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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驚鴻落雪
“這人你救還是不救?”
“不救。”
窗戶驟然被風吹開,爐煙四散,火舌暴長。狹窄逼仄的屋子里,兩個男人相視而立。
先說話的是個軍人。聽到這聲回答,他側過臉,帽檐壓住深邃眉眼。
“延淮,”他沉下聲,“我總不能讓她死在我面前。”
“那你就把她送去醫院。”
“可她不能去醫院。”
“可我不治軍人。”
寒風刺骨,將桌面上的藥方吹得翻動起來。葉延淮拾起一張看了看,似是覺得有幾味藥不妥,揉皺后便丟進火爐。
火舌騰空而起,赤紅的火光將他五官照亮。
他這種長相的人,脾氣應當是很好的。眼尾很長,眼角微垂,叫人很難想象他生氣的樣子。
但細看下去,你又發現,他的眼神其實極冷。
火光那么亮,照不進他的眼。
他坐回書桌,將幾本醫書碼到一旁,語氣不容置喙,“陸祁蒙,你回去吧。我發過誓,這事沒什么商量。”
那軍人長長嘆了口氣。
正欲離開時,他忽然頓住腳步。他的影子被火光拉至無限長,又被風吹得在墻面上搖曳開。
他說:“是,延淮。你說過,你再不救軍人。可你也說過,老幼婦孺有難,分文不收也救。”
“我求你救的,是軍人,也是個女人。”
葉延淮一怔。
只看他這神色,陸祁蒙便知道這事有了轉機。他不再多說,將門打開,留下最后一句話,“現役空軍第四大隊,唯一女飛行員,冼青鴻。”
軍靴碾碎落雪,腳步聲逐漸遠了。葉延淮扶住額頭,在“噼啪”的爐火聲中,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困倦。
路燈將落雪照出一層霧,陸祁蒙腳步匆匆,沒一會兒就走到街道盡頭。他在一扇木門前站定,抬手敲了幾下。
落雪被這突如其來的叩門聲驚得變了軌跡。
很快地,院子里走出來個女人,辮子自發尾扎緊,又攏到身子前面。她手里挑著一盞燈,大半個身子籠進這團暖黃色的燈光里。
她打開門,陸祁蒙便將燈接到自己手里。兩個人并肩往屋檐下走,那女人輕聲問:“人沒來,沒答應么?”
陸祁蒙遲疑片刻。
“他會來的,”他頓住腳步,篤定地說,“我信他。”
——
窗外傳來梆聲,一眨眼,已是子夜時分。大雪紛紛落下,夜路上有人長嘆,“春城落雪,十年來頭一遭啊……”
葉延淮倚著窗欞,在這悠長的嘆息中皺起眉。
他又做夢了。
長久以來,他只做兩個夢。一個是在戰場上,硝煙彌漫,血流成河。還有一個……就是在這里。
水墨天地間,縹緲孤鴻影。那只鴻雁再度翻山越嶺而來,在他夢中清晰得毫發畢現。
風云陡轉,山河著了半縷血色。冥冥之中一聲槍響,那鴻雁竟當胸濺開一團血光。
天地間一聲凄厲的哀鳴。
它望向葉延淮,眼神驚慌失措。他正欲伸手,眼前卻騰起一陣白霧。
——
窗戶大開,寒氣徹骨。
驚醒的一瞬,葉延淮下意識地去開抽屜。只一撥,屜內便露出一把勃朗寧手槍。他的手指覆上冰冷的槍管,劇烈地喘氣,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
直到一陣冷風吹進屋子,他才想起來,彈匣早就空了。
那只浸血的鴻雁和那句“也是個女人”在腦海中反復回響,葉延淮莫名生出一種懊悔。
他怎么又沒救起來?無論是鴻雁……還是陸祁蒙口中那個女人。
子時已過,夜色分外濃重。葉延淮在窗戶前站了一會兒,轉頭清點起藥箱。
若只是個女人……倒也不算違背誓言吧。
他將門打開。
春城落雪,十年一遇。寂寂寒風,撲面而來。
——
陸祁蒙有些焦躁地看了一眼手表。
縱然冼青鴻昏迷前對他百般叮嚀,可若是葉延淮真不來,他也絕不會就讓她就這么等死。
門軸響了一聲,方才那持燈的女人又端了盆血水出來。饒是陸祁蒙上過無數次戰場,也被這大片的紅刺得眼睛發疼。
“怎么樣?”
