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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詹姆斯·克勞利的煙斗

可憐的卜禮格斯小姐知道自己無依無靠,只是貴人身邊的一個女伴,上次路遇時皮特·克勞利先生對她如此彬彬有禮,簡小姐又這般平易近人,使她受寵若驚。當索思碭家的名片送到克勞利小姐那兒時,卜禮格斯有機會替伯爵小姐說句好話了。而伯爵夫人還特地給她也留了一張名片,這給她帶來的欣喜更是非同小可。

“索思碭夫人給你留名片是什么意思,卜禮格斯小姐?我倒是納悶兒,”一貫自詡為共和派的克勞利小姐問。她的女伴對此作出的反應是低首下心地表示:但愿一位高貴的夫人不嫌棄一個清寒的正派女人不致有什么失當之處。她把這張名片放進自己的工具盒跟最心愛的寶貝珍藏在一起。后來卜禮格斯小姐說到頭天曾遇見克勞利先生帶著和他訂婚已久的表妹在散步。她夸那位小姐和順嫻靜,沒有架子,穿著相當樸素,簡直毫不起眼,并且以女人特有的精細把簡小姐的一身打扮從頭到腳作了一番描述和評估。

克勞利小姐讓卜禮格斯小姐絮絮叨叨說下去,并不過多打斷后者的話頭。隨著病體的日漸康復,她很向往能有些社交活動。如果她想回到倫敦那些紙醉金迷的場所,再過舊日放蕩的生活,給她治病的克里默先生是斷乎不允許的。老小姐在布萊頓發現能一起談談的人真是太高興了,非但第二天就寄去了致謝的短簡,還邀請侄子皮特·克勞利去見見面。他應邀前往,索思碭夫人和她的女兒也一起去了。勛爵遺孀只字不提克勞利小姐的靈魂問題,而是頗為謹慎地談談天氣、戰爭、拿破侖那個惡魔的倒臺,談得最多的是醫生良莠不齊、江湖郎中害人不淺以及她在那段時間所推崇的波杰斯大夫如何高明。

在這次訪談中,皮特·克勞利使出了絕妙的一招,單從這一招便可看出,他在外交界要不是初露頭角即被埋沒了前程,本來有可能直上青云。索思碭勛爵夫人在談話中沒少罵那個科西嘉暴發戶(這在當年是一種時尚),說他是個無惡不作的魔怪,既是懦夫又是暴君,壓根兒不配活在世上,他的覆滅早已被預料到了,等等。這時,皮特·克勞利忽然為這個自稱“被命運選中的人物”抱起不平來。他描述了締結亞眠和約[1]期間的拿破侖,皮特·克勞利曾在巴黎見到過當時的第一執政,那時他還有幸結識大好人福克斯先生,這位政治家對拿破侖皇帝一向評價極高;盡管皮特與??怂瓜壬^點頗有分歧,卻不能不對他深表欽佩。[2]他還無比憤慨地談到聯盟各國對這位廢帝不講信義,后者不計個人得失向聯軍投降后,卻遭到極不體面的放逐,這種做法也太殘忍了,而取代他的一幫狂熱的天主教暴徒正在飛揚跋扈地稱霸法國。

這番痛斥天主教旁門左道的話,挽救了皮特·克勞利在索思碭夫人心目中的形象;而他對??怂购湍闷苼龅馁潛P,又使自己在克勞利小姐的天平上砝碼陡增。本書在老小姐登場之初就提到了她與那位已故政治家的友誼。作為一個地道的輝格派,克勞利小姐在戰爭期間始終持批評政府的立場。雖則可以肯定地說,皇帝的倒臺并沒有使老小姐憂憤難平,皇帝遭到虐待也不像會令她減壽或失眠,然而皮特盛贊她的兩個偶像正合她意,這番簡單明了的話大大博得了他姑姑的歡心。

“那么你認為怎么樣,我親愛的?”克勞利小姐問那位她一見就挺喜歡的年輕小姐;她看到漂亮而又文靜的年輕女子總是這樣,不過必須承認,她的好感會像產生的時候一樣迅速地冷卻下來。

