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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精打細算

  • 王子群
  • 7403字
  • 2025-08-15 10:48:17

這天,苦根家里的正在井沿邊洗尿布,糞堆叔來了。

靠山屯村前面本來是有一條河的,平常時候村里人洗衣裳、淘洗糧食、飲牲口都會到這里來,河邊一天到晚都會充滿人們的拉呱聲、孩子們奔跑嬉鬧聲、牲口的叫聲,熱鬧非常。只是到了冬天水就會干枯,滿河里就只剩大大小小的石頭了。河里沒了水,日子還得接著過。那怎么辦呢?俗話說,活人咋能叫尿憋死哩,就一起擁到井沿邊來了。井水多好啊,又清澈又甘甜,尤其是到了冬天還冒著白乎乎的熱氣呢,光是看著就叫人歡喜得慌哩。

雖然這眼井是全村唯一的一眼井,就像那條河是全村唯一的一條河一樣,可井沿到底也不如河岸熱鬧,這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冬天不像其他季節,牲口下地少了,干活少了,自然不會那么容易渴;人呢,出門少了,出汗少了,衣裳就換得沒那么勤了,再說,冬天誰不是一身棉襖棉褲呢?換洗了就沒得穿了。

別人可以不來或者少來,苦根家里的卻不得不天天來,有時候一天要來兩次或者三次。苦根家里的每次來差不多都是洗尿布,這倒不是說苦根家里的愛干凈愛出毛病來,而是她不得不來。要是尿布多,可以先攢著,等攢夠了一起洗,就能少跑一趟。可尿布就那么幾塊,她根本無法積攢著,慢騰一步,娃就沒什么墊的了——要是照顧得好,娃弄臟的時候就少,她就可以少洗少跑井沿一次,反過來就得多洗多跑幾次了。這樣,苦根家里的只好不辭辛苦家里井沿來來回回高高低低曲曲折折地跑。回到家,把洗好的尿布搭在熱騰騰的火炕上,要不了多久,尿布熥干了,再給娃墊上,又熱乎又軟乎又干松,舒服得很哩。

希家雖說每天只吃一頓飯,苦根家里的每頓飯都能分到兩份——自己的和娃的,名義上是這樣,可娃的每天都會被大哥家的三個孩子分得精光。有時候她真想藏起來,或者趕緊吃掉,可又不忍心,總覺得好像虧欠了他們。苦根家里的原本就吃不飽,現在還奶這孩子,更覺得餓得不行,看見什么都想咬一口,管他有沒有養分,管他是酸的是苦的是辣的是澀的呢,只要不會生病不會中毒、能吃、能把肚子糊弄飽就行。可是,沒有。

苦根家里的餓,同是一家人,其他人咋會不覺得餓呢?誰又不是一樣看見什么都想咬一口,只要能把肚子糊弄飽就行呢?即便一天只吃一頓飯,要是可著肚子吃,那也是不得了的。俗話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為了不至于窮死、餓死,希家只好精打細算精打細算精打細算,可再怎么精打細算飯也是得有吃的,哪怕一天只有一頓。

現在希家的飯一天確實就只有一頓,然而還是不行,還得精打細算精打細算精打細算。怎么精打細算呢?從燕子口中奪泥,從針尖上削鐵末子,從鵪鶉的嗉子里找豌豆,從鷺鷥的腿上劈肉,從蚊子的肚子里刳油,聽起來好像有些夸張,要是能的話真的會去做,只是可惜沒那本事,做不來。沒本事做不來,還要精打細算,怎么做呢?好辦,那就是節衣縮食。當然,一天只吃一頓飯已經是節衣縮食了,沒事,還可以變本加厲地節衣縮食嘛。那怎么節衣,怎么縮食呢?變本加厲地摳口糧啊!怎么摳呢?大人的份不變,小孩的份得去掉一半。

苦根家里的發現自打她生完娃以后,胃口出奇地好,看見什么都想吃,總覺得吃不夠,吃不飽。她覺得要是放開了吃,她一頓能吃一頭牛。有時候又笑自己,別想入非非了,還想吃一頭牛,窩頭能吃飽就阿彌陀佛了!不過,大家都一樣,吃不飽她也沒什么可說的,只好忍著,只好盼著來年開春,那時候遍地的野菜、樹葉什么的,都是可以填飽肚子的。眼下只要熬著,等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現在倒好,她的胃口大開,吃到的反而少了,這可怎么好?她倒不是擔心自己餓著,而是自己吃不飽就沒奶奶娃啊!她愁得不行,可也只好忍著,看著瘦弱的娃又心疼起來。有時候她真想鉆到山里去,繼續找吃的。這時候天地都是白茫茫的,有什么果子都會顯山露水,是藏不住的,是一眼都能看得到的。可,娃咋辦呢?他還是個剛出生沒幾天的娃啊!唉——

