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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望月(一)
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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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里易淮做了個有些古怪的夢。
他夢見自己爬樓梯:那種老式筒子樓,黑黢黢的墻上貼著層層疊疊牛皮癬樣的招租廣告,很狹窄的樓道間堆滿各家各戶雜物,愈發陰仄逼人。不知哪家燒飯忘開抽油煙機,到處彌漫著一股嗆人的油煙味,他不記得自己爬了多久,就這么麻木地爬,中間幾次看到對面光景,與這邊如出一轍,如鏡子兩面,無趣得很。前方出現一扇門,他推開生銹鐵門,哪想到一腳踏空,直直地跌了下去。
風擦過他的臉頰,失重的讓他的心臟緊縮,小腹陣陣酸軟,手腳使不上力,他閉上眼,忽然有什么把他托起來,放帶一片很柔軟的草地。陽光不很熱,花園里的月季花開了,大團很濃郁的紅,像沁開的血,遠處云雀吱吱啾啾地叫,他滾了一圈,鼻息間充斥著剛修剪過青草那種沖鼻子的腥氣。
他想要爬起來,忽然有人拉他的手,這個人的手心干燥手指溫暖有力,他稍微側過頭,看見一截屬于少年人的修長脖子和淡色的嘴唇,霎時失去所有反抗力氣,任憑他拉著。兩個人沒有交談,就這么躺著,他試圖看清他模糊的臉龐,卻不知從哪里掉下朵月季,隨后是第二朵,他試過躲開,可太多,鋪天蓋地的月季噼里啪啦地把他們淹沒。像葬禮上的死人,他直覺不吉利,抬手將沉甸甸的花掃開,一只手不夠用就兩只手……那個人消失了,留他一個人被密不透風的月季活埋,連喘氣都有些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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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發什么呆?回神了。”
有人打了個響指,易淮登時回神。他坐在副駕駛席,胸前綁著一截安全帶,窗外是仿佛腸梗阻晚期的公路。
費川見好就收,拍著胸脯慶說還好自己跟來了,“要你來開這車,半路走神后果我都不敢想。”
他今天刮了胡子,換了身剪裁得當的黑西裝,頭發也有精心打理過,看起來比平日里吊兒郎當模樣要好上太多。
“對不起。”易淮沒頂嘴,老實認錯,“我會注意。”
“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別不是生病了吧?”前邊的車子半天不動,費川百無聊賴地和他扯閑話,“病了的話跟我說一聲,又不是非要你跟來,在家里休息多好啊,你說是不是?”
這幾年費川沒少給他挖坑,這次他也拿不準費川是開玩笑還是套他話就沒有立刻回答,下一秒對上后視鏡里羅弈帶一點審視的目光,手上一抖,低下眼,“沒什么。”
“真沒什么?”費川哪里會這樣輕易放過他,藏在眼鏡后頭的眼神有幾分咄咄逼人,“年輕人不要諱疾忌醫,小病拖成大病就不好了。”
他勉強笑了下,“真的,沒睡好而已。”
晚上做怪夢這種私事本來就沒必要拿到臺面上講,尤其當著羅弈的面,他也講不出口。
“又是安德?”
