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娘的話也不聽了
- 娘
- 王子群
- 10456字
- 2025-08-15 10:48:17
苦根還是去杜廣林家扛活了。
苦根本來就有羊癲瘋的毛病,被嫂子的話一激,一下就犯了,忽然倒在雪地上。不省人事,手腳卻亂抓亂撓亂踢亂蹬,嘴巴像燒開了的鍋一樣不斷地冒出白沫來。連美嚇壞了,變腔變調地喊,她爹才慢吞吞地過來了。苦根雖然不常犯病,但還是犯過幾回的,連美也是見過一兩次的,但乍一見還是嚇得不輕,一下就手足無措起來。她爹見得多了,并不驚慌,抱住苦根,用大拇指的指甲狠命地掐他的人中。一會兒,苦根爹的手指甲掐疼了,苦根也慢悠悠地醒來了。那會兒,連美早就回到灶屋燒了水,這會兒端過一碗來遞過去。苦根像做夢一樣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看看他爹和連美,再往四下里看了看,終于明白了。連美又拿過手巾給他擦嘴巴上的沫子。苦根緩了緩,接過碗喝了口水,漱了漱嘴巴,又咕咚咕咚喝了半碗,又歇了一會兒,站起來就走。
連美嚇壞了,顫聲問:“二哥,你弄啥去啊?”
“上杜老爺家扛活。”苦根頭也不回地去了。
杜廣林一看到苦根就沉了臉,鼻子里哼了一聲,把臉扭到一邊去了。
“杜老爺,對不住啊,我來晚了。”苦根使勁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只一閃就消失了,“我家里的出事了。”
“哼!”
苦根就把他家里的情況講了一遍,最后說:“杜老爺,我知道您家的規矩,就按規矩來。我今兒個算是饒頭(添頭的意思),求您下個月還雇我給您家干活。”
“那你干活去吧。”杜廣林這才轉過臉來。
活兒出糞。
下雪天,一般地主家是沒什么活計非要這種時候干的,通常都會給雇工放假。杜廣林家卻不行,杜家家大業大,不是這里就是那里總有活計。
夜兒個苦根和糞堆鍘了一天草,末了就把今兒個的活兒安排好了。
出糞,就是把牲口的糞都鏟出來,再墊上垴子。垴子是細碎的干土,墊在牲口棚里既能讓牲口歇息時臥在上面舒坦,也能不至于屎尿到處迸濺而顯得干凈,還能減少疾病。人常拿財主家的衣食住行形容富裕,道是樓瓦雪片,綾羅綢緞,騾馬成群,仆人丫鬟,雞魚肉蛋,香油細面。說得好像就是杜家一般。別的不說,杜家確實騾馬成群,有騾子,有馬,也有毛驢,牛,還有一群羊,一圈豬。要說也是,杜家光是上好的地就有一百多頃,沒有幾十頭牲口怎么顧得過來?沒有幾十輛推車哪行?不雇人還不把杜家一家老小都累死啊?東西多,盤費自然就大。行走坐臥,吃喝拉撒,哪樣都是。就拿著垴子來說吧,哪天不得十幾推車呢?進的時候只有垴子,出的時候除了變成糞的垴子,還有牲口的干糞,那就更多了。當然,也有的時候會捎帶著把杜家的茅房一起出了。茅房誰家都有,一般來說一家只有一個。杜家到底是大戶人家,單是茅房就有好幾個,主房院里有,偏房院里有,前院有,后院也有,長工棚里也有。一般人家的茅房就地上挖一個坑罷了,杜家的茅房也是地上挖一個坑,卻還是不一樣,那坑上還開了一道斜斜的溝槽坡,還拿一般人家蓋房子都舍不得用幾塊的青磚鋪底,再拿青磚把坑和溝槽斜坡都仔仔細細地砌起來,還拿青磚把整個茅房的地皮都鋪一遍。這還不算,上面還要蓋個頂子,頂子上還拿瓦片一行行一片片仔仔細細地上了。這樣以來,就大不同了——人有三急,誰能不上茅房呢?哪天不上幾回呢?上茅房雖說是不大雅觀的事,可也是極其私密的事,哪能讓人觀瞻呢?一般人家的茅房就拉一圈墻把茅坑圍起來,這樣,外人就無從窺見。