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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一】燕窩雞絲湯
金鑾異峰,據傳是古神消亡時右眼所化,每隔一千余年,便會有一道龍氣擇命定之人,千年前的紅龍附身白虎大妖,虎豹一族很是風光了一陣,但嗜殺之性難改,不出三代便民怨驟起,天雷降世,王族在動亂中被屠了個干凈,龍氣也奄奄一息回了金鑾。
千年之后,龍氣再度破云而出,拖著金色的尾巴,沖入應龍一族姬龐金眉間,可誰知姬龐金實在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即便拿了龍氣,也只想偏安一隅當個山大王,半神封瀧尊不恥,一劍送他歸了西,以身強承龍氣稱王,建朝魁,英勇神武統領四方,后世尊稱其為魁鷹王。
姬龐金的兒子們,竟也安安分分的待在鷹王手底下,似乎全然忘記了殺父之仇與奪位之辱。
稱王,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鷹王雖為半神,但仍是被這強奪來的龍氣折磨得日漸衰弱,在位七十四年,終于不堪重負,禪位于賢臣姬徵天,姬徵天尊先王,與其兄弟皆冠魁為姓,立其兄“犼吻九鋒”魁旻白為逍遙王,其弟“曦聆遂安”魁旻安為篆安王。
同年,左相老龜年邁仙去,右相任禪被其子任青傲一劍梟首,任禪瞪大眼珠子落黃泉的時候,他的孝順兒子才堪堪修出第五條尾巴,怎么看都不像能打過他爹的主,這不道不義的事傳出去立時引起軒然大波,各種猜測謾罵紛至沓來,魁徵天不顧眾臣反對,當即下了道詔書,封任青傲為國相,不再有左右相之分,又以雷霆手段將掌權的全換成自己人。
沒了惱人的反對聲,魁徵天的改革順風順水,世人皆評龍族配金龍,才是天命所歸,卻不知是魁徵天借助二位鮫人后妃之力,強行壓住了眾臣紛紜,其正所謂龍鮫相合控百獸。
魁八九年,隨著一紙荒唐皇令,鮫人被迫舉族東遷,焚書封口,天下再無此說。自此,魁地界上僅存的幾位鮫人皆為王室后妃,分別為魁后麟清、貴妃淵玉和、逍遙王妃“道凜琉璃”麟悅霜、篆安王妃“云銷雨霽”麟悅風、太子妃“淵歌一曲”淵滄曲。
明君徵天,真正的做到了天下共主,只可惜親征西狼時遇刺,在位僅一十七年便撒手人寰,魁歷九一年三月,魁徵天歿,舉國哀痛,其子“朝歌應龍”魁兼竹繼位。因其年幼,徵天王遺詔封其兄魁旻白為攝政王,代理國事。
魁九四年五月,魁兼竹封其發妻淵滄曲為后,共理國事,盛典三日。
在魁的地界,萬事都講究一個以強為尊,武功高強者做武將,兵法熟識者當軍師,詩書禮樂懂得多,便可任文官,若是什么都不會,能有些唬人的小手段,也能在夾縫中撈些生活。這套常用的道理聽起來公平的很,但若仔細推敲,人族倒拔垂楊柳稱得上力拔山兮氣蓋世,放在熊妖的水平那就是半個殘廢。人族花大半輩子讀書科舉,些個長壽的靈族可以用幾百年的時間慢慢沉淀。再弱小的草妖若是肯刻苦修煉,總歸有機會躋身巔峰,但人族之中,會術法的都沒幾個,連妖氣靈氣魔氣都分不清楚,努力的路都被上天堵死。
能者居上,不過是靈族大妖的論調,但十年苦讀就是比不上千年學識,敵人也不會調整下刀的輕重,比不過就是比不過,不甘又怎樣,只能無奈嘆息一聲。
魁歷九六年末,夜,雪。
耘政殿偏殿。
魁徵天離世時,他的寶貝獨子才剛滿二十,哪怕放在人族中都算是年輕,更不用論三十二歲才算是成年的應龍了,攝政王雖有治國之能,卻無治國之心,一月去上幾次朝都算是了不得的光景,幸好應龍大妖,單就仗著血脈和修為,都沒幾個敢不識趣的,些個不太重要的事物都扔給丞相與六部,得虧臣子勤勉,這魁才不算沒落了。
魁兼竹登基時也曾上過幾次朝,但懂得太少,怎么都說不出個一二三四,魁旻白也就不再勉強他,放他去再讀幾年圣賢書,免得鬧出笑話,魁兼竹勤勉,但靈族帝王要學的東西也多得嚇人,如今都申時過半,年輕的帝王還在燭火搖曳的書房,身著月白銀絲的便服,手握書卷,在房中來回踱步,時而沉思時而嘆氣,又在已經涂得紛亂的紙上再添上幾劃。
房間的角落中放著一張矮案,案上一盞香爐,一卷史書,一壺清茶兩個茶杯,熏香、茶香、木香交織在一起。一個老者正盤腿坐在案邊,看著焦躁的帝王默默不語。
徵天仙逝前為魁兼竹尋了兩個太傅,一文一武皆是人族,早年隨著鷹王征戰,得鷹王下賜的一縷仙氣延壽至今,白發老者便是其中的“文”,人稱“心有春秋”髯公。
待到香又燃盡了一支,髯公終于開口。
“朝歌,三炷香了,你對此篇的解讀可有眉目。”
魁兼竹停下步子,甩了甩手中的書冊,頗有些懊惱,“兼竹愚鈍,這書中的諸多戰役都未看懂,尤其追擊西狼這戰中,我方將軍明知已勝卻圍而不攻,浪費軍糧,降敵后卻將大部分俘虜坑殺,種種劣行鷹王卻給與重賞,兼竹究竟遺漏何種訊息,還請老師指點。”
髯公應聲,拂開案上的書冊,以手沾茶在桌上隨意點了幾下,“這幾滴水中有多少沾了碎茶葉,又有多少沾了香灰?”
