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哈。”
費(fèi)川笑得直不起腰,整個客廳都是他夸張的笑聲,讓人懷疑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這么好笑。
易淮悄悄看了眼旁邊的女孩。約莫一刻鐘以前,她只披了條浴巾就被送到了他的床上,倒不是說他不能理解這點(diǎn)——倘若這女孩藏了兇器在身上,好好的拉攏就得變成結(jié)仇——但這模樣實在有礙瞻觀,他沒辦法,只好打開衣柜拿了件吊牌都沒摘的男式襯衣拿給她暫時遮體。他還沒有解除對她的懷疑,可如果這副驚悸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暈過去的神態(tài)裝出來的,那她真應(yīng)該去拍戲,沒準(zhǔn)還能小有所成。
想好事情的羅弈比了個停的手勢,費(fèi)川即刻收聲,仿佛腦子里內(nèi)置了一個開關(guān),按鈕就在羅弈手上。
“誰讓你來的?”
這也是易淮想知道的:往羅弈床上送人這么沒品的事到底是誰干的?
被問到的人動了下嘴唇,緊接著就把頭低低地埋了下去,不敢看羅弈的眼睛。
“不想說?嗯?”
側(cè)邊的易淮很清楚地看見她臉上好不容易有的那點(diǎn)血色又褪得一干二凈。
“反正就那么幾個人,你不會以為你不說我就猜不出來了吧?”
這點(diǎn)上易淮倒是同意羅弈的看法——光是能神不知鬼不覺弄到客房鑰匙這一點(diǎn)就把范圍縮得很小了。
“我數(shù)三聲,三,二……”羅弈停下,補(bǔ)了一句,“這是你最后的機(jī)會,送你來的人沒跟你說過我的事?”
羅弈話音剛落,她的心理防線便崩潰了,“是溫……溫先生。”
“哪個溫先生?”羅弈的口吻十分溫和,但易淮跟在他身邊這么多年,聽得出來這是他失去耐心的前兆。
連溫正霆和他的兩個兒子在內(nèi),這棟宅子里一共有三位溫先生,而羅弈一貫信奉要么咬死了不說,要么就別吞吞吐吐。不上不下最惹人厭煩。
“溫志誠。”
“好了,我知道了。”羅弈神色稍稍放松下來,“謝謝你告訴我。”
“老板,你打算怎么處理她?”說話的是費(fèi)川,他像檢查貨物一樣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直接送回去?”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如果我被趕出來,我真的會死的,我會死的。”不知送她來的人威脅了她什么,她竟敢頂著羅弈給的巨大壓力低低哀求,“求求您了……”
“難得溫大少好意,不給點(diǎn)表示豈不是太不解風(fēng)情?”羅弈看夠了她驚恐無措的模樣才緩緩地說出自己的決定,“你在隔壁見到的人是我,結(jié)果我沒有碰你,平穩(wěn)地過了一夜。這樣夠了嗎?”
見她還在愣怔,費(fèi)川哂笑,“看什么?回去睡覺啊。”
她猶豫地瞥了易淮一眼,費(fèi)川個不著調(diào)的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他是同性戀,對女人硬不起來。”
“不是……”
“要對你做什么他剛剛就做了還等得到現(xiàn)在?”
費(fèi)川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要聽不懂就真的是腦子有問題。她頭也不回地逃出了客廳,費(fèi)川跟過去看了眼,確定她進(jìn)了隔壁的門才再回來。
“你們怎么看?”
無關(guān)人士離場,羅弈靠在沙發(fā)上,很愜意地等底下人各抒己見。
先說話的費(fèi)川。他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不管這招有多老土,至少溫老大弄了個漂亮姑娘來,沖這個我都要贊揚(yáng)他一句。”
“什么意思?”