杜家的茅房自然也是有圍墻的,但一般人家茅房上沒有遮蓋,杜家茅房上就遮蓋得嚴嚴實實的;一般人家拉屎撒尿亂迸亂濺,杜家清清爽爽的;下了雨,一般人家上趟茅房成了落湯雞還不算,還一腳泥一腳水的,也許還有尿,杜家上茅房也像晴天一樣優哉游哉的。給杜家清理茅房的時候更叫雇工們知道了什么是大戶人家。他們發現杜家的茅房奇臭無比,一直不明原因,直到有一天糞堆叔恍然大悟,肯定是因為杜家吃得好啊。自此,人們再恭維有錢人家吃得好的時候,就有人不屑地說,吃得好咋了,吃得好拉屎更臭!話是這樣說,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罷了,內心里還是把有錢人眼熱得不行的。
如果在平常牲口都能牽出去,他們就在空空的牲口棚里鏟,十分豁亮,也能甩開膀子干。今天卻不行,外面尺深的雪把牲口凍壞了咋辦?這樣以來,他們只能在拴滿牲口的牲口棚里鏟糞,除了亮不開膀子,還得小心著,萬一被牲口傷著可不是鬧著玩的。鏟糞當然得用锨——杜家用的是鐵锨,一般人用的卻是木锨——鐵锨的锨頭是純鐵的,木锨的锨頭卻是在木頭片做的锨口上鑲上一溜窄窄的鐵片做锨口。鐵锨和木锨用起來差不多,但還不一樣的,鐵锨隨便用力都沒事,木锨卻不行,一不小心用力猛了,鑲上去的鐵锨口很容易折下來。
他們先是把糞從牲口槽口下鏟出來,再用籮筐抬出去,最后等槽口下的糞鏟干凈了,再把垴子抬回來鋪上。這樣,無論怎樣都躲不開牲口。
苦根小心著還是被驢踢了一家伙,一下就堆到地上去了,好半天起不來,疼得直吸溜嘴,后來脫了棉褲檢查的時候才發現腿上青了一塊。
糞堆叔見了讓他回家歇著,苦根不肯,歇了一會兒又咬著牙接著干起來。糞堆叔就叮囑他小心點,可過不了多大會兒又差點被馬踢了。
糞堆叔就很奇怪,按說得了兒子應該高興,就算跟爹娘鬧得不愉快,喜憂相抵也是喜大過憂啊。苦根被糞堆叔一問,眼圈一下紅了,忍不住把情況都跟他說了一遍。
“唉——”糞堆叔長嘆一聲,好半天沒言語。他在心里說,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沒孩子的想養孩子,有孩子的又愁養不活孩子。老天爺就沒個公平的時候。
“這樣的話,別說奶不了娃,就連你家的二斤小米也還不上啊!”苦根愁眉苦臉地說,“咋弄啊?”夜兒個苦根和他家里的從糞堆叔家走到的時候,他家里的忽然要稱一下重量,將來好還。稱東西的重量是司空見慣的事,也是用不了多大功夫的,按說是很簡單很容易很快的,可真的稱起來就費事多了。費事不是費在稱重上,而是借稱上。稱東西雖然離不了稱,卻不是誰家都能有稱的,畢竟不像鍋碗瓢盆天天都要用,一般人家是不會置辦的,只有做買賣或者家境寬裕的人家才舍得星。借稱的麻煩在于要去人家家里討好人家,自然還要說明情況,如果趕巧稱剛好被借出去了,還要追過去,再一番討好和解釋。今兒個趕巧了,糞堆叔家就星了一桿秤。也因了這桿秤,左鄰右舍稱個什么方便多了,也讓糞堆叔兩口子在靠山屯村落得了好名聲。所謂星了一桿秤自然是置辦了一桿秤,而所謂置辦一般是要花錢才能辦得到的,既然是花錢就是買,然而在當地很多東西明明就是買卻不說買的,比如醋、醬油、酒等就說打醋、打醬油、打酒,買神像就說是請神,買鹽就說是稱鹽,買肉就說是割肉,買糧食就說是糴糧食,買籮就說是張籮,買顏料就說是包顏色……相應地買稱就是說星稱。推辭了一番,還是稱了,三斤一兩。苦根家里的嚇了一跳,苦根卻嫌少,爭執到最后才只借了二斤。在當地二是個一般性的數字,如果超過了就過了,如果沒超過,就算小小不言的,一般來說都能說得過去。
糞堆叔看了看他,知道他是真的發愁,想了想說:“要不,你看這樣好不好?”