“嗯?”魁兼竹不解其意,“香灰細微,如此遠看豈能看清?碎茶葉和桌案色相近,這房中雖不昏暗卻也不明亮,只有靠近了才能一一分辨。”
“這便是答案。”髯公點點頭,“碎茶即使碎,也有余香,我方圍而不攻,正是要尋這碎茶。而香灰污染茶水又難以分辨,不如連著這杯茶一起倒掉,重新倒一杯干凈的省事。”
“這。”魁兼竹愣了一下,辯道:“已經勞神勞力為了可用之人拖了許久,卻又為了除有害之人而悉數抹去,這不是白費力氣?西狼蠻夷之類只會耍些陰招,又能興起什么大風浪,正如這茶中即使有些許香灰,只要嘗不出看不出,依然可以入口。況且如此勞民傷財,征戰過后也不過得幾座空城而已,又有多少怨聲載道能被平復?”
“你這番理論也不算錯,就是少了些身臨其境才能得到的教訓。”髯公捋著胡子,“那你對先王逐鮫人出境又如何看待?”
魁兼竹義憤填膺道:“鮫人謀逆!可恨可誅!父皇僅是將其逐至東海,已經便宜了他們!”
髯公似乎被戳到痛處,反問道:“魁后與陛下養母也是鮫人,她們也可誅嗎?”
“這。”魁兼竹一噎,辯解道:“她們不同。”
髯公自然不滿意這個回答,嘆息一聲,拄著拐杖慢慢站起來,“你可知鷹王貴為燭龍半神,修為境界比我等高出許多,為何僅僅與龍氣纏斗七十多年便敗下陣來?讀史觀史最忌諱以今人之姿評先人之事,心存正氣與民共情是好事,但萬萬不可忘了你是王,望都中可不僅僅有正派賢臣……唉,老身乏了,今日就到這里,王上這幾日若有靈光,再問老身罷。”
魁兼竹見老師起身,便不再追問,幾步上前,攙扶著髯公慢慢走到門口交于在外侍候隨從,道了老師夜安,待其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宮墻后,才轉身返回內室。
一陣風吹過,將緊閉的窗吹開一條縫,魁兼竹皺眉看著灰暗的天空,似是震撼似是苦惱。
魁兼竹對雙親的印象實在是單調,倒不算有什么嫌隙,只怪魁徵天征戰太多,去的太早,母親身子又不好,生下他沒幾年就過世了,淵貴妃又總是端著架子不與他多說話,小皇帝沒點安全感,別人的心思全靠猜,就如同他的父親一樣,對非親近之人總是多疑,防的嚴實。
翌日。
雪已經停了,但天依然灰蒙蒙,云層低到仿佛要壓到屋檐上。
卯時未過,魁兼竹已經穿戴完畢,又覺侍女礙眼,皺眉揮退了,負手立于窗前,任憑冬日的風旋滿身周,站了一陣,身后窸窸窣窣傳來了衣裳拖行的聲音,身上被披了件暖裘,一雙略帶溫熱的手撫上他的臉,“兼竹,你又一大早來吹風,得了風寒可有的受了。”
這正是如今的魁后,人稱“淵歌一曲”淵滄曲,是淵玉和貴妃的侄女,虛長皇帝幾歲,也算是半個伴讀,十九那年在魁兼竹的生辰獻唱一曲,攝政王王妃贊其歌喉仿若天籟,贈言“淵淵弦歌一言曲終”,幾年后魁將軍借助其媚歌異能,不費一兵一卒平定海寇,這名號更是家喻戶曉。
魁兼竹撫上那青蔥玉指,抓在自己手心里,在耳邊輕輕摩挲,“身承龍氣,這點寒冷還奈何不了我,清早想事總歸頭腦清醒些,再說我已經許久沒有去見過那些嘮叨的大臣了,母妃與……王叔也多次提過此事,今日我怕是非去上朝不可,但太傅叫我看的兵書還沒看完,蒼霖師尊教的劍法也練得少,近日朝中也算太平,我去了也無事可做,還不如在這里看這些令人頭痛的書……不說這些,滄曲怎的也起的這樣早,我吵醒你了嗎?”
