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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家賊難防

  • 王子群
  • 7162字
  • 2025-08-15 10:48:17

一股清香悠悠地散播開來,在空氣中,在雪花漫天的夜里,在小小的靠山屯村的上空,在苦根家的灶屋里,透過窗欞,透過鼻孔,透過死沉的夢,透過蠕動的嘴巴……

剛才還閉得死死的一雙雙眼睛歘地一下都齊刷刷地睜開了,不安分的鼻子嗖嗖地嗅著,分辨著,判斷著……

粥!

小米粥!

不錯,確確實實是小米粥!

這正是苦根兩口子從糞堆叔家借來的小米熬出來的小米粥!

苦根家里的一回到家就把濕透的棉褲脫了,抱著孩子鉆進了被窩,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感覺到冷,透骨的冷,透心的冷,牙齒一陣陣控制不住地咯咯咯地顫抖著。

苦根趕緊鉆到灶屋里,想趕緊給娃給女人熬一碗小米粥,可怎么也找不到火鐮火石,再一想才明白在爹娘屋里呢,急忙又跑過去叫門。家里只有這一副火鐮火石,在灶屋就不再別的地方,在別的地方就不在灶屋。

“爹,娘,開開門呀!”苦根急切地拍著門。

“大半夜的還不睡覺,又叫啥?那東西埋了嗎?”過了一會兒,終于響起娘厭惡的聲音。

“火鐮火石呢,我都快凍死了!”苦根苦苦地哀求著。

“埋哪兒了?”娘問。

“開門呀!……”

“可不準埋在院子里,是死胎,不吉利!”苦根娘說的是這里的規矩,胎盤一定要埋起來。女孩的胎盤隨便埋起來就好,只要不被野狗什么的扒出來吃掉就好。男孩的胎盤埋得講究多了——必須在自家的大樹下。俗話說大樹底下好乘涼,又說水有源才不會干枯,樹有根才會旺盛,埋在大樹下既寓意孩子有了根,能夠活下來,樹大根深,枝繁葉茂,又寓意長大后將成為棟梁之才。

“火鐮火石……”

“埋哪兒了?”

“火……”苦根急壞了,拍門就拍得更重了,沒想到門竟然松動了一下,用力一?,居然開了??喔詾槭堑饋斫o他開的門,忙小心地伸出手在黑暗中劃拉,以免碰著爹,誰想什么也沒劃拉到,才明白是剛才他追老婆的時候爹忘記把門插上了??喔R上?開門,直撲到爹娘屋里,摸出盛火鐮火石的小木盒子轉身就走。

火鐮火石是取火的家什,家家都有,但每家的火鐮火石還是不一樣?;鹗且粯拥?,火鐮卻有鋼鐮和鐵鐮之分。鋼鐮比鐵鐮硬,打出來的火星子是又粗又長的一大溜,鐵鐮軟一些,打出來的火星子就沒那么耀眼了,這樣以來自然鋼鐮要比鐵鐮好用多了,不過鐵鐮要比鋼鐮便宜。再下來就是取火了。取火的東西有兩種,一種是手指粗的紙媒子,一種是火絨?;鹦亲泳痛蛟诩埫阶踊蛘呋鸾q上,等紙媒子或者火絨燃燒起暗紅的火來,再用取火按在暗火上,吹一吹,很快就能燃氣火苗子來?;鸾q是棉花做的,本來就容易著,又沁了硫磺,自然更容易點著了。取火是用苘麻的桿做的,雖不像棉花那么軟,但像棉花一樣又輕又容易起火。取火也分兩種,一種蘸了硫磺,一種不蘸硫磺的。因為取火的物件多,就顯得很散,容易丟失,用起來的時候如果缺這少那的就無法取火,就得歸攏一下。一般歸攏的東西有兩種,一個小木盒子或者一個大皮囊。一般人家用的就是小木盒子,把火鐮、火石、紙媒子、取火都放進去;有錢人家的家什當然要講究得多,會把大皮囊鑲在鋼鐮上,再在皮囊上鑲上金銀珠寶或者花花綠綠的圖案,既好看,又方便。

