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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月下初會

  • 亂世驚鴻
  • 北風三百里
  • 4386字
  • 2024-07-10 18:16:32

自小的家教擺在那兒,葉延淮不大會拒絕女人。更何況這冼青鴻傷成那副樣子,若是不能按時按點吃藥,效果怕是會大打折扣。

晌午將過,他拎著兩包藥,朝蔣秋儀家走去。

陸祁蒙在講武堂,管得怕是要比蔣秋儀還嚴。葉延淮心念一動,干脆去西藥房將昨天開的那些西藥也一并買了回來。

那老板和他有些私交,忍不住地揶揄他,“怎么,葉大夫,中醫(yī)又不靈了吧?”

他搖搖頭,“什么靈不靈的,我哪個管用用哪個。”

他平日從來不分辯這些事,今天大約是心不在焉,下意識地駁了一句。那診所老板一愣,若有所思地望向他遠去的背影。

打著中醫(yī)的牌子,也認可西醫(yī)的功效,對解剖和病理的認識顯然是受過系統(tǒng)教育。這么好的醫(yī)術(shù),行事做派卻偏偏像個江湖郎中……

這個人,真是太奇怪了。

沿著昨晚那條路走進去,葉延淮不一會兒便找到了蔣秋儀的家。把門打開的瞬間,屋子里傳來一陣說話聲。

再邁進去一點兒,聲音驟然揚高。

“……別往那邊飛!咱們回蘭州……”

緊接著,“咚”一聲巨響,竟是人都從床上掉下來了。葉延淮眉毛一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

冼青鴻躺在地上,身子弓起,閉著眼念念有詞。他走到她身邊,扶住她的背和腿窩,將她打橫抱起。

她想掙扎,卻沒什么力氣,頭抵住他的肩窩。葉延淮想把她放下,手臂一松,她竟撲進自己懷里,“別再往前了,你回來,你……”

話到最后,竟生出一絲哽咽。

“你別死啊……”

葉延淮長這么大還沒哄過人,一時間竟是不知所措。

僵持片刻,冼青鴻慢慢松開手,后腦落回枕頭,黯然道:“甩不掉他們……這回活不成了……”

下一秒,她神色一凜,“早晚是個死,老子撞死你們!”

葉延淮:“……”

女孩家家,動輒“老子”動輒“死”,他實在是聽不下去了。

“你不會死,”他說,“我在這兒,你死不了。”

冼青鴻愣了一下,竟然聽進去了。

“你是誰啊,”她伸手去抓,摸到他的一顆紐扣,“誰在說話?”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只覺得胸前一緊,衣領(lǐng)處一顆紐扣被她一把拽走。也不知這紐扣算什么靈丹妙藥,她竟瞬間安靜了下來。

葉延淮去熬藥。

火柴燒起一把干草,扔進爐子,點燃煤渣,膛里火光大盛。

一片白霧,慢悠悠地從藥罐里升騰起來。

葉延淮把藥端過來時,冼青鴻在睡夢中皺起眉。他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才慢慢覺出頭疼。

活了二十來年,病看了不少,哄人喝藥還是頭一回。

更何況冼青鴻并不配合。

藥剛遞到嘴邊,她便一掌推開,動作之敏捷讓葉延淮懷疑她壓根沒有昏迷。好不容易灌進去一口,她下一瞬便咳得肝膽俱裂。

咳聲漸息,他聽見她極小聲地說:“苦。”

葉延淮動作頓了頓,抬眼去看她的臉。

冼青鴻這樣的人,放在報紙上,那叫“巾幗英雄”。不管什么樣的女人,戴上這么個帽子,渾身上下就得散發(fā)出一種大無畏的氣質(zhì)來。

不能怕傷,不能怕疼,赴死都要比別人決絕。

葉延淮俯下身子,問她,“很苦么?”

她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葉延淮點點頭,打開了藥箱,夾層里有幾粒冰糖,他以前哄病人小孩用的,沒想到今天竟派上了用場。

他把冰糖送進冼青鴻嘴里,等她含化了,再喂。

一碗藥喝得見底,葉延淮摸了下額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了不少汗。他靠在床邊休息,身子一低,手腕忽然被人扣住。

冼青鴻很用力地抓著他,以至于骨節(jié)都有些發(fā)白。

葉延淮苦笑一聲,坐到了床邊。

他昨天壓根沒怎么合眼,白天又一番折騰,一晃神就睡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手腕被人攥得發(fā)麻,陸祁蒙蹲在一旁,表情如臨大敵。

葉延淮莫名其妙,“你什么眼神?”

“沒……沒……沒……沒什么,”陸祁蒙咽了口唾沫,“就是,過來的時候,看你倆已經(jīng)睡了……”

你倆?

