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全亂了
- 娘
- 王子群
- 9918字
- 2025-08-15 10:48:17
自打生了娃,苦根家里的發現她的日子全亂了。
自從知道懷孕以后,苦根家里的就開始想象著當娘時的情景,有幾個孩子在自己跟前跑來跑去,打打鬧鬧,嘻嘻笑笑,大呼小叫,一會兒這個跑來,一會兒那個跑來,這個叫一聲娘,那個叫一聲娘,跟她要這要那,撲在她懷里撒嬌,哪怕撒潑耍無賴,她都覺得無比美好,無比幸福,就覺得日子有了奔頭,很多時候一想起這些就又羞又臊又甜絲絲的,怪好的呢。誰知道真的有了娃完全不是這么回事!
以前,她只要把家里安排她的活兒干完、干好就好了,至于吃飯、穿衣、穿鞋什么的馬馬虎虎能湊湊合合兌兒扒搭(湊合的意思)就行,現在她吃不吃飯、穿不穿衣、有沒有鞋穿,就連睡覺不睡覺、上不上茅房,她自己不在乎,孩子更不在乎,餓了哭,屙了哭,尿了哭,睡不著哭,睡醒了哭,熱了哭,冷了哭,躺著哭,抱著哭,不高興了照哭不誤。哭倒沒什么,哪個小孩子能不哭呢,本來每個人都是哭著來到這是世上的嘛。常言火上房,雨沖場,狗攆兔子狼追羊。可對苦根家里的的來說,娃的哭聲是比四大急還要當緊的事兒。娃一哭,她心里就毛躁躁的,拿這不是干那不是,抱在懷里不是,放在炕上不是,簡直都要瘋了。當然,孩子也有不哭的時候,按說孩子安安靜靜的她該跟著安靜了吧,才不呢,她總擔心孩子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是不是磕著碰著了,是不是餓過頭了……
唉,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兒不知父母恩啊!
更讓她感到難過的家里每天只有一頓飯,還不盡吃,她吃不飽自然下不了奶,下不了奶自然無法喂飽娃,娃吃不飽自然哭。哭、餓都沒什么,可老吃不飽怎么能長大呢?有時候她就想,如果她能像沒生娃之前那樣四處走動,她會不顧一切地去尋找吃的的,可娃把她的腿牢牢地拴住了,哪里也去不了了,就算在家里也一樣,無法離開娃半步!
唉!——
苦根家里的愁苦難耐,可又無可奈何。
兩夫妻每天一提起娃都會眉飛色舞的開心不已,可快樂是短暫的,隨著娃微弱的哭聲,兩夫妻馬上就無言以對了。
娃,給了夫妻倆增添了無窮的快樂,可也給夫妻倆增添了無盡的憂愁……
怎么辦呢?
后來,苦根回來告訴她杜老爺家要他吃住都在杜家,她又是歡喜又是難過。歡喜的是苦根終于天天都能吃飽飯了,難過的是想像過去那樣兩夫妻天天見面就難了。苦根把他的想法告訴她,讓她總疑心這不是杜老爺改了規矩,而是苦根求了杜老爺的結果,可苦根一口咬定是杜老爺定下的,她就不好說什么了。
那天傍晚,糞堆叔找到她說苦根不能回來,有要緊事讓她去一趟,她嚇了一跳,不知道苦根在杜家怎么了,盡管糞堆叔一再解釋,她還是不相信,因為苦根跟她說的是他把省下來的口糧親自給她帶回家來,現在突然變了,咋能不叫人生疑呢?
雖都在一個村里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可苦根家里的還是從來沒去過杜家,最多只是從杜家大門口走過。這是自然的,她不在杜家扛活,也無求于杜家,再者說杜家也不喜歡不三不四的人到他家里亂串,這樣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自是井水不犯河水。
本來,她以為糞堆叔會帶著她去的,心里還踏實些,沒想到糞堆叔跟她說完就回家去了,自己一下孤孤單單的,心里像十五只吊筲打水一樣七上八下的。
現在實在沒辦法了,她只能硬著頭皮去了!