苦根家取火的物件就放在小木盒子里??喔贿M灶屋從小木盒子里找出火絨放在鍋臺上,再從小木盒子里掏出火石,拿出鐵鐮就“嚓,嚓”地打起來,耀眼的火星子從黑色的火石上跳出來,劃破黑暗跌在火絨上,一顆,一顆,又一顆。幾顆火星子跳上去,紙媒子就燃燒起來了,雖是暗火,但紅紅的,在這寒冷的夜里還是叫人覺得溫暖無比??喔δ贸鋈』穑柚祷鸬奈⒐獬羌t紅的暗火上按去。輕輕地吹著氣,一會兒取火上就冒出一團小小的火苗子??喔皇帜弥』?,一手的手指緊緊的并攏著把火苗子圈起來,小心翼翼地走到鍋灶后面。鍋灶后面不到一人高的墻上挖了一個板磚大的洞,是專門用來放油燈的。苦根家的油燈原本是一個小碗和一個盤子底對底連在一起的,小碗在上,盤子在下,連接它們的是一根一頭粗一頭細的搟面杖一樣的柱子,細的一頭連著碗,粗的一頭連著盤子,碗里放上麻油,碗邊放一根燈草做燈芯。后來,油燈摔破了,就只剩一個帶有豁口的油碗了。這樣的油碗是根本放不穩的,就在下面加了一個胳臂粗的空心泥巴柱子。

苦根點起燈芯,油燈立刻就亮了。燈頭不大,但已足以看清灶屋的一切??喔崎_用秫莛做的鍋蓋,彎下身子剛要拿起飄在水缸里的水瓢舀水,赫然看見水瓢上正趴著一只老鼠,看到他伸過來的黑乎乎的手嚇得重新跳到水里去了??墒撬淞耍坏貌幻俺鲱^來在距離苦根最遠的地方拼命地劃著水,以免沉下去淹死。如果在以往,苦根馬上會饒有興味地找出一根細繩子拴住老鼠的脖子或者一條細腿提到外面玩上半天,直到老鼠被玩得精疲力盡奄奄一息一動不動,他才心滿意足地扔給誰家的貓或者一腳踹扁。現在,他可沒這心情。他拿起水瓢把老鼠舀出來,就手往門外一豁,反手舀了幾瓢水倒在鍋里,又在燈上引燃柴火填進灶里,蹲在鍋灶前燒起來??喔粫鲲垼拘∶字嗨€是會的。他小的時候家里還算殷實,他娘就會熬上一鍋香噴噴的小米粥,再就著嘎嘣脆的咸菜,那滋味,別提有多美了。熬小米粥很簡單,水開了,抓一把小米放進去接著熬就行了,只是這時候不能蓋鍋蓋了,不然小米泛開了容易溢鍋。

水不多,火又燒得旺,只一會兒功夫鍋就開了??喔Υ蜷_布兜,抓了一把金黃的小米放在咕嘟嘟咕嘟嘟紛紛冒泡的水里。小米一挨到水面就沉下去了,更多的小米接連沉下去就把水泡壓住了,水面就被壓平了。一會兒,水泡又被催起來,咕嘟嘟咕嘟嘟地冒氣來,帶著沉在鍋底的小米一起冒出來,整口鍋里就跳動著一片金黃。再過一會兒,沒了響兒,小米在金黃的湯水里悠然地浮泛著,像數不清的小蝦米自由自在地鳧著水,小米粥的清香也浮泛開來,淡淡的,悠悠的,慢慢就變得濃釅起來,香噴噴的。

