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枯柳下，憑坐了孤燈。

蕭六已經坐了很久，一直望著眼前的河，河水很清，也很涼，只有一條魚兒在河里，來回的游蕩。

蕭六的心也在游蕩，蕩起愁思萬千。

終于，身后有了腳步聲，聲音很輕，輕的像河里漂浮的柳絮。

蕭六沒有回頭，他不用回頭，因為他知道來的是一個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

所以他還在看著水里，看著那條游蕩的魚。

“你來了。”

“我來了！”女人的聲音很美。

“你不該來的！”那條魚已經游到了岸邊。

“你已經來了，我怎么不該來？”她也看到了那條魚，魚兒探出了水面，尾巴歡快地搖著。

“因為有些人來了，回去就難了。”蕭六伸手一指，魚兒就像被釣上來一樣，在半空中掙扎。

“但是有些人不來，就只能在黑暗里掙扎和苦等！”她揮了揮衣袖，魚兒又回到了河里，一下子扎到了河底，不敢再出來。

蕭六伸出去的手指微微發抖，想要掙扎什么，卻最終無奈的放下。

“來了又怎么樣，最終還是別離，不如不見。”

“不見？那你怎么又來？”

蕭六無言以對，是啊，不想見，為何又來？

他還是看著河水，魚兒又露出了水面。

“這條河，還叫寺河？”

“從前叫寺河，一直叫寺河。”

“寺河還在，寺卻不在了。”

“寒門，枯寺，望月山，蕭六，陳七，柳十三。”

“枯寺已枯，老七也去了，只有寺河還在流著，不知悲喜。”

“枯寺不在，還有寒門望月，還有你，還有我！”她已禁不住自己。

“可是十三，我是出不來的，你又何必！”他的聲音，啞了。

“出的來！為什么出不來！”她往前一步將他擁在了懷里，用力的擁著。

他忍不住回頭，看到了那張魂牽夢繞的臉，看到了那日思夜想的人兒。

嬌美的面容近在咫尺，卻有天涯之遠，他已經感受到她的氣息，心里卻比水寒，只能緊緊的盯住那雙，早已經熱淚盈眶的眼。

她卻早已忍不住，吻上愛人的臉，吻在了他的心間，吻到了抽泣，吻到了淚如涌泉。

蕭六也把人兒摟在懷里，比她更用力，雖然離開了柔軟的紅唇，卻讓兩顆心，挨在了一起。

良久，未分。

“六哥，這次是為什么來。”

“燕叔送來了消息，我就得來。”

“六哥，我想陪著你。”

“不行十三，太危險。”

“你每次都說危險！每次都自己去！”她掙開了他的擁抱，盯著他的眼睛，卻只能看到他每一次的決然。

“十三，這次真的不行。”

“為什么？”

“因為這次，是往死山。”

“往死山？怎么會是往死山？”她竟不敢相信。

“就是往死山，往死而去的山。”他也已經面如死灰。

往死山，往死之山，據說在陰陽交界，有往無回。

蕭六走了，走的很急。

急的就像那條受驚的魚兒，可是魚兒又出來了，他卻已不在。

柳十三坐在蕭六剛才坐的地方，看著又游到岸邊的魚兒，止不住哭泣，緊緊的將臉埋在膝間，魚兒搖著尾巴，像是在安慰悲傷的人。

一陣風吹來，枯柳上的黃葉落下，落在水面上，蕩起無數漣漪，魚兒又像被嚇到了一樣，逃回了水底。

因為岸上又來了腳步聲，腳步很慢，直到走到了柳十三背后，柳十三也沒有回頭，因為她知道，來的是一個男人，一個老人。

“燕叔，真的是往死山么？”

來的人是燕叔，白衣白發，白面白髯。

“是往死山，也只有往死山。”

“往死山真的有來無回么？”她已經抬頭，下巴支在玉膝上，看著已經恢復平靜的水面。

“往死山，陰陽兩隔，不入陽間，不入地府，只有小六能去，也只有他有一絲生機。”

“他還能回來？”柳十三猛地抬頭，轉臉看著背后的老人，老人很慈祥。

“十三，我自小看你們長大，看你們相聚，看你們歡聲笑語，看你們生死別離，小七不在了，如果沒有把握，我又怎么會給小六消息。”

柳十三終于松了一口氣，但是臉上依然悲凄，依然苦淚未干，依然看著河里的魚，魚兒多了幾條，都在水面游蕩。

“燕叔，我心不甘，六哥真的不能從寒門出來么？”

“十三，你已經等了百年，何必呢！有些事情，是不能違抗的。”

“不，就算千年萬年，就算天塌地陷，我也會等他！哪怕他不再出來，不再出來……”她已淚不成聲。

“唉！”燕叔長嘆一聲，驚走了所有的魚兒。

“十三，你不必再等，這次小六去往死山，便是要在九死一生間，超脫桎梏！”

燕叔的話猶如狂風掃過，枯柳搖曳，枯枝盡落，接著，干枯的枝干上，竟又抽出了新芽。

魚兒又回來了。

因為那個人已不在，只有她，在看著魚兒笑。

笑得很開心。

魚兒們也很開心，因為它們也聽到了剛才那人的話，臨走時的話。

“十三，莫忘十年后，去山下尋他！”

去尋他！

陰陽界，往死山。

很多人知道怎么來，但是沒有人知道怎么回，因為沒有人回去過。

蕭六看到一面石碑，褐霧迷亂，不分南北。

石碑有十丈，上有三個大字：

往死山。

碑是黑色的，字是紅色的，金戈鐵馬，血氣磅礴。

還有幾行小字：

不在陽間，故無人，

不在陰間，故無魂，

陰陽交界，方為真。

蕭六邁步過了石碑，沒有絲毫猶豫，腳步堅定。

褐霧越來越濃，逐漸已經不見五指，在逐漸，已經不見毫厘。

蕭六閉上了眼睛，眼睛很疼，這霧竟有燒傷之力。

他不分方向，只能往前走，往前走就能到往死山。

有人說，閉上眼睛走路，走的是一個圈，所以會迷路。

往死山，就在圈里，你走直線，反而不到。

蕭六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少圈，不知還要走到什么時候。

他只能一直走，直到走出褐霧，直到望見往死山。

他望見了往死山。

但是他見到的不是山，而是坑。

一個圓圓的，巨大的坑。

從褐霧里出來，就站到了坑的邊緣。

都說往死山在圈里，果然是個圈，但怎么又叫往死山呢？

蕭六往坑下看，有一條石路蜿蜒曲折，直落坑底，不見盡頭。

坑很深，不見底。

蕭六走上了石路，走了兩步，便停住了。

他回頭去看，身后已不見顏色，從腳下開始，一切盡化為虛無。

往死山，沒有回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