杜家到底是高門大戶,希家這樣的蓬門陋屋自然是無法相比的。別的不說,單是大門就夠讓人望而生畏的了。先是門口一左一右兩只青石大獅子,全都向走近大門的不速之客張牙舞爪著,似乎稍微讓它們不耐煩就會把人吞進肚子去似的,腦袋上拳頭大的眼珠子簡直要飛出來砸人幾個包一般的瘆人;再是高高的臺階,全是整條的青石砌就的,一二三四五,取五子登科的意思;再是黑漆漆明晃晃的兩扇大門,每一扇都有她的一庹那么寬,有她兩人那么高,這還不算,每一扇門上靠近門縫的地方都有一個青面獠牙口銜銅環的怪物,聽人說這怪物叫椒圖,也叫鋪首。苦根家里的弄不清為啥叫這名字,也弄不清為啥一個怪物會有兩個名字,忽然想起可憐的娃來——一個橫眉豎眼冷冰冰的怪物就有兩個名字,她的娃卻連一個名字都還沒有呢。想到這里不禁一陣難過。再看時,卻見高高的門楣上鑲嵌著一尺來長的四個戶對,每個戶對上都刻著一朵牡丹,再在牡丹的花芯里分別刻著福祿壽喜四個大字,每個字都四四方方規規矩矩板板正正。
苦根家里的平常從這門前走過,卻從來沒有認真看過,也就不覺得有什么,今兒個特意來了,才發現杜家的氣勢,不知怎的先就軟了腿,心砰砰砰地亂跳起來。
她一時想不起該怎樣開口,就想,等等吧,等里面有人開門,禮多人不怪,她走上前施個萬福,人家肯定先向她開口的,她就可以順著說了。然而,等了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再等了一會兒,兩扇黑黢黢的大門依舊緊閉著,依舊黑黢黢的。
苦根家里的心急如火,實在等不下去了,只好慢慢跨上臺階,一步一步地踩上去。
終于走完臺階,來到門廊下,苦根家里的喘了一口氣,看著緊閉的黑漆大門,一下又愣了,不知道該怎樣叫門——如果是像希家一樣的人家,她可以開口喊起來,也可以敲敲門,甚至把門嘭嘭嘭地拍得山響,但這是杜老爺家啊!
可是,看樣子如果她不弄出點動靜來,里面是根本不會知道她的,她再等下去也是枉然。她只好走到門前準備敲門了。
“啪啪啪,啪啪啪。”門,終于被她敲響了。
當苦根家里的敲了兩三次緊緊關閉的大門都無動于衷,準備再次敲門的時候,門卻悄無聲息地開了,探出大管家黃生巧戴著瓜皮帽的腦袋來:“哦,苦根家里的,你有事?”