苦根看了他一眼,還是愁眉不展的。
“這樣,你去找東家商量一下,別要一個月的十斤小米了……”
苦根沒聽完就愣住了,這算什么主意?
糞堆叔說:“聽我說完嘛。你別回家吃飯了,改成在他家吃飯,一個月只要十斤紅薯干。這樣,不管咋說,東家的飯肯定比你家的好,還能一天吃三頓飽飯……”
“哎呀,糞堆叔,我吃飽吃不飽都行,可是我家里的得吃飽,要不她哪里下得奶,下不了奶咋奶孩子啊?”苦根一聽就急了,這叫什么主意?簡直是褲襠里放屁兩岔子了嘛。
“聽我說完嘛。”糞堆叔不慌不忙地說,“這樣,不但你自己能吃飽飯,你還可以省下來一些給你家里的帶回去。這樣,你家里的就能吃飽飯,就能下奶,就能奶孩子了嘛。還有啊,你帶回家的糧食也沒有少,只是從小米變成了紅薯干。”
苦根瞪著眼看著糞堆叔,半天猛地一拍大腿:“可不是嘛?”只是被驢踢到的腿被他一拍,疼得他齜牙咧嘴起來。
“小心點。”糞堆叔忙扶他在一坐下來。
歇了一會兒,苦根又發起愁來,皺著眉頭子說:“這樣好是好,可咋跟家里交代哩?”
“這好辦,你就說因為今兒個沒打招呼就不來了,短了杜老爺一天的工不說,還要解雇你,你苦苦哀求,杜老爺看在你在他家干了幾年,一向都勤勤懇懇的才把你留了下來,不過就改了規矩。”糞堆叔胸有成竹地說,“你爹你娘一定會答應的,要不這天,你去哪兒扛活去?沒活兒扛,你吃啥?你家里不少了一份進項啊?”
“這我知道……”
“那你還發啥愁嘛?”糞堆叔笑瞇瞇地說。
“我是說這樣有點不地道啊,那可是我家,是我親爹親娘親弟弟妹妹侄子侄女啊!……”苦根痛苦地吼叫起來,“咋能這樣哩?!”
糞堆叔看著苦根的樣子,嘖了嘖嘴,一時不知道說啥好了。
這邊苦根拿不定主意,那邊他家里的卻主意已定。
按常理,苦根家里的出懷希家就該為即將出生的嬰兒準備東西了,小衣裳,小棉被,尿片子,帽子什么的。希家自打留根出生以后就不用特意準備了,連如、苦根、根生、連翠、連美、銀根腳跟腳地來了,再接著貓娃、狗娃、小玉也跟著來了。這樣,留根用舊的東西就能一順溜地用下來。到了苦根的孩子出生按說應該接著用小玉用過的東西,可嫂子本來就夾唆(小氣,吝嗇的意思),現在又沒得到婆婆的允諾,樂得掖著藏著。這樣以來,苦根的孩子就只能光著。
本來,苦根家里的以為剛從山里抱回來的時候,孩子又冷又弱一點聲息也沒有,婆婆以為是死胎也無可厚非,等到活潑潑的婆婆就會回心轉意,把孩子一應用得著的東西拿過來的,沒想到胎盤卻讓婆婆耿耿于懷,又加上偷熬了小米粥,婆婆愈加不待見娘兒倆了,甚至連帶的連她的兒子苦根也不待見了。按說,家里添了男丁應該是喜事,可希家一直不缺孩子,又有了兩個孫輩,更沒啥稀奇的,再加上這個孫輩連胎盤也沒有——他是希家的種,希家的根不錯,卻不能說他是希家的后,因為能不能養得活都難說——那就太不濟了。婆婆不待見,一家人自然都跟著不待見,自然什么準備也沒有,什么應用也沒有。
苦根家里的明白婆婆的心思,吃過飯給孩子喂了奶,看著光嘟嘟的孩子,還是到婆婆那里求了。
婆婆一句話也沒說,只哼了一聲。
苦根家里的傻了半晌一點辦法也沒有,也只好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房間里,卻沒想到她不去婆婆那里求還好,一求居然求出事來。
沒活兒可干,又出不了門,嫂子和哥哥就逗著孩子玩,可能怎么玩呢?如果是雨天,隨便挖快泥巴,可以捏出各式各樣的活物來,小雞小狗什么的,現在是雪天,只能做一些游戲。做游戲當然是孩子最喜歡的,馬上就興致勃勃地做起來。正做著,留根聽見苦根家里的求他娘,有點不忍心了,說:“叫那小衣裳拿過去吧,反正咱放著也沒啥用,還礙事八腳(礙手礙腳的意思)的,不如給她,還落個人情。”
“說呢,要是咱再生一個哩?”嫂子翻了男人一眼。
“還生啊?”留根嚇了一跳,看著三個孩子發愁道,“就這三個養活著就多難了,還生,還不要了人的命啊!”