苦根熄了火,把手在衣裳上擦了擦,找出黑黑的鐵勺和粗瓷大碗,小心地盛了一碗,又找出一個豁了個口子的粗瓷調羹放進碗里,兩手端著慢慢向他和他家里的的房間走去。

苦根家共有六間半房子,四間半正房,兩間偏房。一溜四間坐北朝南的正房,半間做灶屋,都是當初建的瓦接檐。大戶人家都是混磚混瓦的青磚大瓦房,窮人家都是茅草房。希家既不是高門大戶,也不算窮人家,當初還是頗有些薄田的,本來要蓋混磚混瓦的青磚大瓦房的,只是到了后來他爺爺吸大煙才致家道中落,只好蓋了草頂到了檐口勉強用青瓦接一下的瓦接檐。再后來誰也沒想到竟至破落到現在這步田地,好多時候他爹都會感嘆,幸虧那時候蓋了瓦接檐,要不然就得住茅草房了。希家曾經富過,這從做灶屋的半間房子也能看得出來。在當地,普通人家的灶屋都是和炕在一間屋子的,是和鍋灶連在一起的,中間只砌了一道矮矮的墻。這樣,一間屋子里既有面盆、水缸、也有案板、吃食,既顯得凌亂也不大干凈。希家一道硬山把鍋灶和火炕隔開就不一樣了,不但同樣做飯的時候能把炕燒熱,還清清爽爽的,又干凈又利落。灶屋本來可以算一間房子的,可比普通的房子小了一半,就算半間吧;灶屋既做飯也把四間正房的火炕連通起來,既方便也省柴火。四間正房又分成三間堂屋,一間西堂屋。三間堂屋是連通著的,中間是客房,火炕上睡的是苦根的三弟根生,最小的弟弟銀根和最小的妹妹連花跟爹娘睡在東間的火炕上,西間放的是平常的農具,也盤了一個火炕,睡的是姐姐連如和兩個妹妹,現在姐姐已經出嫁了,就剩連翠和連美了。隔壁就是單獨的西屋了,住的是哥哥留根和嫂子,還有他們的三個孩子,貓娃、狗娃和小玉。另外兩間是茅草頂的東屋,就在做灶屋的那半間房子的前面,一間是養牲口用的,另一間本來是沒有的,苦根完了親自然是需要單獨的房間的,就在牲口屋旁邊隨便接了一間做新房。雖然和住西屋的哥哥嫂子比起來被看低了,可總算有了屬于自己的窩兒,苦根和他家里的還是蠻高興的,就歡歡喜喜地住了進去。

因此新房和灶屋是很近的,所以盡管苦根捧著香噴噴的小米粥碗走得很是小心,但還是很快就到自己的房間來了。

這個房間是苦根和他家里的的新房,可除了火炕上方的墻上貼著的一個斗方大紅囍字,一點也看不出喜慶的意思來。房間里的陳設很簡單,除了一個占了整個房間一半的火炕和火炕尾的一個木箱子,剩下的就是炕頭的一張桌子了。雖住進來不到一年,但每天進進出出的加上簡單的擺設,還是讓苦根一清二楚了如指掌爛熟于心,別說他瞎了一只眼,就算全瞎了都能毫厘不差地摸到房間里的所有東西,哪怕是一根針、一條線、一個頂針兒……

這樣,即使房間里仍漆黑一片,苦根還是輕車熟路地摸到了桌子跟前,把碗小心地放下來,悄聲說:“粥熬好了?!?

“嗯?!笨喔依锏臍g喜地應。

苦根轉身回到灶屋,一手端著燈,一手細心地遮著燈頭,慢慢朝新房走來,一進屋,如豆的燈光還是讓整間新房里頓時明亮起來了??喔褵舴€穩地放在桌子上,伸著頭、扒扎著眼直往被窩里看。

苦根家里的知道男人想看孩子,就把被頭稍稍往下拉了拉??喔床徽媲?,就端起燈湊過去。終于看清了,被頭里冒出一個拳頭般大小的腦袋頂著稀稀疏疏的幾根黃黃的毛發,紫紅的面孔上泛起一層白色的皮皮??喔匾饪戳丝此难劬Γ瑓s見緊緊地閉著,看不出個究竟來。他給孩子拉了拉被頭,又摸了一下他家里的的臉,笑了一下。