費(fèi)川搖頭晃腦地繼續(xù)說,“老板您這么多年不結(jié)婚就算了,連情婦都不找一個,外邊都在傳您是同性戀,萬一溫老大趕這趟時髦找了個小男生來,這事大概就沒這么容易收場了。”
羅弈明顯不打算把自己的私事拿出來八卦,“易淮,你說。”
易淮是沒膽子在羅弈面前口花花的,整理了一下思緒,不徐不疾道,“我覺得……應(yīng)該是分公司跟溫繁做航運(yùn)生意的事情傳開了,溫志誠誤以為您打算站隊,急著想要拉攏您,但用錯了法子。”
“就是說那扶不上墻的阿斗急眼了。”
易淮沒看插話的費(fèi)川,“差不多是這樣。”
溫正霆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溫志誠是跟明媒正娶的老婆生的,今年快五十,在溫家一家常年虧損的海運(yùn)公司里做閑職。
按常理來說溫志誠應(yīng)該是溫正霆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在他二十多歲的時候,他母親那邊的人就在酒桌上旁敲側(cè)擊地問過溫正霆,是不是該在家族里給他安排點(diǎn)事情做。本來他們想的是就算拒絕也不會鬧得太難看,沒想到溫正霆把酒杯拍在桌子上,斬釘截鐵地說了四個字:“絕對不行。”
看穿大兒子庸碌無能本質(zhì)的溫正霆在隔年帶回了一個男孩親手撫養(yǎng),這就是二兒子溫繁。
他是溫正霆和某位不知名情婦生的,今年二十五六,就比孫女溫藜大幾歲,行事作風(fēng)和年輕時的溫正霆宛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要不瞎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個兒子才是溫正霆認(rèn)準(zhǔn)的繼承人。
“我不是問這個。”羅弈搖搖頭,像是對他們兩人都感到失望,“我問的是你們怎么看溫志誠選擇拉攏我這件事本身。”
費(fèi)川剛想搶答就被羅弈不冷不熱地瞥了一眼,“讓易淮說,說真話。”
頂著這兩個人的眼神,易淮壓力大極了,他仔細(xì)斟酌了很久,帶著幾分不確定開口,“溫家此時內(nèi)憂外患,不應(yīng)該再……引狼入室。”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很輕,但羅弈還是聽到了,他的神色驟然陰霾了一剎,害得易淮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引狼入室?”羅弈眉宇間的陰云散開,眼中閃著森冷的光,嘴角卻緩緩勾起,“你說對了。連溫繁都曉得提防我,溫志誠真是蠢得沒救。”
“這時候盯著溫家的絕對不止我一個人,如果要說的話,溫志誠這種胸?zé)o城府的蠢貨的確是最好的切入點(diǎn)。”
見羅弈對他的答案很滿意的樣子,易淮這才松了口氣。
·
說完正事以后就該散,費(fèi)川伸了個懶腰就要往外走,忽然羅弈叫住易淮,“你留一下。”
哪怕嫉妒得眼睛都要噴火,費(fèi)川還是老實地出去,再順手給他們把門關(guān)上。
客廳里只剩下易淮和羅弈兩個人。因為出來得急,易淮只隨便套了件T恤在身上,頭發(fā)也有點(diǎn)亂糟糟的。
“不覺得她很像一個人嗎?”
有那么一瞬間易淮完全不知道羅弈在說什么東西。
“明明不情愿得要命,卻被逼著到我這里來討好我這個魔鬼。”
這一刻他確定了,羅弈的酒還沒完全醒。
因為清醒著的羅弈不會跟他說這么多廢話。他不懂羅弈這個人,就像他不懂羅弈為什么沒有殺他,反而送他去上學(xué),教他用槍和搏斗,把他養(yǎng)到這么大,再在自家公司里給了他一份說不上好壞的工作。
他不知道羅弈圖的是什么,但他很清楚,沒有人會這樣對待殺父仇人的孩子——橫亙在他和羅弈中間的不是別的,是上一代人用鮮血寫就的、赤裸裸的仇恨。
他的父親出賣了羅弈的父親羅冠英,而羅弈為了復(fù)仇逼死了他的父母,這份仇恨永遠(yuǎn)都不會有消弭的那一天。
“……其實是不一樣的。”
羅弈揚(yáng)眉,哦了一聲,仿佛在問為什么。
易淮垂下眼,悄悄把身體的重心換到另一邊,然后輕聲說,“沒有人逼迫我,我是自愿的。我的性命還有別的什么都任您處置,我沒有一點(diǎn)怨言。”
“為了聶郗成你什么都愿意做嗎?”
