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閉的浴室中,熱水嘩啦啦地淋下。
站在水中的男人雙目緊閉,仰著臉,濕漉漉的黑發被盡數捋到腦后,喉結微微聳動。他精壯的身體上留著許多陳舊的傷痕,有些一看就是鈍器留下的,有些是燒傷,有些則是槍械留下的彈痕,最猙獰的那道從肩胛骨堪堪到臀部上方,斜跨整個背部,讓人難以想象他過去到底經歷了怎樣的苦難。
差不多洗掉身上沾染的酒氣和脂粉氣,他擰上水龍頭,拉開磨砂玻璃門,到浴室外邊的盥洗室隨手扯了塊毛巾擦起濕漉漉的頭發。
鏡子上蒙著一層水霧,看不清任何東西,他抬起手,手掌擦過的一小塊區域倒映著男人熟悉又陌生的臉孔。
這個人真的是他嗎?他愣怔了一下,鏡子里的男人與他露出相同的困惑表情,登時不易察覺地松了口氣。
已經過去了四年……不對,差不多快第五年,當初做手術的醫生再三向他保證,只是在原有基礎上非常細微的調整,讓他看起來更接近資料上那個的男人,不至于太快穿幫,加上中間過了這么多年,他早就該習慣自己看到的一切。
甩了甩不再滴水的頭發,他就開始穿衣服,先是襯衣,將紐扣一粒??鄣胶韲悼?,再套上長褲。
他的床頭擺著份厚厚的商務合同,上邊寫滿了批注——自從知道他還有這份用途溫志誠便順理成章地將這些繁瑣的公務丟給了他,反正再爛也爛不過溫志誠本人。
本來他應該在睡前看看這份下周會議上要用的資料,但在此之前他有別的事情要做。
他首先過去將房門反鎖,將臥室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竊聽裝置和針孔攝像頭以后從床頭的抽屜里取了只全新未拆封的手機。像他這樣的身份除了平時使用的手機,肯定還會帶備用的在身上以防各種突發狀況,這些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他將一張全新的電話卡裝進手機,然后開機,熟練地撥了一串數字。
“……”
電話那邊的人沒出聲。
“陳叔,是我?!?
還是沒有任何回應,只有粗啞的呼吸一聲聲地傳來。
知曉陳叔一貫謹慎,他繼續說,“九月二十日,傍晚七點左右,永珠區舊港盛安碼頭二號倉庫,你帶著姚毅來接我,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沒用的東西’,第二句話是……”
“不是今天。”興許是煙酒過度的緣故,陳叔的聲音嘶啞又蒼老,像重物在水泥上摩擦發出的噪聲。
“是我不對?!彼麑⑶昂笤忉尳o陳叔聽,“昨天一整天抽不開身,溫志誠的女兒一直纏著我,我實在沒辦法給你打電話。”
“我一直在等你聯絡,生怕你又出事了……你曉不曉得,你爸爸出事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天沒聯絡我,后來我才知道,知道……他走之前還跟我說:‘老陳,沒事的。’沒事個屁!真沒事就不會在盒子里待著里!”陳叔忽然說不下去了,電話里只剩劇烈的喘氣聲。
聶元盛的死是他們所有人心里的一道傷,過了這么多年也還是碰一下就痛得厲害。
尹源,或者說聶郗成下意識地皺起眉,“對不起陳叔,讓你擔心了?!?
“我是擔心你嗎?我是擔心我聶三哥要絕后了!”
“我不會出事的,至少在把那些人都送進地獄以前我不會再出事。”他一邊講電話一邊往臥室連著的小陽臺走,“事情辦得怎么樣了?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發泄了一通心里的焦急和怨憤,陳叔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找到了,他和他的人就這幾天入境。我花了點時間才說服他……當初你爸爸決定退出的事情有點傷他的心,不過到底是這么多年的兄弟,他聽完還是決定幫你一把。他讓我轉告你,不管成敗他只幫你這一次,所以你一定不能失手。”
“這種事難道還能有第二次?失手的話我們每個人都逃不掉?!?
