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的第一個電話永遠是摩的司機打來的。

右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摸到了手機，輕輕劃亮屏幕，放在耳邊。

“怎么還沒有起床？要遲到啦！”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雷鳴般響起，黑臉大叔的面孔清晰浮現在眼前。過了幾秒鐘，唐沐容的大腦終于上線，她睜開了眼睛，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8點40分——怎么趕都會遲到了。

唐沐容搖搖頭，再次確認了一遍，果然是8點40分，而且，鬧鐘響過三遍了，但是都沒聽到。這時，她有氣無力地回答道：“給我5分鐘。”

5分鐘是肯定不夠的。唐沐容知道，黑臉大叔也知道。

“今天早飯吃什么？”摩的司機問道。

“隨便。”唐沐容掛了電話。

拉開厚厚的窗簾，陰天，但白天的光線透過明亮的窗戶俏皮地跳躍了進來，這間逼仄的臥室里，只能擺下一張床、一個衣柜和一張書桌，但墻壁貼了淡紫色的碎花墻布，家具是全新的，沒有半點異味，自己掛了粉紅色的小豬佩奇一家，頓時讓房間充滿了溫馨感。

抬頭就能看到窗外生機勃勃的馬路和靜謐無聲涌動的河流，頭腦稍稍清醒了些。

“果然不能刷劇太晚啊?！碧沏迦萼?，推開臥室房門，赤足踏進一片寂靜的客廳。其他三間臥室房門緊閉，那個自稱自由職業者的家伙肯定還沒醒，另外兩個家伙從來不會遲到的。所以，現在就相當于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家里。此時此刻，自己就是房子主人的滿足感油然而生——雖然只是瞬間的錯覺，但那一刻的驕傲感讓她打起了精神來。

現在居住的金色溪泉小區風景如畫，合租價格不貴，室友人都挺好的，電器出乎意料地齊全，就是距離上班地點太遠了。坐公交車繞來繞去、停停走走的話，怎么也得要一個小時吧？倒不如定時叫摩的來得快，還能多睡上一覺。

還記得去年冬天看房的時候，坐在加熱的松下馬桶墊圈上，唐沐容舒服得都要大聲呻吟出來了，那一刻她就心動了。

“可是這里距離上班的地方太遠了?！碧沏迦莓敃r抱怨道。在一旁路過倒水的另外一位合租室友徐飛宇正好聽了，回答道：“那就對了，生活和工作是需要有一定距離的?！本鸵驗檫@句話，唐沐容當場交了定金。

15分鐘后，一臉倦容的唐沐容穿著休閑裝，踏著運動鞋、背著雙肩包來到小區門口，黑臉大叔笑容滿面地遞上放得滿滿的塑料袋，說道：“一個肉包、兩個燒麥、一杯豆漿。沒錯吧？”

“沒錯！”唐沐容大聲說道，雙手接過早飯，嫻熟地跳上摩托車的后座，說道：“麻煩大叔了，要快！”

“好咧！保證5分鐘內到！”黑臉大叔笑道。

5分鐘當然到不了，黑臉大叔知道，唐沐容也知道。

摩托穿梭在洶涌的車流中，后座的唐沐容安然若素地大口啃著包子，她之所以選擇黑臉大叔的摩托，并不是因為黑臉大叔長得最帥，也不是因為黑臉大叔動作最瀟灑，更不是因為黑臉大叔車技最好，而是因為黑臉大叔膽子最小、最怕死，騎車特別小心謹慎。

半個小時后，唐沐容跳下摩托，一邊急匆匆地朝公司所在的商務樓大堂跑去，順手將放塑料袋丟到垃圾桶里，一邊說道：“大叔，錢已經微信轉給你了?！?

“好咧！明天見！”黑臉大叔揮揮手，笑瞇瞇地回答道。

僅僅只是晚了十幾分鐘，大堂電梯間只有寥寥幾人在等待，大家互不認識，都目不斜視地盯著手中的手機，不時地在屏幕上劃動兩下。電梯很快到了，唐沐容搶身進去，按下了最高樓層，就退在電梯的角落里。

電梯到了，跟正打著哈欠的前臺小妹妹使了個眼色，悄無聲息地踏進公司大門，在微信上早就問過同事了，老板沒來，老板娘也沒來。唐沐容這才得以施施然走進綜合科的辦公室，和正在看新聞、讀小說、聽音樂的同事們一一交流過眼神，輕手輕腳坐到最后的辦公桌前，按照慣例脫掉外套、換上拖鞋，打開電腦、攤開記事本，然后戴上帽子，雙手托著腦袋趴在桌上前，再補上一覺。

或幾分鐘，或十幾分鐘，取決于新來的辦公室主任梅姐過來巡視的時間，同事不動聲色地提醒，唐沐容這才抬起頭來，揉揉眼睛，擦擦口水，投入到工作狀態。不知道為什么，每天總是要在公司睡一覺，才能徹底神清氣爽。畢竟，每天被強迫進行毫無意義的加班而從來沒有加班工資，上班時間睡一覺？毫無心理負擔。