簡小姐臉漲得通紅,說自己不懂政治,這等事還是讓比她聰明的人去操心吧;不過她媽媽無疑是正確的,而克勞利先生的話也很動聽。伯爵夫人母女結束這次拜會告辭時,克勞利小姐希望“索思碭夫人能給一點面子,讓簡小姐在有空的時候常來走走,給一個有病的孤苦老婆子送些安慰”。勛爵夫人慨然允諾,于是賓主非常友好地分了手。

“別讓索思碭夫人再來,皮特,”老小姐悄悄叮囑侄兒?!八龕鄱思茏?,蠢得夠嗆,你母親娘家的人全都一樣,我向來受不了。不過你得帶那個性情溫柔、人又水靈的小簡盡可能常來?!逼ぬ卮饝辙k。他沒有把姑姑對索思碭夫人的看法告訴后者,相反伯爵夫人還以為自己端莊的風度給克勞利小姐留下了再好不過的印象。

于是可愛的簡小姐成了克勞利小姐家的???,不時陪她坐車出去兜風,有好多個晚上和她一起在家打發時間。對于簡小姐來說,安慰一個女病人并非什么苦差使,沒準兒還正中下懷,因為有了較多的機會免于恭聽巴塞洛繆·艾恩斯牧師拿著腔調喋喋不休的說教,也可以擺脫聚在她媽媽周圍的一幫馬屁精,他們也標榜濟世救人,無非投頤指氣使的伯爵夫人之所好。簡小姐生性溫和善良,甚至弗金也不妒忌她,而軟柿子卜禮格斯則覺得,有溫良的簡小姐在一旁時,自己可以少挨罵受氣??藙诶〗闩c伯爵小姐處得相當融洽。老小姐給她講許許多多自己年輕時的故事,這跟過去她慣于跟目無神明的小蓓姬講的大相徑庭;因為簡小姐天真無邪,在她面前畢竟不好意思口沒遮攔地說話,而克勞利小姐的身份、教養不容許她不尊重如此純潔的心靈。簡小姐本人只有這位老小姐以及自己的父兄如此善待她,此外從未得到真正的關懷,所以她也以誠摯樸實的體貼和友誼來回報克勞利小姐的疼愛。

秋天的傍晚(那時瑞蓓卡在巴黎大出風頭,多少尋歡作樂的勝利者中間就數她最得意;而我們親愛的愛米莉亞,悲慟欲絕的愛米莉亞又在何方?真可憐!)克勞利小姐的客廳里還沒點燈,簡小姐常坐在那兒的暮色中給她唱一些簡單的小曲和圣歌,卻也悅耳動聽。夕陽緩緩西沉,海邊驚濤裂岸。每當歌聲停下的時候,老小姐便醒過來要求再唱。卜禮格斯則坐在那兒作編織狀,其實頻頻望著窗外漸趨朦朧的壯麗海景和愈來愈亮的天體星辰,不知流下多少欣悅的熱淚,她的幸福和感動是誰也無法估量的。

與此同時,皮特坐在飯廳里,旁邊放著一本有關谷物法的小冊子或傳教期刊,獨自享用飯后提神的飲料,它對有無浪漫情懷的男士同樣合適。他呷著馬德拉白葡萄酒,頭腦里浮想連翩,覺得自己挺不錯,對簡的愛也遠勝于以往七年中的任何時候——他倆訂婚七年來,皮特居然一點兒也不著急。喝過了馬德拉酒,他會美美地打上一個盹兒。到了喝咖啡的時間,鮑爾斯先生會故意發出些聲響走進來請他上樓,那時往往發現皮特先生在黑暗中埋頭于他的小冊子。

一天晚上,當鮑爾斯先生把蠟燭和咖啡送到樓上時,克勞利小姐對簡說:

“我的寶貝,最好有人能陪我玩玩皮克游戲??蓱z的卜禮格斯打牌還不如一頭驢子,她實在太蠢了,”老小姐從不放過機會當著仆人的面責怪卜禮格斯;“要是能打一會兒牌,我大概會睡得好些?!?