“黃管家,苦根要我來……”苦根家里的不知道該怎么說,可又不能不說,就慢吞吞地說了,心里忐忐忑忑的。
“哦,苦根啊。那你進來吧。”鄉下人很少稱呼人家的身份的,都是以輩分來論的,因為身份是明擺著的盡人皆知的。到了黃生巧還是反過來了,他很喜歡別人稱呼他的身份。苦根家里的沒叫他黃叔,而叫他黃管家,讓他心里十分舒服,語氣就很溫和。在他看來,輩分沒什么意思,只要在那個名分上,人人都能當,也都能當得起,可身份就不一樣了,不是誰都能有都能當得起的身份的。就拿杜家的大管家來說吧,沒點兒本事杜老爺肯定不會雇你,杜老爺不雇你,你就算有本事也白搭!話又說回來,你有本事杜老爺就一定雇你嗎?未必!還得杜老爺瞧得上你才行。
苦根家里的抬起腳就要邁步,可還是差一點摔著,忙扶住門才算把身子穩住了。她這才低頭仔細地看了看。誰都知道杜家的門樓是高高大大的,沒想到杜家的門檻也跟著升了天,差不多跟她的波棱蓋一般高了。長這么大,她還是頭一次邁這么高的門檻哩。
她小心地扶著門把一只腳高高地抬起來,慢慢地跨過門檻,再把另一只腳同樣高高地抬起來,邁過門檻,這才算進到了杜家的大門里。
一般人家進了大門就是院子,一眼就能看到堂屋了,可到了杜家就不是這樣的。苦根家里的一抬頭驀然發現迎面居然是一堵四四方方的墻,不算高大卻也十分敦實。墻帽不像平常人家隨便用幾塊磚或者石頭壓個頂就算完了,而是先鋪了仰瓦,再把兩排仰瓦用筒瓦蓋起來,到了最后,仰瓦下接了滴水,筒瓦下接了瓦當,滴水和瓦當都鏤刻著好看的花紋,末了,再在一排排仰瓦和筒瓦上起上墻脊。墻面上先是刻了花紋的磚砌了一個四角四正的框子,框子里鑲嵌著一個圓盤,圓盤里正開著好大一朵牡丹花。整堵墻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邊邊角角都是清一色的青,卻讓人看了不禁生出幾分敬畏來。
黃生巧站在這堵墻西面,手指著前面一條胡同,說:“順著一直往西北走,走到底就到了。”
希家家大業大是人人都知道的,苦根家里的原以為也不過是房子、里頭的擺設、糧食、牲口什么的多點好點罷了,沒想到進了希家卻像進了一個陌生的村莊似的犄里拐彎高高低低彎彎曲曲的,走啊走啊,好不容易才算看到一群扛活的人。苦根家里的心想,應該就是這里了。
她以為突然冒出一個生人,人們一定會感到稀奇,就會有人過來跟她搭話的,可她不知道希家的下人可不是一個兩個,大家早已司空見慣了,再加上那時候天早就黑了,又是陰天,根本看不清鼻子眼睛的,只能是模模糊糊的。
天冷,很難看到一個人,就算有人出來也是來去都匆匆忙忙的。
苦根家里的不知道該問誰了,想了半天只好朝亮著燈光的一個工棚走過去。
“誰?”一個人打開門走出來,差點和苦根家里的撞上。
苦根家里的聽出來了,這個人正是她要找的男人苦根,見他沒出什么事兒,心里一松,眼里頓時噙滿了淚水。
“你?”苦根認出來了,不禁一愣,苦根吃完飯在工棚里歇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他家里的從來沒來過希家,怎么找到他呢?他得去大門口迎一下,又怕工友們疑心他,就裝作去茅房的樣子,不想卻在門口和他家里的遇上了。他急忙把她拉到一邊,問,“你咋找到這來了?”
“糞堆叔說你讓我來一趟,我就來了。”苦根家里的平靜了一下,把哽在喉嚨的疙瘩咽下去,“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咋的了哩。”
“這不是好好的嘛。”苦根就把杜廣林攔住他的事兒說了。
“唉,真難——”
“是啊,誰知道他會摳唆到這個地步啊?”
“沒事就好。”
“你來過這?”
“沒,是黃管家給我指的道兒。”
“哦。娃還好吧?”
“好呢,就是吃不飽,老是哭……”
“唉——”
“放心吧,有我呢。”
“嗯!”
苦根這才想起來,忙從懷里掏出一個餅子塞到她懷里:“快吃吧。”
“你能吃飽嗎?”
“能。”
“咋會呢?明明是牙縫里省下來的……”
“是從牙縫里省下來的,可在這兒一天能吃三頓飯的啊!”苦根說的是實情,不過杜家的稠飯都是按人頭發的,稀飯卻是隨便,苦根省了稠飯,就多喝兩碗稀飯填補。
“那也不行啊,杜老爺那么摳唆的人,能一天管你們三頓飯,肯定叫你們干的是累活兒、重活兒,吃不飽哪行?”