他家里的也對他笑了一下。

“快吃吧。”苦根叮囑了一句,轉身又走了出去,一會兒抱著一摞劈柴走了進來,蹲下去在炕頭生起火來,一會兒炕熱了,整間房子都熱騰騰的了。

直到這個時候,苦根家里的才坐起來穿了棉襖,再把孩子抱起來放在腿上——從把孩子生下來一直到回到新房里她都在抱著他,胳臂早就又酸又麻的了,這會兒緩過來便疼起來,刺刺的,麻麻的,脹脹的。她端起碗,又抓住調羹,準備喂孩子的時候才發現小米粥已經涼了。她想了想,喝了一口噙在嘴里,過了一會兒,覺得小米粥焐熱了就把孩子抱起來,嘴對著孩子的小嘴,等孩子張開嘴就把小米粥喂給他??傻攘税胩煲矝]動靜,就用嘴使勁地摩挲孩子的嘴,又怕摩疼了他,輕輕擠出一點小米粥濕潤小嘴巴,再輕輕地摩挲。然而,孩子還是緊閉著嘴。她急了,想說什么,但嘴里噙滿了小米粥使她無法說出話來,只能在嗓子眼兒里嗚嗚著,輕輕拍著他??桑@樣折騰了半天還是無濟于事。她真急了,應摩開孩子的小嘴,使勁擠出小米粥硬灌進去。這也把她憋得嗓子眼發癢,就要咳嗽出來了。她慌了。如果咳嗽,好不容易熬出來的小米粥就糟蹋了,如果不咳嗽,就透不過氣來。猛地,她摟住苦根一口親在他嘴上,沒等苦根反應過來,幾乎同時把嘴里的小米粥硬灌進了他嘴里,隨即就痛快地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小米粥一被灌進嘴里,苦根才明白過來,忙緊緊地閉上嘴,卻沒有下咽,忙輕輕拍著他家里的的后背,聽著她接連不斷的咳嗽,淚水馬上溢滿了眼眶。

“好了?!笨喔依锏膭傉f完,忍不住又要咳嗽,忽然捂住嘴巴,但還是咳嗽了幾聲。她沒看苦根,只顧著低著頭看孩子。

不知道是因為嘴里有了吃的,還是因為有了溫熱的東西,這次孩子的嘴巴動了動,又動了動,又動了動,終于把小米粥吃下去了。

苦根家里的激動得大滴的熱淚滾落下來,砸在孩子的臉上。她急忙輕輕地慢慢地替他拭去,繃緊的心剎那間釋然了。

“嗯嗯?!笨喔€緊繃著嘴,等老婆穩定下來,這才發出聲來。

苦根家里的一抬頭看到兩腮鼓鼓的、嘴巴緊繃著的苦根,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抬頭再一看苦根的滑稽樣子,又忍不住“噗嗤”一聲,末了才說:“你咋不吃了哩?咋就恁笨哩?”

苦根還是“嗯嗯”著,湊到老婆臉前來。

“好了,快吃了吧。碗里還有呢?!笨喔依锏娜崧暤?,端起碗又喝了一口,還行像剛才那樣在嘴里焐熱了才小心地喂給孩子。

苦根這才咽下嘴巴里的小米粥,高興地說:“我熬得多,鍋里還有呢。”

“那你趕緊吃吧,都半夜了,你還水米沒粘牙哩。”苦根家里的把一口小米粥喂完孩子,才看了他一眼,笑說。

苦根應了,卻沒動,貪婪地盯著孩子慢慢地吃著小米粥的湯汁。

苦根家里的一連喂了幾口,孩子再也不肯吃了。

“咋不吃了哩?”苦根急起來。

“孩子還小,能吃多少???”苦根家里的安慰說,“等他餓了再喂吧?!闭f著,小心地拉了拉被頭。

“也是哩。”苦根想了想,一下憨厚地笑起來。

“你也趕緊吃點吧。”說著,把碗推給了苦根。

“你吃,你吃。我有,我有。”苦根說著站起來,一副要走的樣子。

“你有?”苦根家里的一時莫名其妙。

“嘿嘿,傍黑我飯都沒顧上,就去找你了,肯定還留著。我去拿去。嘿嘿,嘿嘿?!笨喔f著慢慢退到門外去了,“你趕緊吃啊,要不再晚一會兒,太冷了,就不能吃了?!?