聽了這話,簡小姐的臉漲得通紅,一直紅到耳根乃至纖纖玉手的指尖。等鮑爾斯離開客廳,門完全關好以后,她才說:

“克勞利小姐,我會一點兒。以前我常陪可憐的好爸爸玩,所以會一點兒。”

“快過來親親我。馬上來吻我,我親愛的小乖乖,”克勞利小姐在一陣狂喜中大聲嚷道。

當皮特先生手里拿著小冊子來到樓上時,正趕上她們一老一少相親相愛,其樂融融,這光景完全可以入畫??蓱z的簡小姐臉上卻要發整整一個晚上的燒呢!

在欽設克勞利鎮的教區長住所里,有皮特·克勞利先生的至愛近親,皮特先生玩弄的種種計謀休想瞞過他的那些親戚。漢普郡和蘇塞克斯郡互相緊挨著,比尤特太太在蘇塞克斯郡里有朋友,克勞利小姐在布萊頓的別墅里有什么動靜,他們都會向她通報,內容遠遠多于實際發生的情況。皮特待在那里的日子越來越多。他已連續幾個月沒有回到莊上,他那不像話的老子整天泡在對水朗姆酒里,跟不識羞的霍羅克斯一家鬼混。皮特取得的成功使牧師一家子大為惱怒,比尤特太太益發后悔(盡管嘴上不承認)自己的失著造成如此可怕的后果,大不該侮慢了卜禮格斯,大不該對鮑爾斯和弗金那樣倨傲、吝嗇,以致在克勞利小姐家中竟沒有一個人就那里發生的事情向她傳遞信息。

“事兒都壞在你的鎖骨上,”她始終一口咬定;“要不是你摔斷了鎖骨,我決不會離開她。是做妻子的責任心把我給坑了,是你作為一名牧師不該有的打獵惡癖把我給坑了,比尤特?!?

“胡扯!這跟打獵有什么相干?分明是你把她嚇壞了,瑪撒,”牧師插話說?!澳闶莻€精明的女人,只可惜你的脾氣太壞,太摳門兒,瑪撒。”

“你的錢要不是我給你管著,要不是我‘摳門兒’,你早就進了班房門兒。”

“這倒不假,親愛的,”教區長訕訕地說?!澳愦_實是個精明人。可是你精明能干過了頭,真是機關算盡?!?

虔誠的教士倒挺想得開,會用一大杯紅葡萄酒安慰自己。

“皮特·克勞利這個孱頭在她眼里究竟有什么好?”他繼續說?!澳羌一锏哪憙褐挥薪娌俗褍捍蟆A_登雖然該死,到底是條漢子;我記得他常像抽陀螺那樣鞭打皮特,哥兒倆繞著馬棚一個逃一個追;皮特總是哭鼻子回家去告訴他媽——哈哈!我的兩個兒子無論哪個用一只手都能把他打倒。吉姆說,在牛津直到現在提起皮特還管他叫克勞利小姐——真是個窩囊廢?!?

“我說,瑪撒,”僅過片刻,牧師先生又開腔了。

“說啥?”瑪撒問,她一會兒咬咬指甲,一會兒用手指在桌上彈出鼓點。

“我說,干嗎不打發詹姆斯也到布萊頓去?興許他有辦法對付老小姐。他很快就可以拿到學位了。他總共才留過兩級——跟我一樣,——可是他有牛津這塊招牌,是大學生。他認識那里的一些名門子弟。他是劃船隊的尾槳手。他長得一表人才。管它呢,我的太太,咱們放他到老東西那兒去。要是皮特敢放個屁,就讓吉姆揍他一頓。哈哈哈!”

“吉姆當然可以去看望她,”牧師太太道,接著是一聲長嘆?!白詈媚馨言奂业墓媚锶M她的家門,只要有一個進去就成??墒撬膫€也受不了,因為她們不漂亮!”

