聲音。

苦根以前也像現(xiàn)在這樣找過他家里的,不過沒有哪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讓他心急火燎。那時候沒有下雪,那時候她還沒有懷孕,那時候家里還沒有這么多人,那時候總能在半路上接到她,那時候……

山里人每天都在山里,可他們還是會把在和進山區(qū)別開來。在村里當(dāng)然是平平安安的,進山當(dāng)然是指鉆到半天都見不到一個人的大山里去,危險隨時都可能發(fā)生,但野味隨時也都可能發(fā)現(xiàn)。盡管這樣,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誰也不會進山的。苦根是山里人,自然是進過山的,也明白進山意味著什么。一連翻過幾個山頭,還不見他家里的影子,苦根更的心更加毛躁起來。

苦根很想打一個火把的,一來可以照亮山路,二來一路上萬一遇到野獸也可以嚇退它們,最重要的就是可以讓老婆看到!可是,他根本打不起。木棍山里倒是不缺,可哪里去弄油呢?所以,他只能摸黑,好在長時間在黑暗里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雖看不大清楚,小心點湊湊合合地還是可以的,要不然還能怎么辦呢?

“秀兒,秀兒啊,秀兒——”一聲聲呼喚響徹大山,卻沒有一絲回音。

一絲不詳?shù)念A(yù)感讓苦根的心揪緊了,縮成一個疙瘩,揪扯著全身,讓他喘不過氣來。他仰起頭,張大嘴巴,使勁地吸氣,吐氣,再吸氣,再吐氣,可心還是縮成一團,且越來越緊,越來越緊了。

“秀兒啊,秀兒——”苦根終于緩過一口氣來,又叫喊起來。

雪,越下越大了,地上已經(jīng)見了白,山路變得濕滑起來。

苦根站在最高的一塊山石上,望著面前朦朦朧朧的大山,喉嚨發(fā)干,嘴巴發(fā)苦,他把手圈成喇叭形再次放到嘴巴邊,卻怎么也喊不出聲來,眼淚卻滾滾地涌流出來。這讓苦根更加焦躁起來,發(fā)不出聲音,他家里的就無法聽見,那么……

苦根嚇了一跳,汗毛都倒豎起來,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可是,找不見他家里的,還是不行啊!

苦根急得不行,額頭的汗呼呼地冒出來。就在他抓耳撓腮不知所措團團亂轉(zhuǎn)時,忽然踩到一塊石頭上,一下跌倒了。他爬起來的時候,手忽然碰到石頭,頓時有了主意,馬上抓起石頭朝四面八方胡亂地扔起來。

“砰!砰!砰!”山里有的是石頭,苦根雖說累了一天了,這會兒卻再也覺不到了,他只想讓他家里的聽見,見到他家里的!山里有的是石頭,苦根有的是力氣,紛亂的石頭打在樹上、草叢中、山石上,一時間響成一片。

苦根就這樣一路走著,一路狂扔著石頭。

石頭落下的聲音到底還是驚動了躲在一個小山洞里的春秀。山洞很小,最多只能容得下三五個人,可不管怎樣,能遮擋些風(fēng)雪還是讓她很安慰的。她知道,如果很晚不回去,男人苦根一定會來找她的。苦根比她大五歲,初來時她就喊他哥哥,一直喊到完親,不知怎么的,完了親她就羞于再喊他哥哥了。她以為沒完親之前,他們是兄妹,完了親,他們就是兩口子了,兩口子是一樣的,只是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要不然咋做兩口子呢?既然是兩口子了,就不該再喊哥哥妹妹的了,要不然還是姊妹們,就不是兩口子了。

在這個家里,苦根是她最親的人,也是對她最好的人。不但完了親是這樣,沒完親的時候也是這樣。平常有了什么好吃的,苦根總會給她留著,糖果什么的是不敢想的,可一塊瓜果,幾顆野果子,一塊白面饃饃,還是有的。而苦根總是會有。她開始很奇怪,為什么會這樣呢?后來明白了,苦根在家里排行不是最小的,卻是身體最弱的,又瞎了一只眼,爹娘自然疼他多一些。自打進了希家門,她就沒一天空閑過,總有干不完的活兒。苦根心疼她,起初替她干一些,被娘看見了,把她又打又罵地訓(xùn)斥了一頓,以后就學(xué)乖了,再替她干的時候就偷偷地了。最讓她難忘的是她十五歲那年,她害了一場大病,希家花了一大筆錢,眼看無望,要把她賣了。希家不是沒想過,把她賣了就沒有苦根家里的了,可也讓想過萬一她的病治不好,就雞飛蛋打一場空了,趁這時候還活著,能賣幾個錢算幾個錢吧。