家里的情況苦根當然是一清二楚的,做出在杜家扛長工的決定也是迫不得已的。可當她拿到第一個饃的時候,還是哭了。靠山屯村甚至三鄉五里的人誰不知道杜廣林是個有名的老鱉一、夾屎頭子(都是極其摳唆的意思,二者可以單獨使用,也可以放在一起使用,放在一起使用含有加強、強調的意思。)啊?肯管吃管住,肯定可著勁兒地榨干長工們身上最后一絲力氣的。苦根把口糧省下來,自己就吃不飽了,時間長了,怎么扛得住呢?

思來想去,苦根家里的覺得不能這樣,第二天就不再去了。

苦根家里的搖著轆轤剛絞上來一筲水倒在盆里,就聽見背后響起一陣腳踩在積雪上發出的咯吱聲,回頭一看,就見糞堆叔朝自己走來,忙跟他打招呼:“叔啊。”

“嗯。”天冷,除了打水是沒人來井沿的,井上就冷冷清清的,可苦根家里的因為奶著娃要洗尿布卻是非來不可。糞堆叔正好也要打水,就挑著水筲找來了。

苦根家里的忙把轆轤搖下去,再打一筲水上來,要倒給糞堆叔。慌得糞堆叔急忙小心地搶過去:“給我打水啊?這咋好呢?”轆轤井沿上老有水撒出來,井沿自然濕漉漉的,天冷,一結冰,滑溜溜的,搞不好很容易跐到井里去。

“沒事,不就一筲水嘛。”苦根家里的說著提起滿滿一筲水倒進糞堆叔的空筲里。

“家里有什么事嗎?”等苦根家里的把兩筲水都給糞堆叔兌滿的時候,糞堆叔突然問。

“沒事啊。”苦根家里的蹲下來洗尿布。

“那你咋不去找苦根了?”

“糞堆叔,你跟苦根說吧,我沒事,叫他別掛念。”苦根家里的眼圈一下紅了,停了一下才說。

“唉,苦根見不著你,還以為你怎么了,急壞了,要回來看看……”

“別,千萬別!”

“是啊,東家也不讓啊,要不辭了他……”

“啊?!……”

“我勸他,等我看看你再說。”

“對他說,我沒事。我會帶好我們的娃的!”

糞堆叔看著苦根家里的搖搖頭。

“你還是去吧,要不苦根放心不下啊——不光你,還有娃呢!”糞堆叔慢慢地說,“聽話,啊。”

一聽到娃這個字,苦根家里的心一下就軟了,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到了傍晚,苦根家里的還是咬咬牙去杜家找苦根去了。這樣,苦根雖然不能回家,照樣能看到他家里的和娃,這是最讓他感到開心和幸福的。

有一天,苦根家里的回去的時候剛出大門口碰上了剛從外面回來的杜廣林,她沒防備,不由一愣,畢竟有些心虛,想趁他沒看見趕緊走開,沒想到還是被杜廣林看到了。

“誰?”杜廣林盯著苦根家里的問。

“哦,好像苦根家里的。”黃生巧已經見過苦根家里的好多次了,可不好說破,只好含含糊糊的。

“這黑天,她來干什么?”杜廣林皺著稀稀疏疏的眉毛思忖著。

黃生巧望了望苦根家里的遠去的背影忽然猥瑣嘿嘿地笑起來。

“你笑啥?”杜廣林莫名其妙,又有點生氣。

“去年剛完親,年輕人嘛。”黃生巧又笑起來。

杜廣林皺了皺眉頭:“經常來嗎?”

“哦,來過幾次。”

“幾次?”

“有五六次了吧,我也記不清了。”

“幾天來一次?”

“……隔三差五的……”

“都是黑天來嗎?”

“嗯,都是黑天來。”

“啥時候來?”

“吃完飯的時候。”

“都是這個點走嗎?”

“嗯。”

杜廣林低著頭,思忖了一會兒,慢慢進到院子里去了。

第二天。苦根家里的抱著娃剛走到大門口,杜廣林突然幽靈一樣地閃出來,攔住了她的去路。

“苦根家里的。”

“老爺。”

“這么晚,有什么事嗎?”

“哦,苦根想看看娃,我就帶他來了。”

“哦。”

“老爺有什么事嗎?”

杜廣林上上下下不轉眼珠地盯著苦根家里的看,還下意識地圍著她看,看得她渾身發冷心里發毛。見杜廣林沒有回應,只好再次問:“老爺,您有什么事嗎?”

