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這是一個長亭，忘城十里外的長亭。

這是一個古道，比忘城還要古老的古道。

這是一片芳草，淹沒了忘城一方的芳草。

蕭六正坐在長亭里休息，他似乎不再那么痛苦，面色紅潤了許多，也不再氣喘。

赤羽已經(jīng)落在他的肩上，用赤紅的喙梳理著他早已被汗水粘在一起的頭發(fā)。

火云在亭外吹著風，望著無邊的芳草，久久出神。

風吹起來她的薄紗，再也難掩她曼妙的身姿，若隱若現(xiàn)的春色，羞的亭外的芳草都低下了頭，順著風的方向。

亭內(nèi)也有風。

只是風吹起的不是衣服，而是一頁頁的佛經(jīng)。

蕭六看到了隨風翻動的經(jīng)書，也看到了翻經(jīng)書的人。

“你是個和尚？”

“當然是和尚。”看經(jīng)書的人當然是和尚。

而且他還剃了度，穿了僧衣，踏了云履。

只是手里還拎著個酒葫蘆。

他就這樣坐在亭里，靠著亭的柱子，蜷起一條腿，將經(jīng)書放在膝蓋上，一只手翻書，一只手灌酒。

蕭六也有個酒葫蘆，一個破的酒葫蘆，比和尚的破。

他從腰下解下他的葫蘆，晃了晃，還有殘酒。

“先生，你又能喝酒了？”

蕭六已經(jīng)好幾日沒飲過酒，因為他一直抵抗著疲憊和痛苦，沒時間喝酒。

能喝酒，代表痛苦已經(jīng)過去。

赤羽很開心，從肩膀飛起，飛進了芳草地里，飛在了花草之間。

火云看著從身邊飛過的赤羽，揚起了嘴角。

蕭六也揚起了嘴角，赤羽好像已經(jīng)忘卻了過去，現(xiàn)在只是一個單純的小火鴉。

單純的，不像是人。

因為人沒有單純的，哪怕是和尚。

因為和尚修的不是單純，是世故到了極點的解脫。

蕭六終于拿起葫蘆，灌了一口酒。

酒香四溢。

和尚終于抬起了頭，只有酒能讓他抬頭。

“你的葫蘆破了。”

“本來就是破的。”蕭六一直用的破葫蘆。

“你的酒卻很香。”

“因為這是李莫陽的酒。”

“聽說李莫陽自跟你見了面，就不在釀酒，也不再賣酒。”

“因為他把酒都給了我，酒方也給了我。”

“沒有酒方確實不能釀酒。”

“不能。”

“哪怕是有了酒壇也不能？”

“酒壇里沒有酒方，只有一壇酒。”

“酒壇里還有九神通。”

“神通也不能釀酒。”

“既然不能釀酒，就不該給賣酒的。”

“他已不再釀酒。”

“他也沒有信佛。”

“神通該給信佛的？”

“那本是佛門神通。”

蕭六看著眼前的和尚，和尚不再翻經(jīng)書，也不在喝酒，和尚在看他，緊盯著看。

“你是萬法寺的和尚？”

“是。”

“你叫十方？”

“十方俱滅的十方。”

“九通和尚是你師叔？”

“我有八個師叔。”

“慧覺緣法，空無證通。”

“不錯。”

“他們也都是萬法寺的。”

“萬法九佛子，天下皆知。”

“可惜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那八個都已不見。”

說話的是火云。

她不知何時走進亭來，赤著粉嫩的玉足，亭亭玉立。

亭內(nèi)的風比外邊更大，薄紗揚起。

十方和尚又低頭看著佛經(jīng)。

火云輕笑。

和尚就是和尚，心里想看也不能看。

“十方和尚，你師傅在城內(nèi)？”

“此等小事，十方一人足矣。”

“這是小事？”

“寺里丟的東西，拿回來，本就是小事。”

“可你們丟的東西，百年不見蹤跡，如何拿回。”

“百年不見，現(xiàn)在已見。”

十方和尚看著蕭六，蕭六在喝酒。

酒很香，人無語。

一陣火光閃過，赤羽飛了回來，落在肩膀上。

她很焦急。

“先生，剛才我飛的高，看到了城里都是人，到處都是。”

十方和尚看了赤羽一眼。

“城內(nèi)已是寸步難行，你要做的，會很難。”

“有些事，難行也要行。”蕭六還在喝酒，眼睛望向亭外。

萬千芳草。

“有時候難行，是因為你拿了別人的東西，你要你放下，就很容易行。”

“難行，至少有路，若放下，路便絕了。”

“你已經(jīng)路絕。”

蕭六已經(jīng)絕了路。

長亭外，只有一條古道，古的比忘城還古。

古道上已經(jīng)堆滿了人，比芳草還多。

十方和尚還在看著蕭六，蕭六還在喝酒。

“這些人皆是為了成道。”

“成道？”

“不錯，金忘情的道。”

“一夢通古今，一朝化龍麟？”

“不錯，金忘情的夢道，卻有此能。”

“條件是我？”

“生得百年道，死亦十年法。”

“你也要成道？”

“我有我的道。”

“聽說你的十方俱滅已有九真八層火候。”

“現(xiàn)在九層。”

佛家有十方，十方皆空。

空則成佛。

九真悟得此道，無空既滅空，得十方俱滅神通。

收徒十方。

十方未滅，十方滅了。

十方世界未滅，十方和尚滅了。

他不再翻佛經(jīng)，佛經(jīng)已落在地上。

他不再飲酒，葫蘆已滾到亭外。

血染僧衣。

他看著蕭六，蕭六還在飲酒。

“這是金剛神通？”

“九九歸空，金剛不動，萬法不侵。”

“你已經(jīng)進了我的十方世界。”

“我已經(jīng)進了。”

“你也看到了法象。”

“似夢似幻，似假似真。”

“你也化作了法象。”

“心隨法象，再無自我。”

“法象滅了，你也該滅。”

“該滅。”

“但你卻化作了金剛，破了我的世界。”

“金剛不是我，破你的也不是我。”

“對，不是你，你不是和尚，又怎么會金剛神通。”

“我不會，有人會，他是個和尚。”

“他是和尚，我也是和尚，他喝酒，我也喝酒，他看經(jīng)書，我也看經(jīng)書，為何會破？”

“他讓我告訴你，他喝的是酒，你喝的是欲，他看的是經(jīng)義，你看的是神通，十方俱滅，十方本不在，靈臺盡死生。”

“不錯，十方本不在，靈臺盡死生。”

相由心生，心不空，相無窮。

和尚走了，他不再是十方。

因為本沒有十方。

火云看著蕭六，蕭六不再喝酒。

酒沒了。

“我好像明白了些。”

“你總會明白。”

“接下來的路，怎么走？”

人山海，絕了路。

“不走。”

蕭六放下破的葫蘆，轉(zhuǎn)身來到亭外，芳草無邊，一片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