事實上,在這以前希家就想把她賣了。這倒不是說她偷懶耍滑,而是她進希家門不久,苦根就害了一場病,落下個羊癲瘋的毛病。希家怪她妨男人,不過看她干活勤謹(jǐn),又不惜力,才沒來真的。這次見她給希家塌了這樣大一個窟窿,就坐不住了。多虧苦根死活不肯,并說,她是他的女人,誰要是敢賣,他就和誰拼了!誰要是敢買,他也和他拼命!這樣以來,誰還敢呢?苦根拼命都是小事,要是像她爹娘當(dāng)初那樣啞不塌地把她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苦根都找不到,他還跟誰拼命呢?關(guān)鍵是萬一她病死了呢,那可就虧大了。就算不病死,還得給她倒貼不少看病的錢,萬一落下殘廢呢?還是不劃算。這么以來就沒人買她了。這才有了后來,直到今天。不過,這一鬧騰,爹娘就不再像以前那樣疼愛苦根了,說他連花喜鵲也不如,人家花喜鵲是娶了媳婦忘了娘,他連媳婦還沒娶呢就把爹娘忘了。這反倒讓他倆更好了。每次她從山里回來,他都會問長問短的,替她擔(dān)驚受怕,讓她心里暖烘烘的。事實上,以前她也像現(xiàn)在這樣掉下來過,每次都會鼻青臉腫的,好多天走起路來都是一瘸一拐的,可那時候沒有身子,挺一挺就過來了。現(xiàn)在,她沒想到她的孩子她的骨肉她的親親居然這個時候來了。

啊,我的孩子!你來了,讓娘看到了你的模樣,真好啊!啊,孩子,你來了,我當(dāng)了娘了,該喂你奶吃的,可娘連飯都吃不飽,哪來的奶啊?啊,孩子,你來得多么不是時候啊,冰天雪地的,娘連包裹你的布片片都沒有啊!孩子,耐心點,等等吧,爹會來找我們的,讓爹看看你的樣子,肯定會把他高興壞的!孩子,忍一忍吧,等我們回到家就好了……

她就這樣喜一陣悲一陣?yán)⒁魂嚨嘏沃沃?

“砰!砰!”石頭砸下來的聲音讓苦根家里的嚇了一跳。這個時候,山里不是人的山里,是野獸的天下,沒有人,野獸開始四處活動起來。不過,野獸也不是傻子,無緣無故的它們是不會碰觸石頭的,除非不得已。這個不得已,要么是被獵物追逐,要么是互相打斗,好像都不是,因為追逐和打斗不會接連不斷的碰觸石頭,更不會把石頭碰得飛起那么高那么遠。

那么,一定是人了!

啊,人!

終于有人了!我們有救了!

苦根家里的不知道她的眼里汪滿了淚水,只是不顧一切地大喊:“有人嗎?我們在這兒!”

“哎,是秀兒嗎?”苦根聽到了,一著急,竟然又重新能發(fā)出聲音了。

“苦根哥,我們在這兒!”苦根家里就的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哎!我來了,等著我!等著我!”苦根一邊喊著一邊連滾帶爬地禿嚕下來,一下就把他家里的緊緊地抱住了。

“快看看吧,你當(dāng)?shù)恕!边^了一會兒,苦根家里的才說。

“生了?你生了?”苦根一疊連聲地問。

“嗯,是個兒子。”

“兒子!?!”

“嗯,兒子!”

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嗎?苦根愣了愣,猛地把娘兒倆摟住了,親了又親,末了,說,“走,咱回家!”

“嗯,回家!”