“哦,沒有。”

“那我回去了。”

苦根家里的走后,看著被黃生巧慢慢關上的大門,杜廣林眉頭緊皺著,肥肥的腦袋歪來歪去的琢磨著什么。

“老爺,有啥事兒嗎?”黃生巧試探地問。

杜廣林想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以后她再來,都要告訴我。”

“是。”

杜廣林又想了想,停了停,背著手慢慢踱回去了。

這以后,苦根家里的每次再來自然都能在大門口碰上死盯著她的杜廣林,和他打招呼,他只是點點頭,仍舊死死地盯著她看,卻一言不發,直到她出了門還要追到大門外盯著看上半天。

其實,第一次碰到苦根家里的的時候,杜廣林就起了疑心。女人看男人又是天經地義的,沒法不讓人家看,可天天都來看,就不正常了。這讓杜廣林疑心她不吭不哈帶走了他家的什么東西,自然東西不大,不然身上藏不住——盡管是小東小西,可日子不可長算,天長日久也是不得了的。然而,又礙于街坊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不好搜她的身子。

這讓杜廣林竹簽扎到猴屁股坐立不安起來,每天一看到苦根家里的來,馬上就雞毛狗不是的,指使苦根干這個干那個的,可不管怎么干,總得有個停下來的時候,要不然就算故意做給苦根看的也不大好,這倒不是杜廣林怕人說他太不像話,而是忌諱苦根伙同那些雇工們偷奸耍滑,那可真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太不劃算了!

得整治她一下,是得整治她一下!要不整治她一下,杜廣林不但不甘心,也擔心別的雇工們也效仿起來,那可就麻煩大了。

整治她一下,殺雞嚇猴。

可怎么整治才好呢?不可太過,也不可太瓤(軟弱的意思),過了容易起反作用,太瓤讓人看不出來,還會接著干的,那就達不到整治的目的。

杜廣林想了好久,終于想出一個辦法來,馬上來到后院雇工們的工棚里去了。

工棚里忙了一天的雇工們都累了,可要睡覺的話還早,一般都會打會兒牌消磨消磨。他們打的是牌九。既然是打牌總得有點彩頭,要不然就打得糊而馬月(糊糊涂涂的意思)的,那就失去了打牌的樂趣了。苦根從不打牌,不想贏誰的,也不想輸,又不能睡,就坐在一邊看牌。

“好熱鬧。”

“哦,老爺。”雇工們天天都和他打照面,一下就聽出他的聲音來了都嚇了一跳,忙把牌丟了,齊刷刷地站起來,一起朝門口看去。工棚雖然是杜家的,可杜廣林很少來,黑天更是從沒來過,今天突然來了,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時都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敢吭聲。

“接著玩吧。苦根。”杜廣林心平氣和地說。

聽見喊苦根,其他的雇工都松了一口氣,苦根卻嚇了一跳,那么多人都不喊,偏偏只點他一個人的名,是不是偷偷把省下來的口糧給家里的的事情露出破綻被杜老爺發現了?想到這兒,苦根心里馬上十五只吊筲來打水七上八下地噗通起來。可杜老爺既然點了自己的名,也不好不吭聲,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恭恭敬敬地喊:“老爺。”

“苦根,我看他們都在玩兒,就你一個人沒事干,要不,你去把牲口棚里的水都換一下吧。”杜廣林和顏悅色地說。杜家養著不少牲口,就得有牲口棚,牲口棚里就得有不少牲口槽,每個牲口槽上栓兩頭或兩匹牲口,就得有一個半大的水缸,水缸里兌滿大半缸水,每次喂牲口的時候就把麥秸、谷桿、豆皮什么的先放在水缸里淘洗一下,淘出里面的泥土或者其他的雜質,再用笊籬撈出來,控一控水,倒進牲口槽里,再撒上香料,拌均,拌勻,牲口吃起來就格外香,連草帶料一股腦兒吃下去,長起來,膘肥體壯,干活的時候就有使不完的勁兒。一般來說,牲口棚里都有專門喂牲口的,他們除了把牲口喂得飽飽的,給牲口刷毛,連帶的也打水把水缸里添滿水。杜廣林使喚雇工干活當然是天經地義的,可使喚人干別人的活兒很少,除非有緊急情況,現在一切都很正常,這使喚就很不正常。

“哎。”既然東家使喚,苦根就沒有不應的道理,雖然覺得不正常,也只能啞巴吃黃連,不過杜老爺沒提他家里的,就是杜老爺還沒發現什么,心里雖然有些生氣,但更多的還是慶幸。

