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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望月(八)

  • 溺潮
  • 泠司
  • 5191字
  • 2019-10-23 15:24:43

慶生酒會的第三天,出席的大都是溫家財閥里的高層和分公司里舉足輕重的人物。

如果說昨天的來客魚龍混雜,不論關系遠近,稍微在榮城有點名望就會接到邀請,那么今天的客人顯然就經過了篩選——只有與溫家埋藏在地底的陰暗面打過交道的核心生意伙伴才會接到邀請。

比起這些,更加重要的是一直抱病的溫正霆終于出現在大眾視野里。

黑色絲絨西裝配深藍領結,這活脫脫像是電視里常出現那種老派紳士的打扮把溫正霆身上那種陰戾兇狠的氣質沖淡了一些,給他整個人平添了幾分儒雅。

他拿著精心準備的演講稿向今夜的來客致歡迎辭,其間就像國王巡視自己的疆土,目光自然而然地在人群之上逡巡而過。他的兩個兒子在后邊等著,而他們帶來的人在底下一刻都不松懈地待命……在場所有人都沒有錯過他的這一下停頓,整個宴會廳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站在人群靠前位置的易淮看得很清楚,亮如白晝的燈光下,溫正霆本來就不算好看的臉色愈發青白灰敗,嘴唇無措哆嗦了兩下,仿佛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

這個男人都是真的老了,再不像過去那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了。他低下頭,想笑卻笑不出來。狼就算老了也照樣可以咬斷他的脖子,有什么好笑的。

沉默持續了十多秒,溫正霆這才如夢初醒地低下頭,從斷掉的位置繼續演講。每個人都聽得出他不在狀態,語調也不像先前那樣中氣十足,不過好歹最尷尬的時刻過去了,他們又能夠在下面鼓掌。

溫正霆以后就是溫志誠和溫繁兩兄弟——往年都是溫繁一個人進行開閉場致辭,今年老大溫志誠破天荒地加入了致辭隊列。

這是一個信號,證明這段時間里盛江的起色溫正霆看在眼里并愿意給予肯定。

先說話的是溫志誠,看得出來他為了這次難得的機會做足了準備,看起來頗為有模有樣,要不是最后磕巴了一次,這次發言簡直稱得上完美。

哪怕在場所有人心知肚明他是個草包,也都慷慨地鼓起掌。

畢竟溫正霆到現在都沒有就繼承人一事正式發話,絕地翻盤的事情他們不是沒見過,最后到底鹿死誰手還不得而知,在此之前把人徹底得罪了就不好了。

溫志誠以后就是溫繁。比起謹小慎微、力求無功無過的溫志誠,溫繁甫一出場就給人以強烈的壓迫力。

溫繁今年還不到三十,下頜方正,五官硬挺,頭發剪得很短,一根根精神地豎起來,精悍的體格包裹在手工剪裁西裝里,像一匹兇悍的年輕公狼,齜牙咧嘴地威脅著所有敢覬覦自己疆土的闖入者。

任何看過溫正霆年輕時照片的人都會驚嘆溫繁跟他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這個生母不明的私生子才會如此被看重。

易淮認真地聽著溫繁的致辭,忽然身邊的羅弈側過頭,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清的音量說,“你猜溫正霆看到了什么?”

“我提示你一下,站那邊的都是溫志誠的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

任何外人看了都只會覺得他們在說些很親切的悄悄話,唯獨易淮自己清楚,羅弈接下來的話讓他渾身的血液都要凝結成冰。

“再準確一點,他看的是溫家老大身邊那個叫尹源的助理。”羅弈帶點興味,耐心又仔細地觀察著他的反應,“我真的很好奇他到底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不止是你,連溫總都臉色大變。能讓溫總露出那副表情的人是真的不多,至少我只見過這么一次。我現在就想過去和他聊聊,問他是怎么做到的。”

羅弈注意到了,在場還有其他多少人注意到了?他克制著往尹源那邊看的沖動,“我不知道。”

“易淮,我養了你這么多年,你的這些小習慣我還不清楚嗎?”羅弈好整以暇地戳穿了他的謊言,“你嘴上說不知道,可肢體語言和其它種種反應都在說‘我知道’。”

“既然你不肯告訴我,那么我就去找別人查好了。到時候知道的就不止我一個人了,別怪我事先沒跟你說清楚。”

“不要……”易淮微弱地提出抗議。不要這樣做,請你不要這樣做。

“第二次。”羅弈的語氣冷了下來,“這是你第二次違逆我,第一次是為了誰?我想一下,好像是聶……”

打斷他的是如潮水般的鼓掌聲,他站直身子,好似兩人之間無事發生。

“是聶郗成。”易淮替羅弈把那句話說完,“就在昨天夜里。”

他都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勇氣這樣和羅弈說話,不過他并不后悔。

溫繁結束了他的致辭,酒會正式開始,首先就是給壽星本人帶著他的兩個兒子來給羅弈敬酒。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溫正霆來這一出,給小兒子拉關系鋪路是重點,大兒子不過是個添頭。

“去給羅總拿些吃的,待會羅總回來要吃。”