“放心吧,比起咱家,已經是過年了!我說過,只要有我吃的,就會有你吃的,我有一口,就會分你半口。你還記得嗎?”
苦根家里的使勁點了點頭——她當然記得,這是在他們完親的那天洞房花燭的夜晚,她的男人苦根親口對她說的。她覺得不管苦根能不能做得到,他能跟她說出這樣的話,她這一輩子,值了!
“那就趕緊回去吧,外面冷呢。”苦根看著他家里的,心疼地說,其實更怕被杜老爺看到。
“這……”苦根家里的捂著裝著餅子的胸口說。
“吃吧,你不吃,咋奶娃呢?”
“嗯!”
“不管咋樣,都一定要把娃奶大,成人!”
“嗯!”
“回吧,照顧好咱娃!”
她又使勁點點頭,轉身走了。
苦根很想送送她,哪怕把她送到大門口也行,可又怕被杜廣林看到,惹出什么麻煩不說,萬一被他發現他偷著往家里拿吃食,可就壞了啊!苦根不敢送他家里的,連目送都不敢,等他家里的一走開,他也趕緊閃開了。
地上的積雪還很厚實,卻不像起初下雪時候那般暄騰,天一黑,氣溫降下來,雪就凍實了,身量輕的人踩在上面像踩在石頭上一樣,身量重一些的才會把雪壓下去,踩出一個坑來。苦根家里的個頭不高,身子又瘦弱,自然是不夠分量的。那積雪就不肯被她壓垮,硬挺挺地板結著。苦根家里的心里記掛著孩子,就走得急急匆匆的,不小心噗通一聲摔倒了。她慢慢爬起來,再慢慢站起來,繼續走著,一會兒又摔倒了,她就又慢慢爬起來,又慢慢站起來,還是繼續走著……
山里的路不但彎彎繞繞,還高高低低,一會兒寬一會兒窄,平常還不覺得什么,下了雪就格外地出類拔萃起來。苦根家里的在坡上摔倒的時候不僅摔得渾身疼痛,還會出出溜溜地往下滑,讓她好不容易爬上來的路全都前功盡棄了。她咬著牙,接著小心翼翼地往坡上走,哪怕摔倒一百次,出溜下去一百次,她仍然要往坡上走,她要回家,她要抱娃,她要奶娃!
俗話說,久病成良醫。苦根家里的摔倒的次數多了,終于明白什么叫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了,吃一塹長一智,慢慢就成了行家里手,摸到了巧兒。所謂魚有魚路蝦有蝦路,泥鰍黃鱔各有一路,說的就是這個理兒。走路也是一樣。她發現她再也不能像平常那樣走路了,她得按規矩來。這規矩就是踩著別人走過的腳窩走,又穩當又保險。她已經走了半夜的路,眼睛早就適應黑了,找到別人的腳窩不容易,卻也不算太難。
苦根家里的到底還是回到了家,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回到了她的孩子身邊。
沒有燈,屋子里黑著,不過沒關系,屋子里的一切她再熟悉不過了,閉著眼也能找到哪怕一根針、一片布、一縷頭發……
她走進屋子,挨到炕邊,一下就摸到了娃。娃正哭著,只是聲音很低,斷斷續續的。
她以為娃剛醒,可一摸炕濕了一大片才知道娃醒來有一陣子了,本來身子就弱,加上哭累了才一時有一時沒的。
她心疼壞了,連忙把娃抱起來貼在胸口,輕輕拍著,嘴里“哦哦”地喚著,摸索著一手急忙解衣襟上的扣子,抓住有些干癟的奶房子(乳房的意思)把奶頭子塞過去。娃果然餓壞了,頭一挨到她熱烘烘的胸脯,馬上就拱過去,嘴巴急不可待地尋找著,哭著,踢蹬著……不過,在娘的幫助下,他很快就找到了,狼一樣猛地一下叼住奶頭子“嗞嗞”地吮吸著,再也不肯松開了。