做母親的說這話的當口兒,那幾位受到良好教育卻很不幸的小姐在隔壁客廳里彈鋼琴,可以聽到她們正使勁用僵硬的手指苦練一首技法相當復雜的樂曲。這些姑娘成天修習音樂、地理、歷史,或者縛上脊骨矯正板使腰背挺直,也夠難為她們的。然而,清寒人家的女孩子,長得又矮又丑,加上臉色不好,縱然多才多藝,在名利場上又有何用?教區長的助理牧師或許愿娶她們中的一個,除此以外,比尤特太太想要脫手再也沒轍了。這時,吉姆從馬房回來,通過落地長窗走進飯廳,一支短煙斗插在他頭上的油布帽里。他和父親開始討論圣萊杰大賽[3]的賭注賠率,教區長夫婦之間的談話就此告終。

比尤特太太對于派遣兒子詹姆斯出使之舉并不寄予厚望,所以給他送行時心情頗有些無奈。這年輕人被告知所負的使命后,自己也覺得此行樂趣或好處都不大;不過想到老小姐大概會給他點兒什么像樣的作為紀念,那么他可以在下學期開始時把催討最緊的欠賬先還去幾筆。于是他從南安普敦上了郵車,當天傍晚平安抵達布萊頓,隨身帶去的除他的手提包和心愛的叭喇狗陶澤外,還有一只大籃子,里邊裝滿了從農場和果菜園里采摘的食品,都是教區長一家子送給親愛的克勞利小姐的。考慮到自己到達的第一夜去打擾有病的姑姑也許太晚了,他就在一家旅店住宿,到次日過了中午才去拜訪克勞利小姐。

老小姐上次見到詹姆斯·克勞利時,他還是個光長個子、體形難看的大男孩,正處在麻煩的年齡:嗓音可能從超凡脫俗的最高聲部轉向不可思議的最低聲部;臉上常常會長出一些有礙觀瞻的東西來(據說羅蘭德發明的“克你痘”能治此癥);男孩子偷偷用姐姐的剪刀刮臉,看見別的年輕女子會使他們不寒而栗;他們的大手和腳脖子會從已經太窄的衣服中露出一大截;正餐過后,女士們在昏暗的客廳里悄聲私語,這樣的大男孩到那里去,會把她們嚇著的;而留在餐桌旁的男士們本想無所顧忌地聊聊,說說俏皮話互相逗趣,要是有這號個子不小、懂事不多的大男孩在場,就只能作罷;外出作客時,做爸爸的喝下第二杯后說:“杰克,你出去瞧瞧今晚會不會下雨,”那少年離開尚未結束的宴會,既覺得如釋重負,又為人家還不承認他是男子漢而自尊心受到傷害。話說那時還是愣少年的詹姆斯,如今成了個像模像樣的年輕人,受的是高等教育,由于進的是一所蹩腳學院,跟一幫“精英”混在一起,立過據借過債,留過級停過學,可算是已經得了道。

不管怎樣,他到布萊頓向姑姑自我介紹的時候,儼然是個漂亮人物,而要博得好惡多變的老小姐的歡心,相貌俊美始終是極重要的一條。盡管詹姆斯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不止一次漲紅了臉,仍無損于他所贏得的好感??藙诶〗憧吹饺绱私】档姆磻?,認為這青年純潔無邪,心里著實歡喜。

“我這次來大概逗留兩三天,”他說,“想跟大學里一個同學見見面,同時——也是為了問候您老人家,并且轉達我父母對您的問候,他們都希望您身體健康?!?

當仆人進來通報有客求見時,皮特正和克勞利小姐在同一間屋子里,他聽到報出的竟是自己堂弟的名字,頓時不知所措。老小姐具有豐富的幽默感,見她大侄兒那樣的正人君子居然也會慌了手腳,權當在看一出好戲。她把教區長全家大小一一問遍,可謂關懷備至,還說她正打算上他們那兒去一趟。她夸詹姆斯相貌出眾,說他發育得很不錯,比過去好多了,可惜他的姐妹們沒有他漂亮。經過詢問,做姑姑的知道了他在一家旅店落腳,說什么也不讓他住在那兒,吩咐鮑爾斯先生立即把詹姆斯·克勞利先生的行李取來。

“聽著,鮑爾斯,”老小姐十分周到地補上一句,“可別忘記把詹姆斯先生的賬給付了。”

她向皮特投去幸災樂禍的一瞥,差點兒沒讓那位外交家妒忌得背氣。不管他怎樣努力討好姑姑,老小姐從未邀請他住到自己家里來,可是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剛一露面便受到如此禮遇,居然一下子登堂入室。

“請問,先生,”鮑爾斯深深鞠了一躬,上前問道,“托馬斯該上哪家旅館取您的行李?”