回家,多么溫暖啊!苦根家里的知道家里人除了男人苦根,沒人待見她,可現(xiàn)在不同了。她當(dāng)娘了,她有孩子了!女人嘛,誰不生孩子呢,不生孩子還算女人嗎?本來沒什么可說的,可能生個兒子到底還是不一樣的。常言,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她生了兒子,給希家添了香火了!當(dāng)然,苦根的哥哥留根已經(jīng)有兩個兒子了,希家后繼是有人的,那也不打緊,再添一個總是好事嘛。她給希家添了香火就算不是有功,起碼希家也該把她當(dāng)個跟別人一樣的人看待吧?一想到今后她能跟大嫂平起平坐了,苦根家里的心里就熱乎乎的,更把懷里的兒子抱得緊了。

一路上,苦根幾次要替她抱一會兒,她都不肯,不是不累,而是生怕來回倒換凍著兒子。雖然雪花紛紛揚揚的,可她心里卻是熱騰騰的,攙扶著她的男人苦根的心里也是熱騰騰的。

兩口子就這樣一路激動著,跌跌撞撞著,互相攙扶著,慢慢往家里走去。

靠山屯村,越來越近了!

家,越來越近了!

終于,他們看到那一座黑乎乎的草房子了,雖然在矇昽的夜里依然顯得歪歪斜斜的,可畢竟是家啊!

不出所料,家像平常一樣靜悄悄的,房間里一片漆黑,房門也是緊閉著的。這沒什么,家里本來就很少點燈的,又是半夜,還是大雪紛飛的。她以前進山回來晚了也是這樣的,早就習(xí)慣了。那時候只要她一叫門,苦根馬上就會起來給她開門的。

現(xiàn)在,苦根跟她一起呢,不知道起來給他們開門的會是誰呢?苦根的哥哥留根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希家是有后的,可他們的孩子也是希家的后人啊!當(dāng)他們知道希家又添了一炷香火的時候該會有多么高興呢?肯定會爭相起來看吧?想到這里,苦根家里的眼睛都濕了。

沒想到她盼了一路的家竟然像那個山洞一樣。不,連那個山洞還不如,起碼那個山洞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為她遮風(fēng)擋雪,給了她溫暖,給了她希望,而讓她覺得溫暖的家呢?……

“秀兒,秀兒,等等我!——”苦根呼喊著,一跐一滑地朝東家杜廣林家的方向追了過去。他知道他家里的不會去別的地方,一定去求東家杜廣林了,因為只有他家是村里最殷實的大戶人家,苦根又在他家扛活兒,這個時候也只有他家才有能力幫襯像希家這樣的窮苦人家了。

苦根趕到杜廣林家的高大門樓前時,果然看到他家里的了——正抱著孩子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傍晚他剛從這里走出來的兩扇朱紅大門緊閉著。

“老爺,好老爺,求您了,可憐可憐我們吧!”苦根趕緊走過去挨著他家里的跪下來。

兩扇朱紅大門依舊緊閉著。

“老爺,好老爺,可憐可憐我的孩子吧,他今天晚上剛出生,都兩個時辰了,還沒吃上一口奶呢。家里人沒有奶,只能喂他小米粥了,要不,這孩子活不了啊!”苦根看看被他家里的緊抱著的孩子,再看看緊閉的大門,又說,“老爺,好老爺,我們一家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的!”

大門上的金鋪怒目圓睜。

“好老爺,我知道不該半夜打擾您老人家,可這不是沒辦法了嘛——急等著您救命呢——要不然也不會……”苦根哀哀地說。

門一動不動,只有門縫里透出的冷風(fēng)呼呼地吹著。

“好老爺,我知道您不愛賒賬,要不您就把這個月的工錢給我吧,我知道提前了一天,不應(yīng)該,可這不是急等著救命的嗎?少給些也行啊!好老爺,求求您了!”話在苦根的肚子里來來回回地翻騰了好幾個個兒,才終于翻出來了。

門,依舊緊閉著。

“老爺呀,我給您磕頭了!求求您,可憐可憐俺這剛來人世的孩子吧!!”苦根家里的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哭出聲來。

