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酒會散場已經過去了好幾個鐘頭,連時鐘指針都悄然指向了數字12,但對于許多人來說這才是夜生活的開始。
莊園南側不少窗戶都還亮著的,其中一扇就是屬于溫家大少爺溫志誠。
溫志誠正在書桌跟前裝模作樣地看一份寫過批注的商務合同。
他是個看起來很平庸的中年人,繼承了父母長相中不功不過的部分,也許年輕時與英俊兩個字勉強沾邊,但無情的歲月帶走了他的頭發(fā)和腰圍,還給他斑禿和走形的身材,少數幾次他和父親溫正霆、同父異母的弟弟溫繁站在一起,活脫脫老中青三代人真實寫照。
這份合同中英雙語、一式兩份,尹源前天交給他的時候說的是下周前一定要全部看一遍——英文版看不看得懂不說,至少得把中文版他勾出來的部分都看一遍。
他實在看得太不專心,好幾次打完瞌睡撿起來繼續(xù)看,連合同拿倒了都不知道。
“溫總,人已經按您說的送過去了。”
正巧底下人過來匯報,溫志誠趕忙放下手里的東西,仿佛這是什么燙手山芋一般,站起來把他迎進屋,“沒出什么問題吧
“至少目前還沒有。”這人算是溫志誠的一個小心腹,不然也不會把這么重要的事情交給他了。
聽到人順利送到了羅弈床上,他緊皺的眉頭放松了些。
羅弈年紀比他小了整整一輪還有多,仗著爹死得早順利爬到了他爹溫正霆那個輩分,連他這個溫家老大都要小心翼翼地巴結他。
不像是他這么大的時候女兒都上小學了,羅弈今年三十多了還單身——別人單身僅僅是不結婚,實際上什么都玩得開還沒負擔,他單身是連情婦都不找,簡直過得像個苦行僧,唯一有跡可循的情史就是大學時期交過一個女朋友。
他送過去的這個姑娘就和羅弈的那位前女友足足有五六分像,可以說成敗就在此一舉。
“看來我們賭對了。”溫志誠搓了搓手,眼里的興奮之色都快要遮不住,“反正那邊合同還沒簽,最后花落誰家還不是各憑本事。”
說到這個他就來氣,前些時他那個便宜弟弟跟羅弈談了筆生意——羅弈想要進軍航運界自然繞不開作為這一行霸主龍頭的溫家人,便選擇了溫繁而不是他。
老頭子偏心、不看好他,他一直都知道,尤其是在兩個人的事業(yè)待遇上:溫繁大學畢業(yè)回國以后直接進入總公司做事,繼而自立門戶,還有父親的大力扶持,而他這么多年了還是在邊緣轉悠,現在更是被“發(fā)配邊疆”,被趕到常年虧損倒閉邊緣的盛江做事。
溫志誠聽留下來的老員工說過,盛江虧損也不過是近十年的事——當初的盛江是榮城水上運輸行業(yè)老大,跟德國那邊最好的造船廠有長期生意往來,簡直可以稱得上賺錢機器。
但自從前任董事長意外亡故,被并入溫氏旗下以后,溫正霆重新調整了盛江的資源結構,將精英人才盡數調去了其它分公司,失去了主心骨的它便從此一蹶不振。
本來前幾年盛江就該進入破產清算,但溫正霆實在架不住結發(fā)妻子哭鬧,將它轉手丟給了長子,并揚言“盛江哪一年不再虧損,我就哪一年考慮重新立遺囑”。溫正霆的遺囑很神秘,除了律師本人沒人見過,據說對大兒子和妻子極度不友好,只留給了他們一些房產和死錢,公司股份等涉及溫家產業(yè)根基的跟他們沒有一丁點關系。
從未有過管理經驗的溫志誠一躍成為盛江航運董事長,為了這句像是戲言一樣的承諾,溫夫人鉚足了勁,不惜自掏腰包也要兒子能夠爭口氣,不要讓那“賤人生的賤種”把家業(yè)全搶了去。
無奈盛江這個泥沼比他們想得還要難纏,投進去的時間、精力還有金錢都如泥牛過海,加上溫志誠這個接盤的大學讀得馬馬虎虎,完全就是混來的文憑,現在畢業(yè)這么多年,早就把那點知識給忘了個一干二凈,平日里看著底下人送上來的財務報表和合同就覺得腦殼疼,簡直上班如上刑。
“去幫我把尹源叫過來。”
這一堆堆的表格在他眼里無異于天書,也不管這已經到了正常人睡覺的點,只想叫人快點過來解決。
如果說前幾年他都是得過且過地在盛江混日子,那么轉折點就要從兩年半前他舅舅把這個叫尹源的男人送到了他的身邊說起。
這人是在美國出生,本來是黑戶,跟著偷渡過去當妓女的媽在舊金山貧民窟混日子,可能是他命中注定不該平凡,十四五歲的時候被當地華人黑幫華組老大華一鳴的三兒子華敬陽看中,從此就忠心耿耿地跟在華益身邊效力。華敬陽幫他解決了證件問題,又專門請來家庭教師教他各種東西。像他這樣腦子好使的窮小子,得到往上爬的機會就得抓緊了,生怕被主人丟棄,所以這個人懂金融管理,懂投資分析,能聽說讀寫包括德語、法語在內的四種語言。