淵滄曲從后面抱住他,把臉埋在厚厚的皮毛中,聲音有些發悶:“冬天總是透著一股肅殺之氣,讓人不安……兼竹不在,我睡不好。”
畏寒畏熱,簡直不像龍族大妖,幸好生在帝王家,這些毛病反倒顯得尊貴了起來。魁兼竹怕她凍著,給人從身后捉過來抱在懷里,淵滄曲的大侍嫌冬日蕭條,魁后總是提不起精神,命人給后院落光禿禿的樹都扎上五顏六色的紙花,下過雪后倒別有一番風味。
二人擁在一起,各自想著心事,只剩下兩道平靜的呼吸聲,直到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現今攝政王的王妃,魁兼竹的養母,“道凜琉璃”麟悅霜,夾帶著一身的寒氣打破了這片寧靜。
窗前的二人有些尷尬,淵滄曲連忙松開環著的手臂,縮縮的站在魁兼竹身后,只露出半張臉,魁兼竹攏過她,輕咳一聲:“母親怎的清早就來這倦歌宮了,也不遣人通報一聲。”
麟悅霜拍打著身上凝結的露水,挑著眉看向他們:“攝政王魁旻白有令,今日魁王務必出現在朝堂之上,但你也知道他是個懶人,叫魁王上朝這種事就只能委屈我,大清早頂著寒風來打攪你們二人了。”
但這里是皇宮,有無數可以通報傳話的人,母妃這句話當真是漏洞百出。
魁兼竹默默地槽著,并不拆穿,轉身輕聲和淵滄曲說了幾句,便推著麟悅霜飛快的離開了屋子,喚來步輦,待出了倦歌宮,魁兼竹頗有些無奈的看向麟悅霜,對方也戲謔的回道:“你們膩了這么些年,怎的被撞見了還是一副情竇初開的樣子,這要什么時候才能有條小應龍給我玩?”
“我才多大吶。”魁兼竹羞道,“母親別笑我了,你和王……亞父也好不到哪里去,得空就去闖些個龍潭虎穴,也不想考慮給王府留個小主人。”
“老白的樂趣可是尋壑經丘,帶個小累贅怎么行。”大風裹挾著殘存的枯葉吹來,麟悅霜攏了攏袖子,“那兼竹不考慮讓我和老白得下閑,說不定逍遙王就后繼有人了?”
這事麟悅霜提過許多次,無非是想卸下重擔縱情山水,可攝政王又豈是說不當就不當的?徵天王肯放心把魁交給他這個兄弟,必然是清楚他堪當此任,魁旻白有力無心正好補著小皇帝的有心無力,就算真撂挑子,也會有一眾大臣給拉回來。
二人對視一會,魁兼竹默默地移開視線,盯著宮人領間晃來晃去的流蘇墜子,而一邊的麟悅霜也轉頭,瞇眼微笑著看向樹梢上滾圓的麻雀,似乎心情大好。
紫禁殿大殿,百官朝見。
一把鎏金烏木龍椅坐東向西,氣勢威嚴,魁兼竹身著玄色龍袍,頗為緊張的端坐其中,兩把雕花玉椅居其側,魁旻白與麟悅霜裹著大氅陷在其中,似乎還沉浸在清晨的困倦。御座之下的群臣早已習慣了二人的懶散,反而對今日出現在朝堂上的帝王頗為訝異,一陣竊竊私語之后,現今禮部尚書,蓮妖“頤蓮蒙碧”冉溯執笏出列,道:“啟稟犼王,禮部尚書有事啟奏。”
魁旻白手撐著頭,好似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冉尚書,陛下今日正居其位,你這奏向我報做什么。”
向魁王報?冉溯頓了一下,應了聲是,語調平緩的開始敘述笏板上的內容:“啟稟陛下,星門清吏司近日來夜觀天象,驚現有貪狼光芒大盛,恐有禍事發生,欲以祭天之禮旺紫微星,但春祭方過,再行祭禮恐興師動眾,略有不妥,還請王上示下。”
貪狼逼紫微,天顯異象。
大殿之上無人不為之驚愕,魁近年來風調雨順安逸非常,連帶著兵馬都倦怠了,現今倘若有災臨魁境內,置辦的宅邸、珠寶怕是都要打了水漂,一時間眾臣紛紜,有懇請陛下盡快行祭天之禮渡此災厄的,還有請犼王定奪的。