“好老爺,我給您磕頭了!我和我家里的都給您磕頭了!”苦根說著“砰”地一聲磕在了地上。

他家里的也像苦根一樣磕了下去,可因為懷里抱著孩子,身子又弱,頭磕下去硌在地上,怎么也起不來了,像一只大蝦一樣,弓著背僵在那里。

“好老爺,求求您了!好老爺,求求您了!”苦根每這樣說一句就磕一個頭,每磕一個頭就這樣說一句。他說得很快,頭磕得又急,發(fā)出“砰,砰,砰”的聲響。

緊閉的死一樣的門終于動了一下,打開一條縫兒。

“老爺,好老爺,我們?nèi)叶纪涣四拇蠖鞔蟮拢 笨喔犚妱屿o,忙合起兩手作揖,頭要磕下去的時候再把兩手分開按在地上,再起身的時候再把兩手合起來。

“好了,好了,我不是老爺,我是管家……”一顆腦袋探出來,慢慢地說。

“黃大爺,求求你,跟老爺好好說說吧,我家里的沒有奶,只好喂他點小米粥了,就借一升小米,就借一升小米!……”苦根愣了一下,還是急忙打躬作揖,“謝您了,謝您了!”鄉(xiāng)下人受人恩惠很少說謝的,都記在心里,說謝謝非是到了大恩德的關(guān)口不可的,現(xiàn)在就到了大恩德的關(guān)口了——要救孩子的命啊,救命呢,能不是大恩德嗎?

“唉——”管家黃生巧探口氣,搖搖頭,說,“恐怕不行。苦根,你也知道老爺規(guī)矩大,最不喜歡的就是賒賬,也不喜歡提前預(yù)支工錢……”

“可就差一天了,過了明天就夠一個月了。再說,我這不是救命的嗎?”苦根急了,急赤白臉地說。

“我知道,我都聽了半天了,老爺一定也聽見了,你看,都沒動靜,這你還不懂嗎?”黃管家慢吞吞地說,“要不是可憐你才出生的孩子,我也不會開這個門。”

“大爺,大爺……”

“別在這耗著了,把孩子耽誤了事兒就大了。”黃管家慢慢地說,“還是再想想別的辦法吧。”說完,就把門關(guān)上了。

“大爺,大爺,大爺呀……”苦根嗚嗚地哭起來。

“扶我起來。”苦根家里的嗚噥著,聲音又細又弱又小,悲痛的苦根哪里聽得見呢?

苦根家里的終于攢起一股力氣猛地抬起頭來,用力過猛,加上身子長時間的佝僂使她咳嗽起來。苦根這才發(fā)現(xiàn)他家里的不對勁,忙扶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

“走。”停了好一會兒,苦根家里的才說,聲音不大,但很堅定。

“去哪兒啊?”苦根好半天才明白他家里的的意思,懵懂地說。

“總會有辦法的!”苦根家里的慢慢站起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咱們的孩子餓著的!”她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兩口子蹣跚地在雪地里走著,就像兩只黑色的螞蟻,弱小,孤單,但依然向前走著。

“苦根,苦根,是苦根嗎?”一個聲音突然傳過來。

苦根家里的突然站住了。

“咋了?”

“有人叫你。”

苦根聽了聽,果真有人叫他,忙應(yīng)道:“是,我是!糞堆叔啊!”

“咋了?三更半夜的不睡覺,亂跑啥?”糞堆問。

“我老婆生了,沒有奶,我求老爺借我一升小米,給孩子熬粥喝,可……”苦根說著,眼淚又嘩嘩地流下來。

“我聽到動靜有一會兒了,沒想到是你。”糞堆叔走過來,“來,家去!”

“這……”苦根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

“走吧,外頭多冷啊!”糞堆叔一把拉住苦根就往家里拽,他本來也想拽苦根家里的,想想她是女人,自己是男人又是長輩,拽她太不該了,不過只要把苦根拽進去,她就會跟著進來的——她肯定明白他說家去不單是叫苦根自己,而是連帶的把她也算進去的。

然而,等糞堆叔一把拽著苦根走著,一邊說著,進了屋一扭頭卻沒看見苦根家里的,往后瞅了瞅也沒看見人,不禁有些奇怪,看著苦根問:“你家里的呢?”

苦根一回頭也沒看見他家里的,嚇了一跳,忙躥出去,一看,他里的正在門口靠著墻站著呢,忙一把拉住,卻沒拉動:“咋了?”