苦根出了工棚,來到牲口棚的時候,喂牲口的老于和老李還沒睡,正吸著煙閑聊著,見苦根闖進來都是一愣。苦根正生氣著,就沒心情跟他們打招呼,從門后找出水筲挑起來就走。

雖然是夜里打水,好在并不遠。杜家家大業大,什么東西用得都多,房子、傭人、糧食、騾馬……自然用水的地方也多,如果也像一般人家那樣到村里的水井里取水就太不像話了。換句話說,杜家大院里也是有水井的,還不止一口,有兩口,一口在前院,一口在后院。牲口棚在后院,自然去后院的水井打水是最近的。

苦根挑著水筲剛要向后院去,卻被杜廣林叫住了:“苦根,還是打村里那口井的水吧。”

“哪里的水還不是一樣?”苦根心里的氣陡然升高了不少,可只能強壓著,就顯得有些硬聲薄氣的。

“你不懂,你看,都在一個地方住著,都吃一樣的飯干一樣的活兒,人和人還不一樣呢,水和水哪里會一樣哩?”杜廣林不慌不忙,笑瞇瞇地說。

“人是活的,當然不會一樣,水是死的,咋會不一樣哩?”苦根確實不懂,心里還氣著,只好裝出一副求教的樣子。

“你這么說就錯了。”杜廣林捋了捋有些花白的胡子,“水咋會是死的哩?你想想,水要是死的,那就會打走一點少一點,很快就會打干了啊。可實際上呢,源源不斷,源源不斷嘛。”

“哦。”苦根還是沒明白,可不想聽杜廣林喋喋不休的諞擺,這不光是他的唾沫星子飛到了他的臉上,還因為長時間呆在院子里,衣衫單薄的苦根被凍得渾身直打噤噤。他當然不明白,村里的井和杜家的井都是井,按杜廣林的說法,水都一樣源源不斷啊,有什么不一樣呢?

“村里的水用得人多,換得快,都是新水,新鮮啊!”杜廣林好像意猶未盡,又滔滔不絕起來,“咱家的井多,水用得卻不多,換得慢,都是剩水,不新鮮了嘛。你想想,人老吃剩飯也會得病的,牲口老用剩水哪會好得了啊?”

“嗯。”苦根不服,只能在心里恨恨地罵,肏你娘,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還老吃剩飯,肏你娘,俺家頓頓恨不得把鍋吃了,哪有剩飯啊?再說,還新水剩水,哪有那么多講究?俺家都吃了多少年了,有啥事了?該不該得病,能是水的事兒嗎?缺德事干多了,不得病也得病!可他不能說,又凍得慌,只想趕緊走,趕緊打滿水缸,趕緊鉆被窩,他覺得自己都快被凍透了。可被杜廣林纏著,苦根只好胡亂應著,心里但愿老東西趕緊滾蛋吧!

“你明白就好。”杜廣林很滿意。

“老爺,我打水去了。”苦根覺得杜廣林講完了,趕緊說。

“哦,苦根,我也知道,牲口棚的水不該你管,可老李和老于都上了年紀,又是黑更半夜的,我怕他們有啥閃失。你年輕,不過是跑跑腿的事兒,就叫你了,你別見怪,啊。”杜廣林好像這才想起來似的,卻沒有道歉的意思,只是叨叨個沒完。

“哎,沒事,我年輕嘛。”

“就是嘛。”

“老爺,我打水去了。”苦根說著趕緊挑著水筲逃一般地往大門口的方向急走過去。

打水對苦根來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從小到大他沒少打水,只是從來沒在夜里打過水,更別提還是雪天的夜里了。俗話說端誰的碗服誰管,既然杜老爺吩咐了,他就沒有不聽不干的道理。

苦根挑著水筲往大門外走的時候還不覺得什么,一打開大門不禁心里一寒。門外冷冷的硬硬的風冷颼颼地吹著不說,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加上凍實的雪地踩上去一跐一滑的,真叫人提心吊膽啊!