“嗯。”

“你吃啊,我也去吃。”

“嗯。”苦根家里的點點頭,忽然說,“你把燈端上啊,烏漆嘛黑的,照著點兒?!?

苦根憨憨地一笑,這才端了燈往灶屋去了。

外面,雪花仍一股腦兒地飄落著。

苦根慢慢回到灶屋翻找起來,可是什么也沒找到。他有點奇怪,家里怎么可能不給他留飯呢?他又翻找了一遍還是什么也沒找著。這當兒,他忽然想起來,平常家里誰回來晚了,家里通常都會把飯留在鍋里的,而他剛開始準備熬小米粥的時候鍋里卻是空空的啊!看來,家里真的沒給他留飯??喔袅舜?,嘆了口氣。

他掀開鍋蓋,準備把剩下的小米粥再盛一碗給他家里的送去——已經一天了,她肯定還沒吃到東西,現在剛剛生了孩子,正是需要補身子的時候——驀然發現鍋里居然也是空空的,剛才剩下的小米粥竟然不見了,只有殘留在鍋底的鍋巴證明這口鍋剛才確實熬過小米粥!

苦根一下驚呆了!

好半天,木木呆呆的苦根才被一陣陣吹進來的寒風激醒過來??粗ㄩ_的空空的鍋,苦根斷定,灶屋一定進了賊了!

他走出去看了看,地上的積雪已有一拃后了,卻看不到一個腳印。他一直追到大門口,都沒有看到一個腳印,柵欄門上的積雪也像地上的積雪一樣,厚厚的,仍在不斷加厚著。

那就是家賊了。苦根從大門口走回灶屋的時候更確定了這一點,地上一溜腳印一直向西走去,雖被不斷落下的雪花覆蓋了一層,但仍能看得出那不是一個人的腳印,有的大,有的小??喔菚r明白了,家里不是沒給他留飯,而是留給他的飯被家賊偷吃了。

家賊是誰呢?

是誰都沒用,逮不著鬧得一家人雞犬不寧,逮著了照樣鬧得一家人雞犬不寧!除了雞犬不寧外,就是他還會被落下埋怨,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再者說,不過一碗飯罷了,無論被誰偷吃了,都是自家人,何必呢?

罷了,罷了。

苦根想到這兒,沒有向西追過去,進了灶屋,舀了一瓢水,往鍋里倒了點,拿起用秫秫扎成的炊束沾著水小心地把鍋巴都拍了一遍,以便把干了的鍋巴濡濕,開始刷起來。一會兒,原來清亮的水就變得濃稠渾濁起來??喔彦伬锏乃㈠佀⒌酵肜铮钟么妒彦伬飹吡擞謷撸雌饋硪呀浉蓛舻腻伬锖杖挥謷叱鲆桓泶窀訚獬淼臇|西來。他把炊束放在這疙瘩東西的下面,順著鍋里的斜面猛地一掃,“啪”地一聲,掃到碗里去了。他如法炮制又掃了幾次,確認鍋里再也掃不出東西來,這才端起碗一氣兒喝了個精光。又端起碗,伸出長長的舌頭,順著碗的邊沿,慢慢地仔細地認真地把碗舔了一遍。直到這時,他才往鍋里添了一瓢清水,把鍋碗都刷了個干干凈凈。

苦根回到新房的時候,他家里的還沒吃完,看他進來,招呼道:“吃了?!?

“吃了?!?