屋子里一下安靜下來,娃吸奶的聲音格外真切起來。苦根家里的抱著娃坐在炕頭,覺得有什么東西從她熱騰騰的身上源源不斷地往娃的身上流過去,流過去,于是娃像一條快要干涸的小溪一樣慢慢地悄悄地綿綿不絕地豐盈起來,魚兒來了,擺著靈巧的小尾巴,優哉游哉地穿來穿去,青蛙也來了,兩條長長的大腿奮力一蹬,身子船一樣向遠處劃了開去,岸邊的草綠意盈盈的,還有一叢叢一朵朵的花兒競相開放,蜜蜂嗡嗡著來了, 蝴蝶兒跳著優美的舞步來了,螞螂(蜻蜓的意思)翩躚著來了……小溪熱鬧起來了,過上幾年小溪就會變成一條河一條江一汪海的!苦根家里的覺得小溪讓她的心安靜下來,也讓她的心明凈起來,快樂起來。哦,生活真是美好啊!苦根家里的想著,心里溢滿蜜糖,甜滋滋的。
可惜,沒過多久娃又舊情復燃故技重施老調重彈,可能生怕大人嫌棄他的嘴巴太小,拼命地咧著直到實在咧不動了才放聲大哭起來,雖未免有些單調,可在寂靜的夜里依然驚心動魄,依然讓大人驚慌失措:“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噢噢噢,噢噢噢,好娃哩,別哭,別哭,好娃哩……”苦根家里的慌不擇招手腳并用連哄帶騙,一邊輕輕地搖晃著一邊安慰著一邊不停地把干癟的奶頭子往娃嘴里放。
娃不為所動我行我素為所欲為,不斷吐出奶頭子,不斷反對,不斷發表著他的訴求:“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苦根家里的心知肚明,娃是餓了,真的餓了,自己拼命分泌的那點奶水根本不夠娃塞牙縫的,更別提讓娃吃飽喝足了!
她當然知道娃吃不飽是因為奶水不夠,她也知道奶水不夠是因為她自己沒有吃飽,她還知道自己吃不飽是因為家里沒吃的!家里沒吃的,能怎么辦呢?一想到吃的,她忽然想起來,她為什么去杜家的,男人苦根是給了她東西的,她已經拿到了,就揣在懷里,這時候還不拿出來,還等什么呢?
苦根家里的伸手往懷里一摸,不由叫出來:“啊!?”懷里居然什么也沒有!怎么可能呢?苦根明明是把饃塞到她手里的啊,她明明把饃揣到懷里的啊,從杜家大門出來的時候她還按了按,明明還在的啊!現在怎么就沒有了呢?從杜家回來,她一路上沒見到任何人,不可能是被人奪去或者騙去,或者她給了誰的!剩下的就只有一點,丟了,丟到半路上了。是的,肯定是她摔倒的時候丟的。
那么,要撿回來嗎?撿回來,就無法帶娃,要把哇哇大哭的娃一個人丟下,要不然不是凍著娃,就會連娃一起摔倒,自己摔倒到沒什么,她一路上已經不知道摔倒多少回了,還在乎再摔倒一次兩次嗎?可要是磕著碰著娃了,她會心疼死的!要是不撿回來呢,枉費了苦根一番心血不說,她還是無法奶他們的娃啊!一想到娃,她的淚水頓時嘩嘩地流下來。她用手擦的時候才發現,她早流過眼淚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流的,因為剛流的眼淚是熱的,而她擦到的眼淚卻是冰涼的。
她只有等娃睡了再去,可能等得了嗎?萬一被誰發現了拿走了呢?就算大雪天的夜晚很少人出來,人家都粗心大意發現不了,可還是不保險!人發現不了,狗呢?人不出門,狗卻會亂串,狗的鼻子又是那么靈巧,有什么吃的離著老遠就聞見了。
這時候,她是多么渴望有人幫她一把啊,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過來坐在她暖烘烘的炕上,幫她看一會兒娃呢?可是,沒有人。爹娘不待見,哥哥嫂子也不待見,二姑子連翠不待見,小叔子根生能把自己照顧好就算不錯了,連美想待見卻不敢待見,其他的都太小了。唉,真難啊!