“我一個中藥房的幫工,還能做到什么份上?”她將血水潑到門外,“血是止住了,可那彈片就嵌在肋骨底下。一刻不取出來,她就多在鬼門關外晃悠一刻。”
陸祁蒙語氣有些愧疚,“秋儀,我沒想把你牽扯進來……”
“人命關天,什么牽扯不牽扯,”那女人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帶些惱,“你到底要和我見外到什么時候?”
陸祁蒙閉上眼,用指節去摁眉心。
面前這女人叫蔣秋儀,是他在廣州指腹為婚的妻子。誰知青梅竹馬處到十七歲,陸祁蒙忽然決定參軍,留下一封信便赴西南報讀軍校。
此后種種,說來話長。
從半年前她來找他,他就一躲再躲。這次遇見難事卻有求于人家,他真是自己都瞧不上自己。
蔣秋儀嘆了口氣。
“這冼姑娘……就是你那兩個關系極好的老同學之一吧!”
陸祁蒙點點頭,“是。我報考那年,陸軍講武堂和云南航校同期訓練,他們兩個都是空軍。”
“女空軍,”蔣秋儀望向臥室,仍能嗅見刺鼻的血腥味兒,“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傷成這個樣子……”
門外忽地傳來叩門聲。
陸祁蒙與蔣秋儀對視一眼,立刻站起身去拉門栓。寒風撲面而來,葉延淮站在風雪之中,衣服穿得極單薄。
“延淮,你……”
“人在哪兒?”
陸祁蒙將話咽回去,急忙將他引向臥室大門。
墻角堆著一疊衣服,血色浸染之下,勉強能看出來是墨綠色的軍服,袖子上綴了一枚淡金色的臂章。
葉延淮將目光從臂章上移開,打量起病床上的冼青鴻。
大概是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他竟有片刻愣怔。
太過凜冽,甚至像一把寒氣逼人的刀。
兩道劍眉,鼻梁筆挺。即便血污浸染了她的眉眼,仍可以想見出平日的颯爽。聯想到她“空軍”的身份,葉延淮檢查她傷勢時,便額外帶了幾分斟酌。
腰上有彈孔,頂著肋骨射了個血洞。除此之外,渾身帶傷,繃帶上暈染開一朵又一朵的鮮紅。
這實在是……喚起他一些不大好的記憶。
他看了一眼陸祁蒙,對方立時起身。
“怎么傷成這樣?”
連醫院都不能去,對葉延淮自然也不能多說。陸祁蒙斟酌片刻,只吐出四個字,“空戰,墜機。”
話音一落,葉延淮的神色明顯變了。陸祁蒙怕他一走了之,趕忙勸道:“延淮,就當我求你了。我當初傷得不比她輕,你不是也救過來了嗎?”
“你們……”葉延淮嘆了口氣,“你們這些當兵的……”
他調轉目光,打開隨身不離的醫箱。
尋常醫生,要么中醫,要么西醫,總得專精一樣。
可他這醫箱卻很奇怪了——
左邊有幾包藥,光看外包的牛皮紙也能看出來是從中藥房取的,藥底下還壓了排做針灸用的梅花針。
右邊擺放的,卻是裝在透明玻璃瓶中的藥水,在當時還未普及的各種抗生素,針筒、手術刀更是一應俱全。
陸祁蒙知趣地離開了屋子。
金屬工具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掀開被血染透的衣衫,是一道長長的傷口。刀刃劃破肌膚,血涌出來,將潔白的被褥染上一縷刺眼的紅。
屋里忽然傳來一聲悶哼。
葉延淮拿刀的手頓了頓。
看這冼青鴻的模樣,也就二十來歲吧。像她這樣大的女孩,嫁了人的有丈夫悉心照顧,未出閣的更是父母掌上明珠。
她怎么就上了戰場,還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多看了一眼冼青鴻皺起的眉,葉延淮的動作越發輕柔。彈片從血肉中剝離開,他用鑷子將其夾出,扔進一個裝了水的瓷碗中。
“當啷”一聲,水面上浮起一層淡紅色的血。
傷口縫合又花費了許多工夫。他太久沒做這種手術,看著輕巧,實則打了十二分的小心。好不容易告一段落,轉過身,窗外竟已落進幾縷天光。
陸祁蒙幾乎在開門的瞬間站起身。
“延淮,”他沖過來,“怎么樣?”