“看你,又不叫咱倆養活,不是一大家子的嘛。”嫂子眨巴眨巴眼,又向東努努嘴。
“早晚不得分家啊,一分家,還不得咱倆養活啊?”留根發愁地說。
“到那時候孩子都大了,能自己養活自己了,還用你操心?真是的!”嫂子振振有詞地說,“再說了,養兒防老,養兒防老,你不養兒,等你老了,誰養活你啊?”
留根就不吭聲了。
嫂子卻還不肯安生,忽然看著孩子問:“你們餓不餓啊?”
剛吃完飯,孩子們的飯量又不大,分到的飯是和大人一樣的一份,自然不餓。
“不餓?過一會兒,食兒化完了就該餓了。去,到你二嬸家玩去,跟她要吃的!”嫂子揚了揚手,轟趕著,像轟趕一群雞似的。
“二嬸?”小玉看著她娘,一臉茫然。
“去!”嫂子拿手往苦根的屋子一指,另一只手猛地一?。
“那是姑姑家。”小玉較真道。苦根家里的沒完親以前她和哥哥叫她都像叫家里其他年輕的女人一樣叫姑姑,她突然一完親大人都要她叫她二嬸,她怎么也轉不過這個彎兒來,心里一直當她是姑姑。
“去吧!去!”嫂子慫恿道。
苦根的屋子小玉和她哥哥以前也去過,純屬看稀罕,覺得二叔和二嬸突然住到了一起,有點奇怪,加上他們剛完親時貼的大紅雙喜,很是喜慶,總以為很好玩,去過幾次發現這間屋子實在沒啥叫他們稀罕的,就不常去了,即使偶爾去了,也待不長,看兩眼,一會兒就走。現在他們做游戲正在興頭上,娘突然趕他們走,實在掃興,誰都不肯走,就磨磨唧唧的。
嫂子轟趕了幾次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只好警告說:“中,老娘的話也不聽了,等你們一個二個的餓了再說!”
餓是很快的。雖然說吃飽了,可菜餅子沒啥養分,稀飯又是水飽,要不了多大會兒一個個的肚子就咕嚕嚕咕嚕嚕地叫喚起來了。
“娘,我餓!”
“娘,我餓!”
“餓就去!”嫂子依舊指著苦根的屋子說。
“娘,咱家不是有從二叔家偷的小米嗎?”貓娃想起來了,馬上說,“你給我們熬小米粥喝吧!”說著口水流了出來。
一聽說有小米,狗娃和小玉也嚷嚷起來。
“噓——”嫂子一聽孩子們嚷嚷小米,嚇壞了,這要是被公公婆婆或者小叔子小姑子聽到了,怎么得了?忙狠狠地瞪著他們,壓低聲音厲聲道,“不許胡說!這是偷的,不能叫外人知道了,要不然非扒了你們的皮不可!”