葉延淮這才反應(yīng)過來。

順著手腕往上看,冼青鴻已然側(cè)過身子,貼著他睡得格外安穩(wěn)。

“沒事了,”葉延淮松了口氣,“藥按時吃,我回去了。”

然后他站起身。

手臂一緊,他又坐下了。

冼青鴻竟還牢牢握著他的手腕。

三個人,一躺一坐一蹲,情況就這么僵持住。葉延淮猶豫片刻,將她的手慢慢掰開,胳膊上竟留下五道指印。

陸祁蒙哭笑不得,“她怎么攥你攥得這么緊?”

葉延淮道:“害怕吧。”

“她害怕?”陸祁蒙挑起眉,滿臉不相信,“別逗了,我和她同窗兩年,還真沒見過她怕什么。”

葉延淮搖搖頭,不打算和他多解釋。

正要走,手臂又是一緊。兩人順著望過去,卻見冼青鴻再一次拽住了他。

這次是扯袖子,可力氣比剛才還要大,險些將他衣服扯出個窟窿。葉延淮無奈,伏低身子望了她一眼。

她似是感到有人靠近,睫毛微動,幾乎是無聲地說了一句,“疼……”

葉延淮皺了皺眉,胸膛里竟生出一絲難過。

陸祁蒙尚還在沉浸在“冼青鴻是條漢子”的人設(shè)中,暫且想不通她怎么就賴上了葉延淮。看她毫無松手的意思,他苦笑道:“延淮,要不我去給你找個毯子過來?等她什么時候放開你,你再回去也不遲。”

葉延淮看了一眼冼青鴻,竟是破天荒地默許了。

——

她這手一握就握至深夜。

蔣秋儀在外面搭了個床鋪,陸祁蒙也回講武堂了。葉延淮耐不住困倦,半倚在床側(cè),低著頭,一點一點地睡了過去。

萬籟俱寂。

冼青鴻握著他手腕的手指,忽然跳了跳。

夢里還是一萬五千英尺的高空,沒有敵機,也沒有槍聲。她駕駛著戰(zhàn)斗機行駛在一片茫茫大霧里,怎么也開不到盡頭。

手心忽然有什么硌了她一下。

冼青鴻張開手掌,發(fā)現(xiàn)手心里有一枚紐扣。

她在開飛機呀,手里怎么會有扣子呢?

冼青鴻覺得好奇怪,再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戰(zhàn)斗機的身側(cè)有一只青色的鴻雁在與她并肩飛行。

不對……

那只鴻雁……就是她自己!

山河逐漸有了輪廓,她在白霧里急速下墜。冼青鴻拼了命地扇動翅膀,卻一直在往下落,往下落。

她絕望地閉上眼,等了半晌,卻沒等來預(yù)想中的粉身碎骨。

有個人摩挲著她身上的羽毛,輕聲說:“你不會死。”

我不會死嗎?

我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不會死嗎?

她顫巍巍地睜開眼,看到一雙手將她攏在懷里。她抬頭,有個穿著灰色長袍的男人,眉眼微垂,看向她的眼神格外溫柔。

他的領(lǐng)口缺了一粒扣子。

白霧驟然遁去,她意識到自己在做夢。耳邊有極輕的呼吸聲,冼青鴻在回歸現(xiàn)實的一瞬將眼睛睜開。

眼前一片漆黑。

呼吸聲起起伏伏,她身體僵硬,一動也不敢動。直到眼睛逐漸適應(yīng)了黑暗,一道剪影映入她眼簾。

一個男人,側(cè)臉被月光勾出輪廓,半倚在她床邊。

冼青鴻忽然覺得自己手握得太緊,都有些麻了。目光往下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握著的竟是對方的手腕。

她有些驚詫,急忙松手,無奈身體不聽大腦使喚,手指輕顫,在他手腕上彈了幾下。

再抬頭時,對方的眼睛已經(jīng)睜開了。

月光如水,兩人對視時有一種奇異的寧靜。

冼青鴻忽然發(fā)現(xiàn),他睜開眼睛以后,樣子就冷淡了許多,眼神里甚至透著股漠然。

她想說話,張不開嘴。她想坐起來,卻使不上力氣。那男人微微俯下腰,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一遍,然后用氣音問道:“醒了?”

月色下,冼青鴻終于看清了他的臉。然而就在下一秒,她腦子一沉,復又昏過去。

——

冼青鴻在蔣秋儀家里昏了整整三天。

第三天一覺睡醒,整個人脫胎換骨。正巧趕上蔣秋儀來給她送水,見她睜眼便驚喜地朝身后喊:“祁蒙,冼姑娘醒了!”

祁蒙?

這名字在她腦海里晃了幾晃,總算是和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重合到一起。過去幾天像做了場大夢,記憶斷片得厲害。仔細回憶下來,竟只有一張男人的臉融在月色里,卻怎么也看不清晰。

但現(xiàn)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冼青鴻定定神,再抬起眼,方才浮現(xiàn)在她腦海里的那個人走進來了。

腦海里電光火石地閃過一些片段——

——雪夜。

——荒野。

——血濺在稻草上,飛機的翅膀折斷。她抓著一個老農(nóng)粗糙的手,啞著嗓子哀求,“去講武堂,去講武堂找陸祁蒙。就說冼青鴻在這兒,冼青鴻,鴻鳥的鴻……”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喉嚨里含著血。

她忽然什么都記起來了。

事記起來了,人也呆住了,左手顫抖著往上握,握住了陸祁蒙的袖子。

“祁蒙,我在這多久了?”