地位最高的發話,易淮和費川同時閉嘴。
“是不是?”羅弈又問了一遍,潛臺詞是不要讓他再問第三遍。
易淮還有點懵,平時他和費川明爭暗斗羅弈從來不管,怎么今天突然橫插一腳?但老板發話答還是要答的,他很坦直地回答,“沒有,不關安德的事,我自己的問題。”
安德是羅弈養的阿拉斯加犬,七歲,前些入夜就開始狂吠,易淮睡眠淺,晚上被驚醒過好幾次,白天問獸醫和安保都沒個確切答案,反倒讓羅弈知道了這件事。
“啊,動了。”
信號燈轉綠給死氣沉沉的公路注入了新生氣,費川不再搭理易淮,恭敬地同后排的羅弈道,“上橋以后就很快了,應該能在天黑以前趕過去。”
為了印證費川所言非虛,這一路上再沒有堵過車,很順利地就上了跨海的榮門大橋。榮門大橋是斜拉橋,兩側傘骨一樣鋼纜的將天空切割成無數塊,易淮將靠自己這邊的車窗打開了一條縫,潮濕溫熱的海風立刻纏綿地吹了進來,在肌膚上留下痕跡。
上午好像下過小雨,之所以用好像是因為他沒有親眼見過,夏天地又干得快,到下午就不剩什么痕跡。車子駛過大橋中央,一束日光斜斜地落在他的身側,像小時候玩放大鏡取火時的聚焦光斑,熱得嚇人。
不知是不是昨天沒睡好的后遺癥,明明沒超速他的心還是砰砰跳。
羅弈不喜歡有雜聲,所以費川沒有打開車載音樂,就這樣讓沉默蔓延。
易淮又想到那個夢,最后無數花瓣將他徹底淹沒,直到一絲光都看不見,然后他就醒了。醒過來以后他躺在床上,心跳得很厲害,難以平靜,起來看了會利潤報表,天亮換衣服去公司,然后大半個上午都消磨在了會議室里。
他后知后覺地想起好像有幅叫《埃拉伽巴路斯的玫瑰》的油畫畫得是差不多的場景,想到此處,他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夢見這種東西不是什么好預兆,搞得他們此時不像祝壽倒像去奔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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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城是座海濱城市,改革開放前就在一眾漁村里脫穎而出,如眾星捧月般奪目,近十多年來經濟發展更是迅速,中心城區無數摩天大樓拔地而起,城郊幾座貧民窟卻還維持原樣,新舊差距鮮明地體現了出來,將整座榮城矛盾地割裂開。
今天是農歷六月十五,滿月的好日子。滿月每月都有,對大多數人來說只有八月十五的月亮才值得一看,剩下的都不太圓,對于少部分人來說六月十五卻比八月十五重要得多。
六月十五是溫家掌舵溫正霆的壽辰。像溫正霆這種身份地位的大人物,壽宴當然不會像尋常人家那樣送送禮物切切蛋糕就算完,各路生意伙伴、近親遠戚都要提著厚禮上門祝賀,各種慶生法子輪著操辦下來短則四五天長則一周。
這場盛會有個不成文的慣例,那就是溫正霆會把正式生辰的前一天留給溫家人,這年也不例外,所以羅弈特地把上門拜訪的日子定在了第二天。
莊園前的綠草坪上停著一溜讓人眼暈的豪車,要不是有人引接費川還真不知道要把車停在哪兒。
看著不遠處奢華氣派的建筑易淮很有些感慨,沒想到真有一天他會到這里來拜訪——前幾年溫家也送了請柬過來,但羅弈就算去也是叫費川跟著,根本沒他的事。
來接他們的是溫正霆的貼身助理,他說溫先生正在書房等他們,還說溫先生上了年紀不能親自出來迎接,請羅總不要見怪一類客氣話。
易淮老實地站在羅弈后邊,沒想到幾秒鐘后一片影子在他面前落下。他抬起眼,對上羅弈看不出喜怒的眼神。
“跟我去見人。”
平日里這種事都是費川去,沒想到這次羅弈居然挑中了他,他心里有幾分詫異,可面上沒有顯露出來,假裝沒看到旁邊費川帶刺的眼神,輕輕說了聲好。
為什么偏偏是他呢?他想不出答案,或者說從很多年前起他就從沒懂過羅弈這個人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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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園依山而建,主要分三個部分:南邊是溫家其他人的居所和宴會廳,比如今天的酒會就在這邊的禮堂舉辦;中間連結部分是園丁精心打理過溫室花房和露天花園,天氣晴好的日子里能夠在支起的陽傘底下喝茶喝咖啡;至于再剩下的是就是溫正霆的私人領域,他的書房、起居室、會議室還有些休閑娛樂設施都在這邊,就算是溫家人也只有寥寥幾個能夠隨意進入,剩下的都要先在助理處預約再確定具體時間。
易淮知道為什么要搞得這么復雜:溫家混黑發的家,近幾年明面上洗干凈上岸,可背地里還跟那些生意有絲絲縷縷的關系,尤其溫正霆……
忽然前方轉角走出來兩個人,兩撥人狹路相逢,都停下腳步打量起對方。
易淮這邊是帶助理在內的三個人,那邊是看起來很年輕的一男一女。因為一些舊事的緣故,易淮對身邊出現的每一個人都十分敏感,他悄悄地觀察起這對男女。
夏天太陽很晚才會下山,天邊飄著混沌的濃云,中間倏地劈開一條裂縫,金色的日光豎直落在了大理石地磚上,興許是怕曬黑,穿洋紅小禮裙的女孩子悄悄往暗面挪了下。
助理是最先反應過來的,“溫小姐,先生他現在在書房嗎?”