“哦,該死!”年輕的詹姆斯猛吃一驚似地說?!拔易约喝グ?!”

“到底是哪一家?”克勞利小姐問。

“湯姆·克立布的徽章客店[4],”詹姆斯滿臉通紅回答說。

克勞利小姐聽到這樣的名稱,大大地樂了起來。鮑爾斯一時忘形,也縱聲狂笑,好在他一向深得東家信任,但笑到半道上戛然而止。外交家只是淡淡地一笑。

“我——我不知道有沒有更好的,”詹姆斯低首垂目說道?!耙郧拔覜]有到過這里;那家客店是車夫介紹我去的。”年紀輕輕,編假話的本領不??!實際情況是,頭天在南安普敦郵車上,他遇見了“塔特伯里的寶貝疙瘩”,后者是來布萊頓與“羅廷丁的吹牛大王”打一場拳賽的;寶貝疙瘩的談話把他迷住了,他便在這家冠有獨特名稱的客店里與那位拳擊高手及其朋友們一起消磨了一個晚上。

“我——我還是自己去退房結賬為好,”詹姆斯一再表示?!霸趺茨茏屇先思移瀑M呢?”他的理由冠冕堂皇。

做姑姑的見他精細懂事,越發笑得開心。

“鮑爾斯,你只管去退房結賬,”她揮揮手說,“把賬單給我帶回來。”

可憐的老小姐哪里知道,她這么一說,可把人真的給逼急了!

“那里——那里有一條小狗,”詹姆斯萬分不好意思地說?!斑€是我去把它帶來為好。它愛咬聽差的腿肚子?!?

這番話引起了哄堂大笑,連卜禮格斯乃至在克勞利小姐姑侄會面過程中一直坐著默不作聲的簡小姐也都樂不可支。鮑爾斯什么也不說就走了出去。

克勞利小姐成心跟大侄兒過不去,一個勁兒地對牛津生恩寵有加。她對某人表示熱乎和夸獎,一旦開了頭就沒有限度。老小姐只跟皮特說了一句他可以來吃飯;隨后便一定要詹姆斯陪她去兜風,姑侄倆坐在四輪馬車的后座上,沿著海岸逛了好幾個來回,簡直是招搖過市,好不風光。這次出游她給牛津生的面子著實不小,不停地與之作禮節性的交談。她背誦了一些意大利文和法文的詩句,對于可憐的小伙子來說則根本不知所云。她一再稱詹姆斯是位高材生,確信他一定能得金質獎章,在數學榮譽學位考試中登上金榜第一名。

“哈哈!”詹姆斯笑道,他在那些恭維話的鼓勵下膽子也大了。“您說數學金榜嗎?那可是另一家鋪子里的買賣?!?

“什么是‘另一家鋪子’,親愛的孩子?”老太太莫名其妙。

“我是說劍橋大學。數學榮譽學位考試是劍橋舉辦的,不是牛津,”高材生說時現出十分在行的表情;本來他還打算教姑母更多的大學生切口,但這時海岸上忽然來了一輛二輪貨郎車,由一匹呱呱叫的母馬拉著,車上穿白色法蘭絨上衣(釘著螺鈿扣子)的是他的朋友塔特伯里的寶貝疙瘩和羅廷丁的吹牛大王,另外還有三位是他們的老相識。二輪車上的人一齊向坐在四輪車上的詹姆斯打招呼。這一插曲給正來勁兒的天真小伙子潑了一瓢冷水,在這次兜風余下的時間里怎么也沒法再使他開口。

回到別墅,他發現已為他準備了一個房間,他的手提包也取來了。鮑爾斯先生領他到臥室去的時候,他本該注意到這位管家的神色嚴肅中透出困惑和同情。但他哪里有心思觀察鮑爾斯先生的表情。他正為自己陷入如此可悲的窘境暗暗叫苦,這座別墅里有那么多的老婆子,嘰里咕嚕講什么法國話和意大利話,還要跟他談論詩歌。

“這局面要多糟有多糟,我的老天爺!”怕羞的小伙子真是叫天天不應;他最怕面對女人,即使最溫順的女人(包括卜禮格斯在內)一開始跟他說話,他便不知如何是好。反之,要是把他弄到艾弗利閘口去,他的滿嘴俚語切口準保能壓倒最肆無忌憚說粗話的船夫。