“月子里呢,咋能隨便進人家的家呢?我在這兒站著就好,你快一點就好了。”苦根家里的說。

苦根這才想起來,好像是有這么回子事兒,說是月子里的女人煞氣重,要是去別人家串門就會把霉運帶到別人家去,自然是不吉利的。苦根無奈,只好對著糞堆叔大聲說:“叔,俺走了。”

糞堆叔正要生火,一聽苦根要走,有些意外,忙攆出來一把就把苦根抓住了,再次往家里拽。

苦根一邊掙一邊說:“叔,不是,她剛生產(chǎn)呢……”

糞堆叔愣了愣,看著苦根家里的說:“這有啥?我不信。走!”還是把苦根往家里拽。

“叔,這……不好吧?”苦根家里的遲疑地看著糞堆叔。

“沒事,進!”糞堆叔不由地拉了苦根家里的一把。

盛情難卻,苦根和他家里的沒柰何,只好跟著去了。

一進門,糞堆叔就把火在火盆里升起來了,房間里頓時熱騰騰的,紅紅的火苗子騰騰地升騰著,照著每一個人的臉。直到這個時候他才覺出冷來,兩條腿更是瑟瑟的發(fā)著抖。這也難怪,他穿的是衩褲——因為沒有褲襠只有兩條腿,所以既很省布,也很省棉花——一天里又都是東一頭西一頭地忙碌著的,自是一點也覺不到冷的,只是在杜廣林家的大門前僵僵地跪了半天,早凍透了。

苦根這才看清他家里的的臉,被山上的樹枝、棗刺什么的劃破了幾道或細或粗的血口子,使她的臉看起來有些嚇人。苦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苦根家里的故作輕松地笑了一下,但血口子使她不由咧了咧嘴。

“唉——”苦根嘆了一口氣,小心地從泥做的火盆厚厚的邊沿上扣下一些土來,在手里捻起來,一會兒土就在他的手指上變成了面面兒的。苦根小心地用另一只手的兩根手指捏起一點輕輕地抹在他家里的血口子上,“疼嗎?”

“不疼。”苦根家里的羞澀地笑了,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糞堆叔。

“你的鞋哩?”苦根突然看著他家里的的腳叫起來。

苦根家里的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的裹得粽子一樣的小腳上粽子一樣的鞋子不見了,沾滿泥漿的裹腳布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

“呀……”苦根家里的一下心疼的只吸氣。

“不冷嗎?”苦根一疊連聲地問。

“咋會不冷哩?”糞堆叔插嘴說,“一會兒回去先穿著你嬸子的鞋吧。這么冷的天,赤著腳哪行?”

“唉——”

“不是生產(chǎn)了嗎?不在家好好看著孩子,還大半夜的出來,咋回事兒啊?”糞堆叔看看苦根,再看看苦根家里的。

不想不問還好,一問苦根的淚就下來了,接著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忍不住哭出聲來,說:“叔,俺可真沒活路啦!”

“沒事,我家有小米,你回去熬上,先給孩子喝點。”同一個村里住了那么多年,誰家什么樣一村人都清清楚楚的,苦根家里的情況糞堆叔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他嘆了口氣,馬上朝里間喊:“哎,起來了,苦根來了,把咱家的小米給他一些。”明顯是叫他老婆的。

“哎,來了。”里間的糞堆嬸應(yīng),一會兒,走出來,“苦根來了。喲,生了啊,小子還是閨女啊?”

“小子。”

“真好!”

“都折騰大半夜了,連口熱水還沒喝上呢,快把咱家的小米給他帶上!這么冷的天,大人都受不了,別說是個孩子,還是個剛出生的孩子,連口奶都沒吃上呢!”

“真是可憐啊!”糞堆嬸說著到里間去了,一會兒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布兜兒走了出來,“給,趕緊熬上點吧!”

不用說那是一兜沉甸甸的小米,可那又不止是一兜沉甸甸小米,而是苦根孩子的命,苦根兩口子活下去的希望啊!

“噗通”一聲,兩口子雙雙跪了下來。

“嗚嗚……”兩口子的眼淚再次像決堤的洪水,把憋在心里的委屈、堵在心里的可憐、藏在心里的感激都一股腦兒地傾瀉了出來……

而此刻,最該哭的嬰兒卻還是像原來一樣無聲無息,畢竟來到這個世界就是受苦的,誰愿意受苦呢?不愿意硬被娘帶來,哪有不傷心的呢?所以,每一個嬰兒都會啼哭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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