綿延的星空下,聶郗成將左手緩緩捏成拳。為了走到如今這一步,他已經用上了所有能夠動用的,失去了所有不能失去的,如果再失敗的話,他還能夠去見死去的人嗎?
還能夠見到他嗎?肯定不能的吧。他還有什么臉去見他。
“我這邊還不能暴露,所以肯定做不到處處安排妥當,那邊就辛苦您調動了?!?
陳叔沒說好或者不好,“沒別的事我就先掛了?!?
“等一下。”鬼使神差地,他叫住陳叔。
因為溫志誠隨時都有可能要見他,像這樣的通訊自然是時間越短越好,但他就是忍不住。
“還有什么事嗎,大少?”聽出他有心事,陳叔沒再惡聲惡氣地訓斥他,“有話就快點講,不要像個老婆子一樣磨磨唧唧。”
“陳叔,我今天見到他了?!?
“誰?”陳叔一時沒反應過來,“溫正霆?他沒有……”
“不是他,是易淮?!?
這個名字一出,饒是陳叔都沉默了,“……他居然還活著。你在哪看到他的?他還跟羅弈在一起?”
“他跟著羅弈來給溫正霆祝壽?!?
“他……他還好嗎?”
“他長大了?!甭欅傻拖骂^,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不自覺露出個轉瞬即逝的微笑,“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真奇怪,明明這么久沒見了,可是他光是站在那里我的眼神就不自覺被他吸了過去。我看著他,就知道這個人是易淮,是那孩子長大后的樣子,也是我一刻都忘不了的那個人……”
電話那頭的人一直沉默,像是在消化這個重磅消息。
不同于當年遠走的聶郗成,陳叔留在榮城,曾不止一次打聽過羅家的事情,每一次傳話的人都讓他不要抱太大希望。
——羅弈說過,一切有始有終,只有將叛徒的血脈徹底斬斷才叫終結。
“還有呢?”
“他也認出我了?!?
“不奇怪,他一直都是個很敏銳的孩子,又那么親你,哪怕你現在的樣子跟以前不太一樣……”
聶郗成自嘲地搖頭,“我寧可他不要這么敏銳?!?
“后來呢?你跟他相認了嗎?”
“沒有。”
“你懷疑他會把你的事情說出去?”
“怎么可能?!甭欅缮裆龅聛?,“就算羅弈沒有殺他,肯定也不會對他太好,我不希望他因為我的事再擔風險?!?
陳叔靜靜地聽他說。知道當年那件事的人不多,所以有些話他不聽就沒有人會聽了。
“我不想再把他扯進來了。那種事情一次就足夠了。”
“我希望他幸福,偏偏這又是現在的我做不到的事情。你明白嗎?如果我沒有那么輕率……”他省略了那一段,“就算他現在活著也不足以抹消我欠他一條命的事實?!?
“大少,你不要怪我說話直,既然羅弈這么多年都沒有殺他,而且聽你說他還能跟著羅弈出來見人,那么就代表羅弈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而你接下來要做的事要是敗露了,在羅弈身邊還能救他一命。要跟羅弈叫板,連溫正霆都得好好考慮一番,你還是多擔心一下自己的事吧,別分心分得找不著北。”
被這樣劈頭蓋臉夾槍帶棒地訓了一通,聶郗成苦笑了一下,“你說得對,我……”
他還想說些什么,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維。
“下次再說?!?
會在這個點叫他的只有溫家人。他果斷掛掉電話,將手機放進口袋——放臥室里才是真的不安全,一旦被其他人看到就全完了——打算待會找機會把包括手機在內所有的證據都銷毀。
他先是解開襯衣紐扣再故意扣錯兩個,再進了趟浴室,將頭發淋濕才去開門。
敲門的是溫智誠身邊的保鏢,有些面善,但他也叫不出名字。
“尹助理,怎么這么久不開門?”
他擦著頭發,有些尷尬地說,“剛洗完澡,在穿衣服,差點被褲子絆一跤。”
這人狐疑地看了他,見他這模樣不像是說謊,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溫總讓你過去一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