寫得密密麻麻的記事本，紙張翻起來已經卷邊了，唐沐容大致瀏覽了一遍，確認了昨天寫的12條今天必須辦理的工作，其中3條只要轉發就行，5條要詢問其他部門等待反饋結果，剩下4條比較麻煩，需要逐一確認落實。隨后在電腦上登陸工作QQ和工作微信，幾十個頭像跳動、幾百條未讀信息跳了出來，唐沐容面無表情地一一打開，鼠標點得飛快，眼睛一目十行，很多對話都是在屏幕上一閃而過，辦公室的同事都曾經站在身邊看過她干活，紛紛表示完全看不清是什么內容，但唐沐容不僅看清楚了，還準確處理了。

接下來是日常工作了，微博、微信公眾號、抖音、百家號，而且還不止一個號。原創、偽原創、策劃寫得飛快，從各部門索要素材，不足的從網上搜索相關資料，然后再逐一匯總編輯，既要圖文并茂，又要生動活潑，還得注意不能侵犯他人版權，保證質量的同時更要求完成可觀的數量。

這種工作本來需要一定時間的思考，但思路總是被打斷，領導的交代以及更重要、更緊急的工作永遠有更高的優先級，她只能見縫插針地在支離破碎的時間中拼命完成任務。

如果沒有這樣高效率，唐沐容根本不可能完成目前繁重的工作。不過，如果唐沐容沒有表現出這種高效率，或許根本就攤派不到這么多工作——以前可是有運營、美工、編輯、策劃四個職位的，就這樣大家還整天抱怨事情太多。而現在，做了所有工作的唐沐容從來不多說一句，她不屑去抱怨。

過了不知道多久的時間，唐沐容稍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11點45分了。

在這期間她沒有離開過一次座位、沒有顧得上喝一口水、沒有時間看一眼手機，期間精神高度緊張，大腦飛速旋轉，雙手不停地敲擊鍵盤?，F在告一段落，大腦已經非常遲鈍，眼前不停冒出閃金光的小星星，耳鳴不止，十指因為過度疲勞已經伸不直，雙手微微顫抖，她連忙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來丟到嘴巴里，以免自己低血糖的老毛病犯了。

早餐帶給身體的能量早已經消耗殆盡了，很累，但也很充實。

唐沐容不怕辛苦，年輕人怕什么辛苦？再苦再累只要睡一覺第二天就好了。她只怕辛苦得毫無意義，怕自己只是單純的變老而沒有任何成長，怕重復無用的勞動，什么東西都學不到，只是無止境地滿足貪婪領導們拍腦袋的異想天開，把自己變成失去自己的行尸走肉。

不過，當下，唐沐容什么都沒想，她沒有理會微信、QQ上不斷冒出來的新消息，撐著扶手緩緩站了起來，活動活動手腳，端起杯子，走到飲水機接了滿滿一杯子溫水，小口小口但很快地喝完。

又接了滿滿一杯水，唐沐容端著杯子優哉游哉地走出公司大門，踏上了通向天臺的臺階。

公司在商務樓的最高樓，占了整整一層，更上一層就是天臺了，電梯無法直達，只能通過公司正門左邊的側門走樓梯上去，配電間和儲水罐都在這里，物業工作人員很少上來。天臺很大，非?？諘?，就是有些安全隱患，四周只是用鐵欄桿簡單地圍了起來。這扇厚重的側門平時都鎖上的，但很早之前，公司同事就發現那邊鎖根本就是虛搭在上面的，任何人都可以隨時進出。

天氣好的時候，公司同事們都會上面看看風景、吹吹風、抽抽煙或者聊聊天，成了老員工的秘密休閑場所，也每天都會上去透透氣。剛走了一半，唐沐容習慣性伸手去摸摸手機，打算看看私人信息，突然停住了腳步，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機落在辦公桌上了。

唐沐容無奈地抬頭看向近在咫尺的天臺入口，可以聽得到大風的呼嘯聲，聞得到冷冽的空氣，她強烈感受到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渴望著自由，這種時刻雖然短暫，卻無比珍貴。可是——唐沐容又朝樓梯下面看了看，沒帶手機可能錯過重要工作，對于在強迫癥領導手下鍛煉多年的員工來說，是很糾結的。這時，午餐大概也送過來了，身體需要放松，但更需要補充能量。而且，天臺上風很大，外套也忘記帶了。

理智告訴自己，現在應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唐沐容遲疑片刻，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卻頭也不回地拾階而上?，F在，偏不回去。

天臺之上，空無一人。春寒料峭，沒穿大衣還挺冷的，唐沐容放空大腦，任由寒風吹亂了自己的長發，也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