那邊羅弈在跟溫家父子應酬交際,這邊身為心腹的費川隨時候命,諸如準備食物這樣的小事自然就攤到閑人易淮頭上。

“別拿杏仁制品和煙熏魚類,羅總不吃那個。”

“我都知道。”

酒會上的餐點都是由五星酒店后廚準備的,其中不少食材是用飛機直接從原產地空運而來,易淮端著餐盤挑羅弈喜歡吃的東西各拿了一些,看那邊進行得差不多了就準備往回走。

到這個時候他才敢稍稍放縱一下自己的視線,不過尹源已經不在那個地方了。他去了哪里?這樣的疑問很短暫地在他的腦內停留了一會就被別的事情占據了。

“你有空嗎?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攔住他去路的是個面相氣質有幾分輕佻的男人。

“聽說我的好外甥養了個有意思的小東西,今日一見,發現比我想得還漂亮,看來我那好外甥還是懂怎么欣賞美人的。”

這話就差直接說他以色侍人了,易淮不易察覺地皺起眉頭。他和羅弈可不是這種關系,相看兩相厭的兩個人共處同一屋檐下就是極限了,再多了對誰都是折磨。

“對不起,請讓一下。”

莫政雅假裝沒有聽懂他的意思,反而湊得越發近,“你就是易昇的兒子吧?”

既然這個人是羅弈的舅舅,那么過去的事情自然瞞不過他。

“我是。”易淮小小地倒退一步。他不喜歡和陌生人靠得這么近,而莫政雅也不是普通的陌生人。

他第一次看到羅弈對什么人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就是對莫政雅,連他自己也只從羅弈這里得到了陰陽怪氣的諷刺。

“我的好外甥什么時候改行做慈善了?嗯?”

“對此我建議您直接去問羅總。”

莫政雅快速地貼著他的耳邊說了句話就哼著小曲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心神不定地站在原地。

沒過一會費川就急忙趕了過來,從他手里接過餐盤。看樣子他對著這邊的動態也是時時刻刻關注著的。

“我看到莫政雅在你旁邊停留了一會,他跟你說了什么?”

“沒什么。”意識到自己回答的速度太快,易淮放慢了語速,“他問我要不要跳槽到他那里去,我拒絕了。”

“真的嗎?”

費川把他帶到靠角落的位置,隔絕開有些有意無意窺伺的眼睛。

“莫政雅這種人,你少和他打交道,對你和羅總都好。”

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告訴費川自己還記得他昨天說過的話。

費川看了他差不多三十秒鐘,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會……”我不會出賣羅弈,畢竟他遵守了和我的承諾。后半句他不會說出來的,可這就像是一種決心。

“我知道你恨羅總,恨他讓你的人生變成了這個樣子。”費川的表情帶著幾分烈士斷腕的壯烈,“但是易淮,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羅總沒有你想的那么壞。”

“這些話我只說一遍,你也不要跟別人說是我說的。羅總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考量,你不要被表面這些東西蒙蔽。”費川唏噓,“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過了會,應酬完的羅弈回來,費川連忙把裝滿的餐盤遞過去,讓他在當中挑喜歡的填飽肚子。

易淮機械地給羅弈端來酒水,羅弈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了?又丟魂了?”

“沒有。剛剛碰到了莫先生……”

羅弈嗤笑,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想從你這里下手?他也就這點本事了。”

“嗯。”易淮猶豫地應下,“我沒和他說什么。”

“你也沒這個膽子。”

“差不多是這樣。”

他有些勉強地答道。方才莫政雅的那句話勾起了他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夢魘。

——想不想知道你媽媽是怎么死的,骨灰埋在什么地方?

有關父母的話題是他和羅弈之間永恒的禁語,但他怎么可能不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想得都要瘋了。

·

一輪敬酒祝詞到頭,溫正霆再顧不得風度,屏退其他人,單單叫住長子,要他跟著自己到禮堂外邊的半露天長廊去。

“爸,您怎么了。”從未被父親如此重視過的溫志誠有些受寵若驚,被酒精熏得微紅到了臉頰幾乎要迸射出油亮的紅光。

溫正霆感覺自己已經魔怔了。他只不過是隨便看了一眼,連那個人是否真實存在都不確定。

“剛剛站在那里的人呢!”他指著熱鬧的宴會廳的某個方位,不可控制地沖長子低吼,“回答我!說話!”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害怕。年輕的時候,他什么都敢做,報應和鬼神都是無稽之談——想要什么就去搶奪,有人敢攔路就讓這個人消失,他一直信奉這樣的真理。等到他老了,死亡的腳步逐漸迫近,他開始聽到一些過去不曾聽到的聲音,這使得每一天他都感到恐懼,恐懼那些死去的人會找他索命,所以他把自己鎖了起來。

只要在這堅固的外殼里他才會感到安全和放松。

“什么人?”溫志誠被吼得懵了,呆愣愣地立在原地,反思自己又有哪里做錯了。

溫正霆厭煩地瞥他一眼,“年輕,男的,穿灰西裝,我沒看錯的話是你手底下的人。”