到了正餐時間,詹姆斯按規矩系上簡直要把他勒死的白領巾,還得屈出胳膊讓簡小姐扶著帶她下樓,而卜禮格斯和皮特先生攙扶著老小姐跟在后面,并且帶上她的大包小包、披肩、靠墊等等。卜禮格斯吃飯的時間有一半都用于確保病人舒適以及為她的胖小狗切雞肉。詹姆斯說話不多,但他卻頻頻向所有的女士勸酒,并接受克勞利先生的挑戰,把鮑爾斯先生奉命特地為他拿出來的一瓶香檳喝掉一大半。飯后女士們退去,留下堂兄弟倆,前外交官皮特變得挺能交際,也相當友好。他詢問詹姆斯在大學里的學業情況,對未來的生活有什么打算,并衷心希望他前程似錦——總而言之,他的態度親切而又誠懇。在紅葡萄酒的作用下,詹姆斯的話多起來了,他向堂兄談了自己的生活、前途、債務、學位預考不及格、與監考人發生爭吵等情況,一邊不斷從自己面前的瓶子里倒酒,把紅白兩種葡萄酒花搭著喝,忙得不亦樂乎。

“姑姑最大的樂趣,”皮特先生說著給自己斟了一杯,“是讓人們在她家里覺得自在,不受拘束。這里是自由的殿堂,你要使克勞利小姐高興,最好的辦法就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喜歡什么就要什么。我知道,在鄉下你們都笑我古板守舊??藙诶〗愕故菈蜷_明的,跟任何潮流都合得來。她主張共和平等,鄙視一切等級名位?!?

“你為什么打算跟一位伯爵小姐結婚?”詹姆斯問。

“我親愛的老弟,別忘了簡小姐出身名門可不是她的過錯,”皮特以外交家的風度作出回答。“她是否貴族小姐自己作不了主。再說,我是個保守派,你明明知道。”

“哦,說到這一點,”吉姆認為,“什么也比不上血統重要;就這么檔子事兒,真見鬼!我可不是什么激進派。我懂得什么是好種,什么是孬種。瞧那些劃賽艇的;瞧那些比拳擊的;哪怕以狗拿耗子為例——贏得比賽的是哪些人、哪些狗呢?還不都是名門子弟和良種狗!鮑爾斯老哥,再來一點紅酒,這一瓶我馬上讓它露底兒。剛才我說什么來著?”

“你好像談到了狗拿耗子,”皮特不緊不慢地提示,同時把酒瓶遞給堂弟,以便后者讓它“露底兒”。

“剛才我說到狗拿耗子,是嗎?喂,皮特,你對賭輸贏有沒有興趣?你想不想見識一下會拿耗子的狗?要是想的話,跟我到城堡街馬房湯姆·科久羅伊店里去,我讓你瞧瞧一條叭喇狗——咳!我跟你說這些干嗎?”詹姆斯突然發現自己是在無的放矢,忍不住大笑起來?!澳阍趺磿诤跏裁垂纺煤淖?;我這全是白費蠟。我敢發誓你連狗和鴨子也分不清?!?

“的確如此,”皮特更加和顏悅色地繼續道;“順便提一下,剛才你談到了血統問題,認為貴族出身的人得天獨厚。給你,這一瓶是剛拿來的?!?

“血統是最重要的,”詹姆斯說著把紅寶石顏色的液體連連往體內灌。“馬也罷,狗也罷,人也罷,好賴全在血統,老兄,沒有比這更關鍵的了。上學期,就在我被停學之前——不,我是說就在我出疹子前,哈哈!——我和基督堂學院的林伍德,就是辛克巴斯勛爵的兒子鮑勃·林伍德,一起在布萊內姆鈴鐺酒家喝啤酒,有個班伯里的船夫要跟我們倆中間隨便哪個打一架,賭一碗潘趣酒。我不行。我的胳膊吊著繃帶,連馬也勒不住,因為剛剛兩天前在牛津以南的埃丙登鎮外,我那匹該死的母馬自己跌倒,把我也摔了下來,當時我還以為胳膊摔斷了呢。所以,老兄,我沒法跟他過招,可是鮑勃二話不說就把外衣脫了——跟班伯里的船夫交手三分鐘,才四個回合便把他輕松打敗。嚄!那個船夫直挺挺倒了下去;老兄,怎么會這樣的呢?血統,老兄,一切決定于血統?!?