孩子們被嚇住了,可還是眼巴巴地盼著小米的下落。
“小米是生的,不能吃,要不然非拉肚子不可。等什么時候去你姥姥家,再熬小米粥給你們喝。”嫂子知道孩子們想什么,也知道不給他們一個交代是不行的,就安慰說。
“什么時候去姥姥家呢?”貓娃問。
“過年的時候,別急,等著。小孩挨打,早晚有一頓。”嫂子松了一口氣說。
孩子們聽得懵懵懂懂的,又聽見挨打,都不敢吭了。
“現在想吃,就去!”嫂子又指著苦根的屋子。
“那兒沒有吃的啊!娘!”貓娃到底大一些,更明白他娘的意思,馬上一針見血地指出來。
“是啊,娘,那兒沒吃的。”
“以前沒有,今兒個就有了,她不是多拿了一個菜餅子嘛,肯定還舍不得吃。你二嬸心好,你們一嚷餓,她肯定拿出來給你們吃。去吧,去吧,去吃菜餅子去!”嫂子笑瞇瞇地哄勸著,下意識地轟趕著。
孩子們一聽忽然想起來了,馬上一窩蜂地去了。
苦根家里的從婆婆那里一回到自己房間就把棉襖脫了,把前襟扯下來,又找出完親時候穿的衣裳拆了,給兒子絮了一個小棉被,套了一個小棉襖和一個帶襻的小棉褲。她手腳麻利地做好,又心急火燎又戰戰兢兢地給兒子穿上,包好,這才放下心來。看著襁褓里睡得香甜的兒子,苦根家里的開心地笑了,心想,等他爹苦根見了還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呢。
苦根家里的正忙碌著,忽然覺得有黑影擋在門口,一看是狗娃和小玉,馬上招呼他們進屋來。這是自打生下娃以來,家里第次有人來看望,雖然是倆不懂事的孩子,可畢竟有人稀罕娃嘛。苦根家里的開心地說:“是不是想看小弟弟啊?”
三個孩子高高興興是奔著菜餅子來的,沒想到二嬸或者姑姑卻問這個,心里覺得有點驢頭不對馬嘴,但還是不敢吭聲。
貓娃到底年長幾歲,接茬說:“嗯。”
苦根家里的信以為真,就小心地把被子揭開一點,讓他們看娃,還問他們是不是好看,又說,等娃長大了就會叫他們哥哥姐姐的。貓娃和狗娃一直被小玉哥哥長哥哥短地叫,對當哥哥沒啥稀罕的,反倒是小玉一聽有人叫她姐姐,來了興致,湊過去嚷著讓娃叫她姐姐。
狗娃到底耐不住了,嚷嚷起餓來。
苦根家里的這才想起來,趕緊把菜餅子拿出來,掰開,給他們一人分了一塊。孩子們也不客氣,馬上接過來狼吞虎咽起來,轉眼功夫一個菜餅子就無影無蹤了。——更確切些說,是半個菜餅子。
這以后,孩子們摸著門兒了,每天都來上一趟兩趟的,每趟都會嚷嚷著餓。苦根家里的慢慢就明白了,他們來不是看她的娃的,純粹就是為了掃摸(注意的意思)她的吃食的。苦根家里的看著一張張哀求的臉,一雙雙可憐兮兮的眼睛,就忍不住了。所以,他們多半都能如愿以償吃到菜餅子或者別的什么。
晚上,苦根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卻顯得悶悶的,連兒子也懶得看一眼,就坐在床頭依著墻在黑暗中發呆。
“咋了?”苦根家里的問。
“沒咋。”
“那你咋不高興哩?”
“當然不高興,要看就要到手的五斤小米沒了。”
“算了,都過去了,再怎么說杜老爺也不會給的,除了惹不高興還能咋?再說你已經盡力了,下個月好好干就是了。”
“嗯。”
“兒子睡著了。”
“哦。”
“你不抱抱嗎?”
“還是別抱了,別凍著他。”
“沒事,我給他穿了衣裳。”
“咱娘給的?!”
“我自己做的。”
“你自己做的?”
“嗯!”
“你咋做的?哪來的布?哪來的棉花?”
“我把我的棉襖和衣裳拆了做的。”
“啊?你……”
“我是他娘啊,我不疼他誰疼他?誰也別想虧待我的孩子!”
苦根把手伸過去摸了摸,兒子身上果然穿著衣裳呢。
“咋樣?”