葉延淮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死不了。”
他取過紙筆,寫下幾行藥名。
“每日兩次。三天以后,我來復診。”
陸祁蒙拿過藥方,上下轉了幾轉也看不懂那些藥名。還是蔣秋儀從一旁接過來,打量道:“中藥我去濟世堂做工的時候,順便幫你帶了。西藥,城南有個西藥房,這幾樣你自己去買。”
她話音未落,葉延淮已轉身離開。
“延淮!”
陸祁蒙趕忙追上去。
他腳步不停,陸祁蒙只好按住他肩膀。叫住了卻也不知說什么,只吞吞吐吐道:“葉……葉大夫,我們這些軍人,又欠了你人情。”
他把他的手撥開,一點也不把道謝往心里放。
“下不為例。”
隨著葉延淮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巷子盡頭,天也徹底亮了。謀生的人零零散散地走上街頭,日頭起來,又是一天新生。
——
這是1937年,年底的昆明老城。
翠湖以西,過陸軍講武堂,穿錢局,拐了彎就進了文林街。
文林街亂,卻亂中有序。南來北往的人,有喝茶的,做生意的,賣藝的,也有抽煙喝酒睡女人的。聯大的學生和走滇西的馬鍋夫并肩而坐,魚龍混雜之中,井水不犯河水。
葉延淮看病的攤子,就在這里。
說來也巧,他在濟世堂前擺攤,蔣秋儀就在濟世堂做幫工。也難為陸祁蒙,半年來每次找他的時候都鬼鬼祟祟的,生怕被和醫攤一墻之隔的蔣秋儀撞上。
不是沒勸過。
“葉大夫,葉先生,”他苦口婆心,“這昆明城這么大,城里那么多醫館藥鋪,你怎么就非看中濟世堂了?”
葉延淮不緊不慢地把醫書往后翻,“我樂意。”
“哎,”陸祁蒙一把抓過他的書,“你換個地方,我來找你也方便點啊。”
“你別來找我,”葉延淮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攤子是我先擺的,蔣秋儀是沖你來的。這事和我有什么關系?”
陸祁蒙本想再胡攪蠻纏一通,誰知蔣秋儀從濟世堂里走了出來。兩個人對視一眼,他落荒而逃。
前線膠著,戰火且燒不到昆明城。文林街上熙熙攘攘,人們心照不宣地住著,權當是偷來的浮生。
大約是突然變天的緣故,傷寒感冒的病人特別多,濟世堂前排起長隊。蔣秋儀忙到晌午,抱著兩包藥跑到葉延淮面前。
“葉大夫,”她把藥放到他桌子上,“我……我真的忙不過來了,這藥……能不能麻煩你幫我送一趟啊?”
葉延淮拿過最上面別著的藥方,“我給冼青鴻開的那副?”
“是。”
“你人又回不去,光送藥有什么用?”
蔣秋儀沉默片刻,忽然坐到葉延淮面前的椅子上,沖他拼命眨眼。
直眨得眼睛都干了,對方也沒有領會自己的暗示。蔣秋儀無奈,將頭發別到耳后,長嘆道:“這冼姑娘,未免太可憐了。年齡那么小,又是個女孩,成天腥風里來,血雨里去。我要是個男人,看了得多心疼啊。”
葉延淮:“蔣姑娘,你有話直說。”
蔣秋儀:“葉大夫,你救人救到底,幫她去把藥煎了吧。你這擺攤隨來隨去,我要是請假,我們掌柜又得扣我工錢。”
葉延淮撂下筆,頗有些無奈,“給人看病做手術,還要管煎藥,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大夫?”
蔣秋儀神色一凜,道:“我看您就是這樣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