這祭禮不過是個儀式,冉溯言下之意是在請示是否讓星門動用星圖之力逆轉天象,這等逆天之事須慎之又慎,在小皇帝上朝的這一天說出來,也不知是湊巧還是攝政王有意揠苗助長。
魁兼竹轉頭看向身側的二人,麟悅霜面色平靜,魁旻白似笑非笑的回望,一言不發,一副全憑魁王定奪的架勢。魁兼竹抿著嘴,又看向王座之下些個默認他自己拿不了主意的眾臣,有些惱,遂放聲道:“諸位勿躁,既益于魁,自當盡快行天祭之禮,冉尚書勞你親自轉告國師,祭禮交由他負責,定不可出差錯。”
中規中矩,不算對也不算錯,沒有廢話但又一句都沒說到點子上,幾個老臣向上偷瞄,看見攝政王撐著頭在揉額角,頓時心下了然,把疑難雜癥都咽回肚子里,又例行公事的議了些年末的慣例,這無用的早朝就結束了。
逍遙王除了自己的封地外,還在望都有個不小的王府,平日里便在此起居,王府里皇宮不遠,大臣們也走的輕車熟路,稍晚些的時候,這些惱人的問題便被送到魁旻白的書房。
魁旻白剛用過午膳,就對著一桌子奏折,面色不善的對著戶部尚書劈頭蓋臉一頓罵:“平日里撈點油水也就罷了,你怎么還能貪到軍糧頭上,腦子晃一晃是不是都能聽見水響?真打起來等著狼吃羊羊吃草?你個樹妖要不是身先士卒先被啃禿嚕皮啊?”
“松樹不見得好吃,倒是砍了當柴燒不錯。”冉溯好整以暇的立在一邊,面無表情幫腔道。
戶部尚書伏在地上,一副惶恐的樣子,心里把檢舉的人罵了個千百遍:好你個冉溯,拿錢的時候也沒見得手軟,轉頭就給供出來,拿點好處見好就收?休想!
“王上!臣一時昏頭犯下大錯,還請王上給臣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魁旻白也不是白活這么些年,當即駁道:“別立了,再立就要立碑了,你以為冉尚書貪了那么多怎么還能殿前安然,真要論清廉怕是整個魁都沒幾個,你都快淹死了別成天想著拉人下水。”
戶部尚書心下一凜,暗叫不好,犼王能若無其事的把貪污受賄講出來,那召他來就絕不是問責這么簡單,果不其然,犼王話鋒一轉道:“不過這事漏出去也不好處理,就給你個機會,要是一個月內能把從軍糧里薅的那部分再填回去,我就當這事沒出過,要是不能,你就收拾好細軟跑路吧!”
一聲滾,倒霉尚書連滾帶爬的被請了出去,灰溜溜的跑上了轎子,一臉愁容。
犼王責他貪污,又不查辦他,不知道在打些什么小算盤,況且軍糧是稻谷,他又不會在家囤米,必然是偷運出來換了銀子再分贓,現在讓他一個月內把虧空的填上,都快過年了,哪來這么多糧食給他買?怕不是又要拆東墻補西墻,先把這關過了再說。
轟走了沒腦子的人,魁旻白往后一靠,緩慢的翻了個白眼,“你到底從中間拿了多少?”
冉溯攏攏袖子,裝模作樣做了個揖,道:“啟稟犼王,臣每月從他那收五百兩封口費,外加五百兩的玩賞物件,到這月是第七個月。”
“豁!那不少啊冉尚書,怎么不見你帶點珠光寶氣,不會被你家室吞了吧?那這次祭禮可得讓他搞隆重些,就按中元大禮的規模吧。”
“啊——?”冉溯愣了下,“真辦啊?”
“辦,為什么不辦。”魁旻白抿了口冷茶,嫌棄的推到一邊,“他要是不愿意那就你去主持,橫豎不過是一次國禮,皇帝都開口了,我個做臣子的再去駁,豈不是生嫌隙。”
世人都說祭禮祭禮,卻少有知曉祭與禮其實是毫不相干的兩件事,祭祀本不需要興師動眾,興浩蕩大禮只是為了彰顯國力,尋求安慰而已,魁旻白這話便是指明了只“禮”不“祭”,一聽國禮二字,冉溯立刻愁眉苦臉,千言萬語化作長長一嘆:“麻煩都扔我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