娃,娘太笨了,竟然把你爹給的饃弄丟了;娃,趕緊睡吧,娘要去把饃找回來;娃,娘吃飽了,你也就吃飽了啊!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娃依然哭著,顯然有些惱怒了。俗話說,吃喝玩樂,吃喝拉撒睡,吃穿用度,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個不是吃字當頭?吃是人生頭等大事,吃是天經地義的,吃是事關重大的。人家什么都不要,只要一點,吃的。雖然這樣,人家吃的也不多,每次只吃那么一點點,竟然都不讓人家吃飽,這娘是怎么當的?
唉,可憐的娃,可憐的娃啊!……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大約娃也覺得自己可憐了吧,越發哭得不管不顧起來,只不過聲音卻越來越微弱了。她知道娃不是哭夠了,而是哭累了,發不出聲音來了。這讓她越發心疼得緊,心里像塞著一塊大石頭一樣,堵得慌,沉得慌,墜得慌,讓她疼得慌,讓她憋得慌……
唉,唉,唉……
娃,娃,娃……
唉唉唉……
……
苦根家里的終于還是拿出了主意,等娃睡了再出去把那個饃拿回來。娃已經哭累了,要不了多長時間就該睡著了,那時候她就不用再顧忌什么了,反正出去一趟要不了多少時間的。
娃真是好娃啊,真乖啊,真聽話啊,真像他的娘猜的那樣,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盡管娃來到跟前還沒有幾天,可苦根家里的已經熟悉了娃的一切,那輕輕的氣息,偶爾的呻吟,不管不顧的哭泣,下意識地伸胳臂,隨意地踢腿……
她知道,娃睡了,娃真的睡了。
苦根家里的輕輕掀開被子,把一條腿從被窩里挪出來,再把另一條腿挪出來,慢慢垂下來,找到棉鞋穿上。她拉開門,正要出去,忽然一陣風吹過來,不禁打了個寒噤,忙把門關好,摸索著,給娃掖好被子,還不放心,又順著被子摸了一遍。真的蓋好了。
她這才開了門,走出來,又回身把門關好,搭好門釕铞,又把耳朵貼在門縫聽了聽。娃真的睡著了。她心里一陣安慰,輕輕吐出一口氣,這才慢慢走了。
又下雪了,不大,但很細,很碎,像霜,也像雹子。伸出手或者仰起臉,手上或者臉上馬上這里那里的就是一下一下涼,冰,冷,像誰拿著細細的繡花針偷偷地捉弄人似的。好像剛下沒多長時間,只在地面上撒了薄薄的一層。地面更白了。不過,地面上沒別的,全是雪。和房頂上,墻頭上,樹上,一樣,都是雪。白白的雪。厚厚的雪。結結實實的雪。滑溜溜的雪。冰冷冰冷的雪。一眼望去都是雪。
這就糟了。
積雪凍出來的路是白的,饃是黑的,雖然在夜里,黑白還是很分明的。現在一下雪,就把饃蓋住了,即便只有薄薄的一層。路面被凍得異常堅硬,還好,起碼能把鞋底硌出坑來,就不那么滑溜了,現在倒好,下了雪,不等鞋底被硌出坑就跐滑倒了。饃能不能找得到不好說,被摔個人仰馬翻驚天動地鼻青臉腫卻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
苦根家里的順著原路慢慢地走著,一邊彎著腰仔細地看著地面。地面上一個個鼓起來的包,都不大,不算多,也不算少。包上落了一層絨絨的雪,和路面差不多,本來是看不清的,可包頂上蓋了最新的雪最白的雪,包的白頂下就不那么白了,顯出淡淡的灰來,和白就有了反差,踩上去,硬硬的,更能肯定那是個包了。苦根家里的很快就接二連三地摔起跤來。這倒不是她不小心,而是她踩那包的時候跐倒了。
起初,她每次發現地上有包的時候都會蹲下去,摸一下,這樣來來回回的蹲下去站起來,站起來蹲下去的太折騰了,她也學精了,改用腳去踩。開始怕腳踩弄臟了饃,現在明白過來了,饃要是掉在雪地上早就凍得石頭一樣硬了,再怎么臟還能臟到哪里去呢?沒想到用力太大了,就跐倒了。