從羅弈嘴里聽到這個名字,他說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
少年時期他內(nèi)心總有個陰暗的聲音在說聶郗成死了,是羅弈騙了他,可傍晚時分,那個人的體溫是如此鮮明,鮮明得他又一瞬間以為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
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不論他最后會怎么樣,這件事本身都是值得的。
“……我不知道。”
這是他最今夜里說過的許多句話里最真誠的一句了。
或許羅弈期望聽到的答案是“是”,但“什么都愿意做”的范圍實在是太過廣泛,他沒有辦法這樣簡單地應(yīng)下。畢竟就算是他也有不愿意做的事情。
果然,羅弈嘲弄地笑出聲,“哦?你連為他去死都愿意現(xiàn)在卻說你不知道,你在愚弄我嗎?”
“不是的。”
他不去看羅弈的臉,“準(zhǔn)確來說,那個時候我根本沒空想這么多,我不過是剛好做了我唯一能做的事。”
“聶家對我有恩,我要報恩,除此以外我別無他法。”
啪啪啪,羅弈居然在輕輕鼓掌。
“真感人,多么感人啊。”
當(dāng)羅弈說感人這兩個字時,他想表達(dá)的可能是相反的意思……易淮有些自嘲地彎起唇角,“其實只是愚蠢。”
跟在羅弈身邊這么多年,這是他頭一次反駁羅弈說的話,但羅弈留給他的恐懼太深,他連反駁都這樣軟軟的,沒什么力道。
本以為會有更多尖刻的羞辱等著他,可羅弈僅僅深深地望著他,好似之前從未了解過他。
“回去休息吧,天亮了還有一堆事等著。”
·
這一晚上發(fā)生了太多插曲,回房間以后易淮終于感到心力交瘁。
“你回來了啊。”
看到那楚楚可憐的女孩還在臥室外邊等他,他實在勻不出更多的力氣應(yīng)付她,“你睡床,我睡地板,天亮以后你回去找讓你來這里的人,別的事情就跟你沒關(guān)系了。”
好在這次她把他說的話聽了進(jìn)去,還幫著他一起翻出備用褥具把地鋪鋪好。
等到關(guān)燈以后,易淮剛翻了個身就聽到她帶點(diǎn)試探地說,“他……說得是真的嗎?你真的是……?”
哪怕鋪了地毯地板也還是硌得人骨頭疼,易淮又是被驚醒一次就再睡不著的體質(zhì),此時心里煩得厲害,張口就想說費(fèi)川這個嘴上沒門的弱智說的屁話你也信是不是傻,出口以前想想還是忍住了。
“我也不知道。”
“啊?”感覺自己沒準(zhǔn)說錯話,她連忙補(bǔ)救,“我是說……這種事情怎么會……”怎么會不知道呢?
易淮將臉埋在枕頭里沒搭腔。
如果一個人的青春期是在對死的強(qiáng)烈恐懼中度過的,那么喜歡男人還是喜歡女人這種事肯定得往后稍稍。
尹源。他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覺得還是陌生得厲害。聶郗成,還是這個好,他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美好回憶都和這個名字的主人有關(guān),光是將這幾個字抵在舌尖就令他的內(nèi)心柔軟安逸。
“你知道尹源這個人嗎?”
溫藜是溫志誠的女兒,尹源和她是朋友……他知道自己有些魔障,可就是忍不住問每一個可能知情的人。
“你不知道的話就算了。”
問完他就后悔了,看她的樣子,沒準(zhǔn)是被溫志誠用不正當(dāng)手段抓來的,怎么可能知道溫家大小姐的朋友?
“溫先生提過幾次,我沒聽得太清楚,不過好像是這個名字……”她怯生生地說,“對不起。”
遲來了太久的惻隱之心讓他想要安慰這女孩兩句,“如果沒有真的做錯事就不要道歉了。”
“……是這樣嗎?”
至于究竟是不是,他有些苦惱地呼出一口氣,最后還是選擇說了真話,“其實這是別人告訴我的,是不是我也不知道。”
那個時候他只有十三四歲,被那個人拍著腦袋說了這樣一句話。
——如果你沒做錯事就道歉,那等你真的做錯事又要和我說什么呢?
一定是因為幾個鐘頭前發(fā)生的那件事,屬于過去的回憶悄悄地從記憶深處浮了上來。
“說這句話的人一定過得很幸福,至少不用像我這樣。”她的語氣里帶著羨慕和向往。
幸福嗎?幸福的人才考慮對錯,而不幸的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將毯子拉上來一點(diǎn),感受著枕頭底下硬物的沉重質(zhì)感,慢慢尋找睡意。
假如這樣的幸福能夠一直延續(xù)下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