“你怎么不喝啊,詹姆斯?”前參贊在一旁鼓勵?!拔以谂=虻臅r候,酒瓶子遞來遞去比現在你們這些年輕人好像要快些?!?

“嗨,嗨!”詹姆斯把手指一直伸到鼻子前,沖他堂兄脥著一雙醉眼,說,“別拿我開心,老伙計;少跟我來這一套。你想瞧我出洋相?門兒也沒有!”接著他掉起拉丁文來,“In vino veritas(酒后吐真言),老伙計,戰神、酒神、太陽神virorum(都很了不起),對不?但愿姑姑會送幾瓶給我老爸;這酒棒極了?!?

“那你就向她要,”狡詐的外交官繼續慫恿道,“至少現在你盡可以喝個痛快。記得詩人是怎么說的嗎?

Nunc vino pellite curas,

Cras ingens iterabimus aequor.[5]”

這位擺出酒仙架勢的前參贊,背誦上述詩句的表情很像在下議院發表演說,然后以非??鋸埖膭幼髋e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下……眼淚那么幾滴酒。

在教區長家里,逢到飯后開一瓶紅葡萄酒的時候,姑娘們每人只倒一杯醋栗酒喝,牧師太太喝一杯葡萄酒,詹姆斯通常喝兩杯;他要是再伸手拿瓶子的話,做父親的臉色會非常難看,所以小伙子一般都克制住自己,不再要了。退而求其次的辦法有二:要么喝醋栗酒;要么溜到馬棚里去跟車夫一起喝對水杜松子酒,抽煙斗。在牛津,酒的量并不限制,就是質太次;倘若量多質好,就像在姑母家這樣,詹姆斯會顯示自己是有鑒賞力的,用不著堂兄勸酒也準保讓鮑爾斯先生拿來的第二瓶露底兒。

到了喝咖啡的時間,該回到他十分怕見的女士們那兒去了,這位青年紳士那份挺可愛的直率也就蕩然無存,他又顯得拘謹、沉悶,一晚上只說“是”或“不”,間或皺眉瞅著簡小姐,還碰翻了一杯咖啡。

他幾乎不說話,卻不時打哈欠,樣子怪可憐的,使晚上本來恬淡安詳的氣氛顯得別別扭扭,因為玩皮克游戲的克勞利小姐和簡小姐以及做編結活的卜禮格斯小姐老覺得他直愣愣地盯著她們,在他帶著幾分醉意的目光下感到很不自在。

“這孩子好像很少說話,拘謹得很,愛臉紅,”克勞利小姐對皮特先生說。

“他跟男人在一起比在女士們面前放得開些,”玩弄權術的高手毫無表情地回答;或許他對紅葡萄酒沒能使詹姆斯話多起來頗感失望。

翌日上午,詹姆斯很早就給母親寫信,把克勞利小姐如何接待他的情形作了極其令人振奮的報道。但是——嗚呼!——他哪里知道這一天將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災難,命中注定他的優遇期只是曇花一現。吉姆忘了他面見姑母的前夕在克立布的徽章客店里曾發生一件事——一件微不足道然而是致命的事。情況是這樣的:吉姆的性格向來大方,而在觥籌交錯之際尤其好客,那天夜晚他曾兩三次請塔特布里和羅廷丁的兩位拳擊手以及他們的朋友喝對水杜松子酒——于是每杯八便士的這種飲料足足有十八杯記在詹姆斯·克勞利先生賬上。倒不是多少個八便士的總價,而是喝掉的杜松子酒的數量使可憐的詹姆斯名譽掃地。他姑母的管家鮑爾斯先生,奉東家之命去付侄少爺的賬。店主擔心這份賬單會遭到拒付,指天發誓說這筆酒賬中的每一個子兒全都是貴府侄少爺本人喝掉的。鮑爾斯最終還是付了賬,回去后把賬單拿給弗金太太瞧;弗金太太發現杜松子酒能喝那么多,簡直嚇壞了,便把賬單交給總賬房卜禮格斯小姐;卜禮格斯小姐認為自己有責任向克勞利小姐提起此事。