她蹲在地上,揉著疼痛的身子,很想算了。摔疼了倒沒什么,要是被人發現了問起來怎么說呢?大半夜的這樣窮折騰,就只為一口吃的,多丟人啊!可她沒辦法,只能這樣窮折騰,要不然,她拿什么奶娃呢?
一連摔了幾次,苦根家里的慢慢學乖了,她再踩的時候就不那么用力了,只輕輕點一下便清楚是什么東西了。
饃是面粉蒸出來的不假,可里頭還是有講究的,而且還是不少。饃可以做出很多種花樣來,花卷,菜卷,油卷,窩頭……這且不說,單是面本身的類型就有發面和死面。發酵的面就是發面,比較暄騰,一般的饃都是發面做的,另外一種沒有發酵的面就是死面,死面比較硬,有筋頭,可是不好化食(消化的意思),就很少做。一般來說,發面是常吃的,有時候發面來不及了才用死面臨時將就一下。希家自家吃的是發面饃,給長工吃的卻是死面。這樣以來,死面饃掉在地上幾乎和冰凍的地面一樣硬,又是黑天,又被剛下的絨雪蓋了一層,苦根家里的應該很難分辯得出來什么是地面什么是饃的。可苦根家里的還是能分辯出來,這是因為當地的饃有三種形狀,一種是半圓形,一種是長方形,一種是圓形。一般只有在逢年過節祭祀的時候饃才會做成半圓形的,也有個名稱叫做蒸饃——都是純小麥面的,以示恭敬;平常的饃都是長方形的,叫做卷子——全是雜糧面的;圓形的饃通常都是用鏊子烙出來的紙一樣的薄餅,叫烙饃,撒山芝麻熥得干巴焦脆的,就改叫焦饃了——什么面就不一定了,只是為了改改口味才做的。苦根給她的饃就是卷子,即便掉在地上也是方方的一塊,被雪薄薄地蓋一層也還是方方的,哪怕掰掉一半也還是方方的。地上的東西圓的固然不多,但方的更少,除非是人親手把它弄出來,苦根家里的只要分辯出是方是圓就能分辯出是卷子饃還是別的什么東西。這就簡單了,是不是饃不一定分得清,但是方是圓還是能分得清的。
苦根家里的像只黑色的螞蝦一樣彎著腰弓著背低著頭努力地尋找著,也許過于渴望了,總是把地上的黑點子當做是她要找的饃,總是失望。慢慢地,她就不肯相信自己的腳了,總以為她的腳騙了她。再看到地上的黑點子的時候,她就彎下腰來,伸出手,把黑點子抓到手里,卻不是饃,有時候是一塊雪團子,有時候是一塊土坷垃,也有時候根本就是一泡凍得硬邦邦的狗屎……
她連“晦氣”也沒說,連“呸”一口都沒有,什么也沒說,扔掉雪團子、土坷垃、狗屎,繼續找。她知道,一定會找到的。
突然,她看到一團黑影旋風一樣在地面上卷過,一會兒就卷到前面不動了。黑影的動作不快也不慢,卻一點聲息也沒有,像極了人們說的鬼。不過,她聽說的鬼要么在屋子里,要么在半路上,要么在水里,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什么鬼在雪地里的。她有些怕,頭發剎那間支棱起來了,頭皮揪擠著緊縮成一團。
莫非我的陽壽夠了?不知怎的,她忽然冒出這個想法來,忽然心里一緊,不,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苦根怎么辦?孩子怎么辦?一想到孩子,她硬氣起來,不那么怕了。
聽人說,鬼是無形無聲的,剛才那團黑影的樣子就很像,但不能確定。路當中的雪地被人走來走去壓實了,也凍死了,她就走到路邊使勁挖起地上的雪,團了團,團成一個雪團子,奮力向那個黑影扔過去。如果真的是鬼,那就仍會無聲無息的,如果不是肯定會有動靜的。
“嗷——”黑影冷不防嚇了一跳,猛地彈起來,但仍不肯走。
是狗——
她頓時放下心來。是狗就好了,就沒什么了,大不了被它咬上一口,撕下一塊肉來,流點血,疼一陣,罷了。
狗?