溫志誠回想了一下,確實是有這么個人,但他還是不知道這個人到底哪里有問題,能讓他爸如此反應過度,“是我的助理尹源,您之前不是見過他嗎?”他試探性地問道。

“把他給我叫過來,立刻!”聽到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溫正霆耳朵嗡嗡地叫了起來,所有的血液都在往頭頂沖。

“好好好,您稍等一下。”

溫志誠雖然不知道父親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既然掌權的發話了,立馬聽話地撥了個號碼,“喂?尹源你現在在哪?我爸,就是溫總要見你……我也不知道什么事,讓你來就來,別那么多廢話。”

掛掉電話以后,溫志誠立馬又換了張臉,乖順地同溫正霆匯報,“他說他馬上過來。”

溫正霆陰晴不定地盯著長子,“你最好祈禱這個人沒問題。”

“應該……不會吧。”溫志誠被他威脅得也緊張了起來,“我查過的,這個人沒問題,父親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不到五分鐘尹源就出現在了溫家父子的面前。

見到他的一瞬間溫正霆就開始懷疑自己那時是不是出現了幻覺:他的確見過這個人,但那幾次他都沒覺得有哪里不對。

“你把頭抬起來。”他克制不住聲音里的顫抖,“抬起來!”為了掩飾自己的膽怯,溫志誠抬高了音量。

這個男人非常聽話地抬起頭,他毫不客氣地捏住他的下巴,扳過來扳過去地反復查看。

不像,并不像那個死掉的男人,硬要說的話輪廓、眼睛和嘴唇稍微有點像,但總體來說是另一張臉。

應該是他在臺上從特定角度看過去產生的錯覺。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父母是做什么的?”溫正霆沉聲問。

尹源想了幾秒鐘,“我叫尹源。”

即使在這邊待了這么久,仔細聽的話還是能聽出他的口音與土生土長的國人不一樣,帶一點外國人的強調。

他答得非常有條理,從怎么被前老大華敬陽看上到近些時在美國貧民窟當妓女的母親前些年得病死了他還回去處理了葬禮的事,他都講得十分詳實。

隨著他看似平靜實則充滿感情的講述,溫正霆那狂跳的心臟慢慢平復下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沒事了。”

尹源鞠了個躬,轉身往里邊走。

溫正霆盯著他的背影,冷不丁抬高音調,“聶元盛有個兒子,我知道你還活著,來這里就是為了替你那死鬼爹報仇。”

即使他都這樣說了,尹源都沒有表露出一絲異樣。

“溫總,您說什么?”他困惑地扭過頭,“您……是在和我說話嗎?”

溫正霆凝視著他的瞳孔,“你說呢?”

“我覺得不是,可這里只有我們,所以我才來問您。”

溫正霆蒼老的臉龐上浮現出個幾乎能夠稱得上和藹可親的笑容,“抱歉,我認錯人了,請不要見怪。”

得到了確切答復,尹源舒了口氣,“我還以為是我哪里沒做好。”

“年輕人謹慎點是好事,像我這個兒子就太不謹慎,給你添麻煩了。”

“哪里的事,不麻煩,能為大少做事是我的榮幸。”

“老大啊,看看你底下人多會說話,學著點。”

可憐溫志誠早就嚇得不會說話了,麻木地點點頭,跟復讀機似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尹源離開以后,溫正霆雙手背在身后,靜靜地望著夜空。

今天是陰歷十六,月亮最圓的日子,還是罕見的血月。暗紅的光暈縈繞在巨大的星體表面,連黯淡的斑紋都變作了血一樣的顏色。

這刺目陰森的顏色他看了一眼就不敢再多看。他心底有個聲音在說,可怕的災禍將要降臨了,這個地方即將成為血與火的海洋。

“父親……我的人,沒問題吧?”

過了會,溫志誠鼓足勇氣過來問他審視的結果。

他再不想偽裝和善,這個兒子有多少斤兩他知道,那些成績是誰做的都不可能是他做的。這個廢物要是能成大事還會等到現在?

“滾一邊去,別跟著我。”似乎是覺得自己語氣太過惡劣,他緩和了一些,又道,“你是主人,你需要在宴會中主持事務,怎么連這點小事都要我教你?”

甩開一臉詫異的大兒子,他朝著自己的書房走去,走到一半他忽然捂著胸口停下腳步。普通止痛藥已快要不足以緩解癥狀了。

可怕的病魔正在侵蝕他的身體,醫生不止一次建議他立刻開始化療,他拒絕了,堅持只接受保守治療,吃副作用最小的藥。

因為一旦他開始接受化療,有些事情就再也無法隱瞞。

他聯絡了自己的私人助理。在過去的數十年中,他最信任的人就是這個人。他連幾十年結發的枕邊人都不相信。

“幫我做一件事。”電話接通以后,聽到助理的聲音,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何如此焦急。

他這個人的預感一向很準,這份預感已經幫助他避開許多次暗殺和災禍,他相信這一次也不例外。

“查老大身邊的那個尹源,從他出生那天查起,認真查。這個男人有鬼,他跟我說的那些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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