“好!”
“咋好?”
“咱兒子有衣裳穿了,再不是光肚子的孩子了!”
“嗯!”
“別人有的,咱兒子一樣要有!”
“嗯!好!”
苦根一下把他家里的抱在懷里,緊緊的。苦根家里的依偎在男人懷里,手撫摸著被窩里兒子的襁褓覺得幸福極了。
夜里,苦根翻燒餅一樣左一翻右一翻的,怎么也睡不著。他以為他翻得很小心,可他的動作終于還是驚動了他家里的。
“咋了?是不是心里有事?”
“沒事。”
“哄誰哩?”這倒是,兩人作為夫妻才一年不假,可作為姊妹們——又是最合得來的姊妹們——已經十年了,誰能不知道誰呢?照當地的土話說那就是一撅尾巴就知道屙啥屎。
“唉——”苦根不由長嘆一聲,一下坐了起來。
苦根家里的一看苦根的架勢當然明白苦根是真的有事,有些不安,也跟著坐起來,拿了棉襖替苦根披上,也替自己披上。沒有燈,外面的雪還是能夠反射點光來的,雖然模模糊糊的。
苦根看了看他家里的,半晌,嘆了一口氣。
苦根家里的沒吭聲,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說出他的心事來。
苦根看了看兒子,又嘆了一口氣。苦根家里的原來猜想可能是東家難為苦根了,現在見苦根看兒子,就明白是兒子的事兒讓苦根犯愁,就安慰說:“孩子還小嘛。”
“正是小才讓人頭疼的啊!”苦根忽然叫道。
“咋了?”
“你都吃不飽飯,下不了奶,咋奶孩子啊?”
苦根家里的以為苦根愁的是孩子的胎盤和名字,沒想到卻是奶孩子。奶孩子最初確實讓他們犯愁,沒奶,又丟了小米——就算小米沒丟也不行,二斤小米能吃多久呢?后來,她下了奶,就不再為這個發愁了,現在被苦根一提,一絲陰云又讓她惴惴不安起來。確實,她吃不了飽飯,奶水有點不夠!現在孩子剛出生,還吃不了多少就不夠,要是過陣子孩子更大一些肯定吃得更多,咋辦呢?苦根家里的一下懵了。
苦根看著他家里的一臉愁苦的樣子,忽然笑了。
苦根家里的莫名其妙,就盯著苦根看。
“今兒個杜老爺差點把我辭了。”苦根說。
“啊?”苦根家里的嚇了一跳。
“多虧今兒個我去杜老爺家白干活了,要不然他真把我辭了。”
“那可不行!咱家人本來就多,現在又添一個,杜老爺真要把你辭了,咱家的天不就塌了嗎?”
“是啊,不過,杜老爺說在他家干也行,但是規矩得改改。”
“咋改?”
“要我以后吃住都在他家,一個月只給十斤紅薯干。”
苦根家里的想了想,說:“那也行,你不在家吃,少了一張嘴,還能拿回來十斤紅薯干,也夠一個人一個月的口糧了。”
“可是,我不能回來照顧你娘兒倆了啊。”
“放心吧,我沒事,只要有我在,還能餓著孩子嗎?他可是咱的兒子哩!”
“哎,真是苦了你了。”
“有啥苦的?當娘的不都這樣嗎?”一想到兒子,苦根家里的臉上就浮現出笑容來。
“可不是咋的?你是他娘,我是他爹哩。”
“哎呀,看你說的啥?”苦根家里的一下羞了。
“咋了?我說的不對嗎?”
苦根家里的想了一下,可不是咋的?生了兒子,她就當了娘了,苦根當然也就當了爹了嘛,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兒,天經地義的事兒,最幸福的事兒!