村子里有狗很正常,狗在村街里瞎跑也沒什么不對,它們要么是戀蛋,要么是找吃的,要不然就老老實實呆在家里看家護院,不會亂躥的。這條狗不但亂躥,見了人有些怕居然還不躲不閃的,這就奇怪了。
苦根家里的慢慢地堅定不移地朝狗走過去。
狗發出威脅的“嗚嗚”聲。
她仍舊走著。
“汪,汪汪!”狗終于叫起來,警告。
苦根家里的不為所動。
狗慢慢趴下身,做出要撲過來的樣子。
她仍舊慢慢走著,越來越近了。狗有點支撐不住了,不由地后退了幾步。她離狗更近了,看得更清了,看到地上有一個黑點,便蹲下來,用手一摸,硬邦邦的一塊,似乎是四方的,急忙想拿起來,卻拿不起來,這個四方塊和地面的雪凍在了一起,牢牢的。她猛地站起來,瞬間變得高大起來。
狗嚇了一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想叫又不敢叫,只有驚恐地注視著她。
苦根家里的抬起一只腳對準那個四方塊狠狠地跺了一腳,感覺到四方塊動了,就慢慢地蹲下來。四方塊果真被她拿了起來。
俗話說,狗仗人勢。再兇惡的狗如果缺少了主人在背后做依靠,都會變得心慌慌膽怯怯意亂亂,見苦根家里的從地上拿起什么東西來,頓時膽戰心驚起來。如果說剛才狗是硬撐著要和人比膽氣的話,現在它距離崩潰只差一點點了,要是人把四方塊扔掉他就會猛撲上去,銜起來遠遠地跑開——不管怎么說,先離開這個讓狗驚恐不安的是非之地再說吧。
出乎狗意料的是人并沒有把四方塊扔掉,卻反過來把它捧在了手心里,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走開了。
狗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心,等人走開了,慢慢走過去,把長嘴巴趴在四方塊留下的窩窩里,聞了聞,像剛才一樣,還有一股饃的氣味,只是淡了許多。狗一陣激動,急忙刷刷地扒拉起來,一會兒就把一個腳窩完全扒拉了出來。原來,饃是掉在這個腳窩里的,被凍住了,又被絨雪蓋了一層,差不多就和地面一樣平了。如果是人,無論怎樣都不會發現這個腳窩的秘密的,可是對于嗅覺靈敏的狗來說這一切就形同虛設了。只是可惜,剛才它無法下口,現在面對著空空的腳窩卻沒有下口的機會了。它有些遺憾,對著人遠去的方向望了望,又對著空空的腳窩看了看,愣了愣,想想,人常說好男不和女斗,好狗自然也不該和女爭,有點不甘心,可也無奈,只好悻悻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