“三天。”

“三天?”她驚愕地抬起頭,“已經(jīng)過了三天了?”

她掀開被子跳下床,茫然又慌張地問:“有沒有報紙?這里有沒有報紙?”

腰腹的傷口還未愈合好,她驟然走動,牽動得傷口劇痛。蔣秋儀趕忙把她摁住,回頭對陸祁蒙說:“你昨天拿來的那張報紙,我墊桌子了,快去找。”

陸祁蒙一愣,趕忙走到屋外。桌子一腿短了半寸,他把疊成方塊的報紙從腿底抽出來,疾步回去遞給冼青鴻。

冼青鴻手忙腳亂地把報紙鋪開,先映入眼簾的竟是個訃告!

“12月3日……南京……空軍第四大隊副大隊長……壯烈犧牲。”

訃告后跟著他給父母的書信,“西子湖之神諸鑒,我決心以鮮血灑出一道長城,放在祖國江南的天野!”

冼青鴻連哀痛都顧不得,拼命把報紙往后翻。南京打起來了,日軍猛攻棲霞山,八百飛機包抄而至,可留在南京的空軍僅剩兩名!她把那份薄薄的報紙翻了一遍又一遍,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不對……”她喃喃道,“我們就是飛去支援南京的啊……怎么會撤走呢……怎么全都撤走了……”

她又跳起來去搖陸祁蒙,“今天的報紙呢?今天是不是有新戰(zhàn)況?南京怎么樣,四大隊回去支援了沒有?南京不能丟啊!蘇聯(lián)援助的飛機來了啊!”

“冼青鴻!你冷靜點!”陸祁蒙一聲暴喝,“南京守不住了!”

她被吼得神色一滯,然后慢慢倒在椅子上。

“不可能啊……我們的新飛機到了……怎么連打都不打就撤了……”

蔣秋儀想去扶她,被陸祁蒙把手格開。

他也煩,他比冼青鴻還窩火。

“你們空軍珍貴啊,”他聲音里帶了些顫抖,“你們空軍的命值錢。陸軍備戰(zhàn)南京,空軍大隊全部撤走。冼青鴻,你醒醒吧,南京早就守不住了。淞滬戰(zhàn)場一潰再潰,連空軍航校都搬到了昆明。你們那幾架新飛機,杯水車薪,頂個屁用。”

冼青鴻如遭雷擊。

不……不是這樣的。

怎么睡了一覺,起來就把南京丟了?接收新飛機的時候,說好了是去支援淞滬戰(zhàn)場的!

怎么撤了?

怎么就剩兩個人?

“青鴻,”陸祁蒙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淞滬戰(zhàn)場敗局已定,你們空軍,保存實力為重,暫時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他站在窗前平復了片刻情緒,然后又轉(zhuǎn)過身,將一張電報遞到她手里。

冼青鴻剛到昆明,他就應(yīng)她要求給她抵達南京的隊長發(fā)了電報,誰知回電的卻是她的父親。

冼青鴻的父親,航空署的高級軍官,冼巍。

她匆匆掃過紙上的幾行字,滿眼不可置信。

“我爸在說什么……前線膠著,叫我直接留守昆明,調(diào)去巫家壩機場航校做教官……”

陸祁蒙低聲說:“調(diào)令已經(jīng)下了,放在我那里。”

冼青鴻把那電報往地上狠狠一摜,“什么調(diào)令,這是調(diào)我做逃兵!”

“電報你隨便摔,”陸祁蒙臉色陰沉,“去報到的時候調(diào)令拿好。那可不是張紙,那是軍令如山。”

冼青鴻氣結(jié),嘴唇翕動,終是無力地坐回床板。

陸祁蒙把被她扔了一地的報紙電報撿起來。白紙上印了腳印,他用手去撣,卻怎么都撣不凈。

他忽然嘆了口氣。

“青鴻,要說不甘心,我甚于你。當兵的不能橫刀立馬,卻像老百姓一樣躲在后方,這軍裝穿得沒意思。”

“只不過你比我強了不少,你去航校任教,是你爸擔心你,把你從前線調(diào)走。可四大隊還在,狼頭臂章王牌軍,人家問你來路,你有榮譽。哪天戰(zhàn)場上缺人,你有歸途。”

兩個女人抬頭看著他的背影。看他拎著幾張薄紙,垂著頭站在門前。午后的光逆著打進來,他聲音帶著笑,語調(diào)卻是悲的。

“我就不一樣。我去講武堂,因為那年,我是潰軍。潰軍啊,全團覆滅,番號撤銷,殘軍遣散。別人問起,我都不知說什么。”

屋里一片寂靜。

唯有陸祁蒙的軍靴踩在地上,咯吱咯吱,揚起一片灰。

然后落到他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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