“剛才你還說‘當娘的不都這樣嗎?’的哩。”苦根學著他家里的的口氣說。
“去你的!”苦根家里的?了苦根一下,甜甜地笑了。可不是咋的?她自打知道自己懷上以后就在憧憬著這一天,不知道會生個兒子還是女兒,或者雙胞胎,是兄弟還是姐妹,還是龍鳳胎呢?想著孩子圍在她跟前跑來跑去的樣子,想著她一招手或者一聲呼喊,孩子們就像小雞聽到老母雞的召喚一樣飛奔過來,她一定要把他們照顧好,看著他們長大、成人……很多時候她想著想著就出神了,想著想著就笑了,想著想著渾身就有了勁兒……那時候她也想過孩子叫她娘,可又有點難為情,一個大姑娘家突然就做了人家的老婆,突然懷孕了,突然又當了娘,太突然了,叫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呢。她不知道當孩子第一次叫她娘的時候,她會怎樣地答應,是清清脆脆的,還是扭扭捏捏的,還是不溫不火的呢?沒想到剛才一不留神就把當娘的派頭拿了出來,而且自自然然的,好像早就當過,早就習慣了一樣。
“不過,這樣也好,我可以省點口糧,給你帶回來。”苦根的口氣里帶著明顯的驕傲神氣。
“這可不行!杜老爺那么澀絞(小氣的意思)個人,不讓你回家吃飯,肯定是想讓你干得更多,你不吃飽飯哪有力氣啊?別虧了身子。”
“沒事,咱家一天兩頓飯,有時候一天只吃一頓飯,不也扛過來了嘛?”苦根拍拍他家里的,“放心,有我吃的,就會有你娘兒倆吃的,誰叫我是他爹呢?”
“樣子。”
“我只想好好的,把咱娃養大,成人,再給他娶個媳婦。”
“嗯!”苦根家里的明白苦根的意思,爹娘都以為娃的胎盤丟了,就無法成活,他就是要爭這口氣,只是不好說出來。
“好了,睡吧。”
“嗯,睡。”
苦根知道他在杜家扛活的規矩改了是大事,家里早晚都會知道的,是瞞不住的,必須跟家里說,可要是照實說出來,那就是瞎折騰,還可能適得其反,讓家里人以為他只想著填飽自己的肚子,不顧家人的死活。這其中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無法照顧到老婆,老婆吃不飽自然沒有奶,就無法照顧到娃。這是萬萬不行的!他琢磨了一下午,把頭都想大了,才靈機一動想出這個主意來。他知道,他不但不能跟家里人說實話,也絕對不能跟老婆說實話。老婆的為人他哪里會不清楚呢?他知道他要是照實跟她說了,她肯定會反對的,那就還是跟家里人實話實說一樣的瞎折騰,甚至適得其反。可他從來沒說過瞎話,雖是老婆,可心里一下還是慌慌亂亂的。現在好了,他終于把憋咕(憋著的意思)了半天的事兒說了出來,而且說得自自然然滴水不漏順順溜溜的,真是太好了!
苦根放下了一個大石頭,心里很安然,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苦根把他給杜廣林扛活的情況按照跟他家里的說的那樣跟爹娘說了,就高高興興地到杜家去了。
可是,當苦根拿著他省下來一個饃和一塊咸菜疙瘩剛要從杜家的大門出去的時候,卻被杜廣林攔住了。
“苦根啊。”杜廣林正跟他的管家黃生巧吩咐著什么,冷不丁看到貼著墻根要溜出去的苦根,和顏悅色地招呼道。
“啊,杜老爺。”苦根嚇了一跳,趕緊轉過身,哈著腰點著頭擠著笑回應。
“吃完了?”
“嗯。吃完了。”
“吃得好嗎?”
“嗯,好,好。”
“那就好。”
“謝老爺恩典,謝老爺恩典。”
“這是要去哪兒啊?”
“哦,回家看看,一會兒就回!一會兒就回!”
“這可不行。”杜廣林搖了搖頭。
“杜老爺?”
“回去吧。”
“杜老爺?”