“這里還有半碗,你趕緊把它吃了吧。”好像覺得還不夠,他家里的下意識地把碗往他跟前推了推。

“就一碗粥,你還沒吃完???”苦根頓時惱了。

“我吃不下?!?

“是不是太冷了?我給你熱熱去?!笨喔f著端起碗要走。

“不用,不用!”他家里的急得叫起來。

“那就趕緊吃了!”苦根把碗端到他家里的臉前,直直地盯著她。

“我真的吃不下,你吃了吧。”

“我在灶屋吃了,飽了?!笨喔廊磺嬷峭胫?,“快吃!要不,你咋下奶呢?沒有奶,娃咋活下來呢?”

苦根家里的愣了愣,眼里一下蓄滿了淚,汪汪的,慢慢從苦根手里接過碗放在嘴邊,清澈、滾燙、飽滿的淚滴“吧嗒吧嗒”地掉下來,砸在結了皮的小米粥上,發出“砰,砰”的聲響。她沒有猶豫,連同咸絲絲的淚水一起喝了下去,還用調羹把最后留在碗上的每一粒小米都刮得一干二凈的,然后把空碗亮給苦根看,笑了。

苦根從她手里接過空碗,伸出一根手指把粘在她嘴角的兩粒小米抿掉了。小米大約是糧食里頭個頭兒最小、最圓的了,平常不顯山不露水的,把它放在哪里它就安安靜靜地待在哪里,可一旦熬起來,馬上就變了臉,使出渾身解數去它想去的地方。這兩粒小米也同它的兄弟一樣,開始粘在苦根家里的嘴巴邊,被苦根毫不客氣地抿掉,它們自然不服,就毫不客氣地粘在苦根的手指上??喔鶝]有把兩粒小米弄掉,縮回手,輕聲說:“睡吧。”

苦根家里的點點頭,鉆到被窩里去了。

苦根一手拿著碗,一手端著油燈,向灶屋走去。

進了灶屋,放下油燈,苦根趕緊把那只粘了小米的手指擎出來,一下就把整根手指都吞到了嘴里,一動不動,閉上眼,真香啊!是啊,確實太香了!不光小米香,手指頭香,嘴巴香,連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跟著香起來,連每一根毛發都香起來……

哎,怎么以前就沒覺到呢?

只可惜,太少了,只有兩粒!

夠了,夠了,兩粒也是小米,畢竟吃到了純正的小米,已經一個多月沒吃到了,都快把小米的味道忘掉了,今天終于又記得了。真好!

苦根把手指從嘴巴里慢慢地抽出來,又咂摸了一陣子,這才咽了。

碗,空碗。

不,不是空碗,是小米粥碗,小米粥喝完了,可碗并沒空,雖然碗里干干凈凈的已經沒有一粒小米了,可還不能說它是空碗,起碼碗里粘著一層小米粥濃稠的湯汁。

苦根毫不客氣地捧起碗,把它像盛刷鍋水的那只碗一樣,舔了個干干凈凈,這才用清水涮了一遍,放到鍋臺后面的一摞碗里。

做完這一切,苦根關好了門,這才又端著油燈回新房來了。

苦根坐到炕頭,剛把衩褲的一條腿脫下來,忽然看見他家里的脫下來的棉褲,忙拿過來,雖然棉褲滿是泥巴,也濕漉漉的,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棉褲里面也濕了還是把他嚇了一跳。他看了看已經睡熟的他家里的,再看看她身邊的那個拳頭大的小腦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把棉褲攤開壓在緊貼著火炕的鋪被下?;鹂缓軣?,只要焐上一夜,再濕的衣裳也都會被熥干的,第二天就又有干爽的棉褲穿了。

脫光衣裳,吹滅了油燈,鉆進被窩,苦根想抱一下他家里的,卻挨到了一個軟胎胎的東西,知道是孩子,一股說不出的幸福跳上心頭,讓他一下笑了,讓兩只眼睛都瞇縫起來,安詳安然安恬,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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