原來是溫藜,據說最受溫正霆寵愛的孫女,易淮心下了然。
“還在的,他說接下來有很重要的客人就把我趕出來了。”溫藜嗓音清脆,落落大方地同他們打招呼,“羅大哥,好久不見了。”
“你從美國回來的?”
“上午下的飛機。你也是來看爺爺的嗎?”
“差不多,你最近怎么樣?”
“還可以。”
這頭他們兩個寒暄,被忽略的易淮越過羅弈的肩膀,打量著那默不作聲的男人。
這是個很高大的男人,穿剪裁精良的鐵灰西裝系深藍領帶,身材精悍卻不至于過分強壯,如一匹矯健的獵豹,介于在優雅和飽含爆發力之間。
察覺到他的目光,他回過頭,英俊的面孔上帶幾分禮貌的疑惑,仿佛在詢問自己是否在不經意間得罪了他。
正好那邊話題落在他身上,溫藜順勢挽起他左手臂,“他是我的朋友,中文名字叫尹源。”她眨了下眼睛不再說下去。
羅弈知道她的意思,不再多問,反正有些事情長了眼睛都能夠看出來。
“我先走了。”
這場偶遇到這里就算完,易淮跟在羅弈的身后,在和尹源擦身而過時,忽然聽到他用所有人剛好能聽見的音量說,“你一直看著我,是我有哪里不妥嗎?”
包括羅弈在內其余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轉到他們身上。
“沒什么。”易淮的聲音有些發抖,他吞咽了一下,希望對面聽不出來,“你……”他本來是想說你有點像我認識的一個人,這句話是否太過老土不說,他到底沒有忘記身邊還站著羅弈。
尹源稍微湊近了一些,他身上的古龍水味充斥著易淮的鼻息。
之前隔得有些遠,近看的話,易淮發現他的五官仔細看的話有幾分西化,而瞳孔不是完全的黑是深濃的灰色。
被這雙眼睛這樣看著易淮只覺得頭暈,他強迫自己的腦子飛快運轉,總算在合理的停頓時間內找到一個還不錯的理由,“對不起,我剛剛有些走神,不好意思給你造成麻煩了。”
鎮定,他這樣警告自己,指甲已經快要剜進肉里。他不能在這種事情上引起羅弈的注意。
“看來是我想多了,抱歉。”好在在他失態以前,尹源回到了安全距離,“耽誤你時間了。”
這短短片刻的交鋒讓易淮的后背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你今天怎么回事?”
那兩人走后羅弈果然興師問罪,口氣帶著冷冰冰的不耐煩,“不想干的話現在就去把費川給我叫來。”
“對不起。”他只是重復著說對不起。
樓梯是回旋式的,一半有日照一半沒有,羅弈轉頭的一瞬間,陽光正好落在他的側臉上,他鼻梁高挺眉骨挺直,比起他那早逝的父親更像他的母親,可長年久居高位的緣故,他的神情總是帶著幾分陰鷙,很難讓人產生親近之意。
“跟好別走丟了,要是看到些不該看的東西給我惹麻煩上身就不好了。”
眼看這小插曲快要過去,羅弈又說了這樣一句意有所指的話。
易淮慢慢地呼出一口氣,“我知道了。”
他比許多人都清楚像這樣的家族能夠藏下多少骯臟的秘密,畢竟羅弈做某些事從來都不避著他,甚至有點像是故意做給他看。
比如他十六七歲的時候,羅弈曾經當著他的面處置了一個出賣他的叛徒。
他做了很久的噩夢,一閉眼就是被打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肉塊,然后槍聲響了,頭頂的水晶燈啪地碎裂,無數碎玻璃像墜落的璀璨星辰。
如果是為了震懾他的話,那么羅弈確實做到了。他怕得幾乎無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