“等放假了,你才能回去。這是規矩。”
“哦,哦,好,好。”苦根唯唯諾諾的答應著,趕緊溜了回去。
杜廣林看著苦根消失不見的背影,冷笑了一聲:“哼!——”
苦根不明就里,以為自己溜出去的時候可能正巧趕上杜老爺有什么煩心事,乖乖地溜回工棚也沒跟人任何人提起。直到被杜老爺堵了兩三次,再也忍不住了,才小心地把事情跟平常相熟的一個叫黃五的長工說了。
杜家的長工有七八個,可唯有苦根是本村的,他們平常吃完飯歇一會兒就干活去了。黃五的年歲不是最長的,卻是在杜家扛活時間最長的,也是最能干的,還是最能說的,就當了長工們的頭兒。都在杜家扛活,一來二去大家自然就都熟了。
“這你還不知道啊?”黃五一聽就笑了,拍著苦根的肩膀笑了好半天。
“啥?”黃五又是一陣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直到苦看根快掛不住了,才說,“你不想想,只要是長工,杜老爺都樂意管吃管住。管吃管住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不簡單了,騰出房子給咱們住還不算,還得雇人給咱們磨面、做飯,費那么大勁圖啥啊?”
“圖咱們多給他干活點活兒唄。”苦根說。
“胡同里趕豬,你倒是直來直去啊。”黃五笑說,“不過,這只是一,還有二哩。”
“二?”
“對啊,二!”
“那是啥?”
“啥?”黃五盯著苦根說,“你吃完了喝完了,不拉屎撒尿啊?”
“當然拉屎撒尿了。可,這跟拉屎撒尿有啥關系啊?”苦根一臉茫然。
“杜老爺不讓你回家就在這兒。”
“嗯?”
“你想想,你在杜老爺家吃完喝完,卻把屎尿拉在自己家里,肥自己家的田,杜老爺管吃管住費那么大勁不就白忙活了嗎?”
原來這樣啊!
苦根頓時給鬧得哭笑不得。
要是回不了家,他再省吃儉用又有什么用呢?他家里的還是吃不到嘴里,下不了奶,奶不了娃啊!
這可怎么辦?苦根又發起愁來。
再說糞堆叔以為替苦根出了個好主意,苦根肯定高興得一蹦三跳的,沒想到再次見到的苦根竟然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愁容滿面,有點奇怪,就問:“苦根,咋了?”
苦根正這會兒正籮著面,又細又白的面粉像下雪一樣從籮底撒下來,卻也有一些淘氣包反倒飛揚起來,使得苦根的滿頭滿臉也像下了一層雪一樣白糊糊的。
“苦根!”糞堆叔又大聲叫道。
“哦。”苦根被推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咋了?”
“你咋了?”
“唉——”
苦根就把被杜廣林堵回來的事說了。
糞堆叔嘆道:“唉,都說杜老爺是扣屁眼子嗍指頭的貨,我還有點不信,覺得他為人雖然有點摳門,但一是一,二是二,該人家的欠人家的從不賴賬,沒想到卻是個這,真的開了眼了!真真的扣屁眼子嗍指頭的貨啊!”
“唉——”苦根又是一聲長嘆。
“哎,苦根,別愁,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啊!”
“可是,有啥辦法哩?”
“哎,你不能回家看你家里的和娃,你家里的能來看你啊!”
“是啊。”
“那就好了啊,不光你們幾口子能天天見面,你還能把你省下來的糧食養活他們了啊!”
“對啊!”苦根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不由一拍大腿,“這恁好的法子,我咋就沒想到哩!糞堆叔,太謝謝你了!”鄉下人出來不說謝謝的,得到別人的幫助一般回以微笑或者對人家的關心、提醒,得到別人大一些的幫助就是作揖打躬,得到別人再大一些的幫助才會說謝謝,得到別人還要大一些的幫助就是跪下磕頭了——當然,這個幫助的大小沒有啥載模(標準的意思),全憑當事人自己把握。按常理,糞堆叔給苦根出了個主意,苦根只要對他笑笑就夠了,能讓苦根說出謝謝來,實在讓苦根感激得很啊!
其實,在苦根心里是想過讓糞堆叔把他省下來的口糧捎給他家里的的,這樣不但方便也隱秘,然而苦根還是耍了個心眼兒,他擔心萬一糞堆叔昧下了呢?沒有人作證不說,這事一旦捅出來,杜老爺肯定大發雷霆也不說,最重要的是他家里的根本吃不到,從而無法奶娃啊!真要是這樣,那他的心血就算白費了。糞堆叔確實是個好人,可也擋不住人窮志短,萬一呢?也正是出于這種考慮,他才憂心忡忡,沒想到糞堆叔一下就把他的疑慮化解掉了,自然感激涕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