怕也不行,身子掉井里耳朵掛不住,既然嫁了就別怕家伙大,絆倒就能挨,他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雪天,地里沒活兒,人們就很少出門,盡可能窩在家里,省省力氣,也省幾口吃食,可再少出門也得到井沿上來,畢竟要吃飯,那就要打水,那就要到井沿上來。打水是打水,可沒誰家夜里也打水的,打水干什么呢?用不著嘛。沒人來,井沿上就冷冷清清的。

這眼井村里誰家都沒少來,苦根也沒少來,按說該是熟門熟路的,可到底是黑天,加上地上滑溜溜的,苦根打起水來就顯得生手生腳的。好在他有力氣,總算把水打上來了。

犁地、耪地、割谷子、砍秫秫、碾場、垛垛……這些都是氣力活兒,干起來總要出一身臭汗的,有點難受,可冬天出糞、上糞、鍘草、搬運糧食什么的,干一陣身上就熱烘烘的,舒服著呢。干活不出大力出腦子的叫巧妙活,出大力的不出腦子的才叫氣力活,打水不出大力也不出腦子算啥活兒哩?苦根想不出,只知道等他把槽頭的水換一遍的時候,渾身都快凍僵泡(東西又軟又爛,即將變壞的意思)了。

以后,苦根家里的每次來,杜廣林都會使喚苦根,不是給槽頭換水就是捅房頂上的煙筒,要么就搗鼓其他的,反正總得折騰他一番。直到苦根家里的再一次來的時候告訴苦根她以后不來了,因為每次都被杜廣林看賊一樣的死盯著,苦根才明白過來杜廣林是故意整他。杜廣林整他他倒不怕,反正他有的是氣力,他愛折騰隨他折騰去,自己擎著就是了。可他家里的以后不來了,就不好了,口糧能省下來卻送不出去,那不就瞎搭(白忙活的意思)了嗎?苦根還要說什么,被他家里的一句話堵住了,要是惹煩了杜廣林把他辭了麻煩就更大了。

苦根很想找糞堆叔說說,全村那么多人,他心里的委屈也只有跟糞堆叔說,也只有糞堆叔才能幫他。可是,糞堆叔打的是零工,杜家用得著才會叫他,用不著他就不必來,不是天天都能見得到的。

見不到糞堆叔,看著手里的吃食,苦根就愁得不動了,又無可奈何,不由得唉聲嘆氣,又怕被別人發現,只能偷偷的,在心里憋屈得不行。

一天過去了……

又一天過去了……

困在杜家的苦根的嘆氣聲越來越連了,也越來越長了……

雪天,地里沒活兒,家里就那些活兒,干完就完了。杜廣林看著雇工們干活不放心,怕他們偷懶,也怕他們干不好,等雇工們把活干完了,看著雇工們閑著心里又不得勁了,總覺得自己是傻蛋一個,白白養活人家,可實在沒啥活兒可干,想給他們放假,可已經放過一批了,除了必不可少的——比如做飯的,喂牲口的,伺候一家人起居的——就只剩仨人了,再放假不但摳得太明顯被人指脊梁骨,更為當緊的是雪要不了幾天就化了,雪化了,又得忙一陣子,可這時候把人惹煩了,撂挑子不干了,關鍵時候雇不到人就麻煩了。

這沒什么,活人還能叫尿憋死了嗎?想辦法就是了。

杜廣林想出的辦法就是打縆繩。

杜家家大業大不假,卻沒有地方放得下一條縆繩,因為打縆繩不要多大的地方不假,可要的地方得夠長才行,杜家房子太多,就總是曲里拐彎的,哪有足夠長的地方呢?因此大縆繩只能到村街上去。打縆繩正好需要三個人,一個搖三股或者四股繩的絞車,一個在最后搖把使三股或者四股繩子緊密地擰到一起,一個按著木制的瓜子使三股或者四股繩子均勻地擰合到一起。

苦根一聽打縆繩就像放風了一般歡喜不已,蹦蹦跳跳地拿這拿那的忙得不亦樂乎,搖著絞車也忍不住東張西望著。是啊,憋得太久了!他知道只要出了杜家的門就能碰見糞堆叔,碰見糞堆叔他就再也不用發愁了。

糞堆叔心靈手巧,不但會編筐編簍,還會用秫秫頭扎笤帚、用秫桿織箔、用葦毛纓子勒草鞋、用秫秸或者葦子?子編席、編茓子、用夾刃子的錘子鍛磨等一應家家都用得著的東西。這些活兒在當地叫輕巧活兒或者巧妙活兒,因為不出大力不累人,只是動動手的事兒,十分輕巧,卻又是一般人干不的,因為還要眼里出氣(有眼力的意思)。糞堆叔家平常干自家的活兒或者打打零工,一到冬天別人家都沒活干閑起來的時候,糞堆叔卻反而格外忙起來,東家請西家邀,忙得腳不沾地,有時候也會三鄉五里的去外村攬活兒——不管怎樣,天天都會在村街里經過的。

苦根干了不多大會兒就看見糞堆叔了,忙跟他打招呼,不等糞堆叔應,就急不可待地把自己的苦楚竹筒里倒豆子說了個一干二凈。糞堆叔聽了微微一笑,趴在苦根耳邊說了句什么,苦根馬上眉開眼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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