好景不長,老大華一鳴馬上風一命嗚呼,幾個兒子為了爭奪權力打得不可開交,老三不走運,被兩個哥哥聯手對付,千防萬防,某天車子走到一半就被一槍爆了頭。
華敬陽死后,他手底下的人要么另投他主要么洗手不干,就這個尹源,興許是為了報當年的知遇之恩,拿著槍一個人干掉了出賣華敬陽的叛徒司機和密謀了整狀謀殺的老大心腹,這一壯舉在當地圈子里掀起驚濤駭浪,也給他引來了殺身之禍。被整個華組乃至舊金山華人黑幫追殺的尹源在走投無路時遇見了溫志誠的舅舅,以幫助他脫身為條件換取了他的忠誠。
溫志誠看過這個人身上的疤,貨真價實是在黑幫火并中留下的,倒胃口得人不想看第二眼。既然能對前任主人忠心到不顧一切報仇地步,那么他應該也會為我做同樣的事吧。抱著這樣的想法,他開始重用這個男人,將公司許多關鍵的信息透露給他,這個男人也沒有讓他失望,在旁邊幫襯著,必要時代替他上陣,居然一點點讓盛江的財報沒那么難看,虧損金額連年走低,沒準再過個幾年就能到收支平衡的地步。
本來這樣就好,可近些時發(fā)生了一些事讓他等不了了,再這樣等下去沒準他還沒把公司虧損扭轉,溫家就已經全落到了那個兔崽子手里。
為了讓他能有底氣跟溫繁那個小崽子叫板,羅弈的這筆大單子非常重要。他們給的報價遠比溫繁那邊低——只要能從那里把這筆生意截胡下來,盛江的財務報告一定會大有起色。
尹源給他制定了一個方案,他一面照著做,一面還不放心,便背著尹源這個得力助手和其他人策劃了往羅弈身邊送人這件事。
“溫總,您找我?”
溫志誠被他叫得渾身舒暢。就算有本事又怎么樣,還不是得老實在我手底下做事?
這屋子里有三個溫總,真正能被叫溫總的其實只有北邊住著的那位,可底下人會察言觀色,除了在溫正霆面前一概叫自己頂頭上司溫總。
“沒別的什么事,我沒時間看,也沒精力看,你給我挑重點講講就行了。”溫志誠拍了拍那厚厚一沓的合同,“不早了,你記得講簡單點,太難了我聽著瞌睡。”
尹源露出個很無奈的笑,“好的,我知道了。”他接過合同,從第二頁開始講起。
他的聲音很有磁性,不高亢也不過分低沉,加上普通話又標準得幾乎聽不出外國人口音,是最適合演講的那種,溫志誠一邊聽一邊隨便看,看到尹源來不及扣好的胸前的扣子,露出隱約的胸肌輪廓和一點的疤痕的影子。溫志誠抽空想,他是不是應該抽空去兩天健身房?隨后他又把這個提議斃掉。練又練不成帥哥,管他身上有多少肥膘,只要他還坐著溫家大少的位置、有點錢,就自然有愛慕虛榮的人投懷送抱。
“到時候在會議桌上,37%這個數字是可以談的,但浮動最好不要超過4%,受近幾年原油漲價影響,市場一直不景氣,那邊報的是41%,上下浮動3%以內……”
就算尹源已經盡力講得淺顯易懂,可這些枯燥的數字條款和政策還是讓他一個頭兩個大,就想說點別的調解下氣氛。
“聽說阿藜又纏著你?”
尹源不說話了。
“跟我有什么不能說的?我也是關心你和阿藜。”
溫志誠明知故問。不論背地里有多少陰私,至少明面上他一直是溫家大少爺,有些事想不傳到他耳朵里是不可能的。
“沒有,小姐請我當她今晚的舞伴,但是我拒絕了。”尹源的態(tài)度很恭謙,可溫志誠偏偏聽出了一點遺憾的隱忍和無言的嘆息意味。
如果我真的掌權了就把阿藜嫁給他好了,反正只是個女兒。溫志誠那不算靈光的腦子里突然冒出這么個念頭。作為工具來說,這男人真是無可挑剔,救命之恩嚴格來說是算在他舅舅身上,不如再來點姻親關系讓這份忠誠完全轉嫁到他自己身上。
“有些珠寶很貴重,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觸碰,只不過你得成為配得上它的那個人——身份、地位、金錢,缺一不可。”
而在那天以前,越是得不得的越是好,溫藜對于這個男人來說就應該像是掛在驢子面前的那根看得找吃不著的胡蘿卜。
溫志誠志得意滿地教導他,“我很看好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你千萬不要叫我失望。”
尹源低下頭,“謝謝您的教誨,我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