詹姆斯即使喝上一打紅葡萄酒,老小姐也會原諒他的。??怂瓜壬椭x立丹[6]先生就愛喝紅葡萄酒。正派紳士愛喝紅葡萄酒的不在少數。可是在一家不三不四的客店里跟一幫揮拳頭的一起鬼混,喝掉十八杯杜松子酒——不啻犯下大罪,不可輕饒。偏偏一切都跟這位少爺作對:他到馬房里去看望自己的狗陶澤,沾了一身“芳香”,正要帶他這位朋友出去遛遛,恰巧遇上克勞利小姐和她那只老像得了哮喘病的布萊內姆小狗;要不是小狗尖叫著逃跑,請求卜禮格斯小姐庇護,陶澤不把它吃掉才怪呢,可是叭喇狗沒心沒肺的主人目睹這殘暴的追殺場面,竟站著呵呵大笑。

同一天,倒霉的小伙子原先那份拘謹也不知到哪兒去了。吃飯的時候他嘻嘻哈哈非?;钴S,還開了幾句玩笑調侃皮特·克勞利。他喝了與頭天一樣多的酒,就這樣稀里糊涂來到客廳里,開始講一些精選的牛津軼事讓女士們開開心。他描述了莫里內和荷蘭人薩姆兩人不同的拳擊

特點,并愿以多博少跟簡小姐打賭鬧著玩兒:他認為塔特伯里寶貝對羅廷丁吹牛大王這場比賽前者必勝;如果簡小姐也認為后者必敗,他就站在另一邊。臨了,他還建議跟堂兄皮特·克勞利較量一番,戴不戴拳擊手套都可以。

“我說老兄,這是個夠公平的建議,”他笑著拍拍皮特的肩膀說,“我父親也力促我跟你這么干,是贏是賠他都跟我一人一半,哈哈!”說話的當口兒,這討人喜歡的小伙子向可憐的卜禮格斯小姐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用大拇指朝肩后的皮特·克勞利指指戳戳,樣子相當滑稽,頗為得意。

皮特或許不太高興,但總的說來并不沮喪??蓱z的吉姆把他覺得可笑的全都抖了出來,當老小姐起身要走時,他手持蠟燭打著趔趄從屋子的另一頭走過去,面帶醉醺醺的諂笑想要和姑母吻別。嗣后他自己向大家告退回到樓上臥室里去,躊躇滿志地確信他比父親以及這個家族中所有其他成員處在更有利的地位得到姑母的錢。

既然已回到臥室里,按說他不會捅更大的婁子了吧。然而這個走背運的小伙子還是捅了。外面的月亮把銀色的清輝灑在海面上,吉姆被如此浪漫的美景吸引到窗前,覺得一邊抽煙一邊觀賞更有情趣。他認為只要略施小計,打開窗戶探頭出去在新鮮空氣里吸煙斗,誰也不會聞到煙草味的。于是他就這么干了;但是可憐的吉姆過于興奮,忘了門始終是開著的,結果微風徐徐往里吹拂,形成愜意的空氣對流,煙霧向樓下飄去,把香味絲毫無損地送到克勞利小姐和卜禮格斯小姐那兒。

一斗煙抽完了;比尤特·克勞利一家永遠不會知道,這斗煙抽掉了他們幾萬幾千鎊。弗金跑下樓去找鮑爾斯,后者正在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聲調給他的下手朗讀《火與煎盤》。弗金神色慌張地把這一可怕的秘密告訴他,鮑爾斯先生和他年輕的下手起初還以為有竊賊闖進別墅,八成這女人發現偷兒躲在克勞利小姐床下。不過,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后,鮑爾斯先生頃刻間一步跨三級臺階奔上樓去,沖進不知就里的詹姆斯的房間,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驚呼:

“詹姆斯先生!看在上帝分上,先生,快把煙斗滅了。哦,詹姆斯先生,這婁子您可捅大了!”他滿懷悲憤地說著把那惹禍的東西往窗外一扔?!斑@婁子您可捅大了,先生!主人受不了煙味兒?!?

“她可以不抽嚜,”詹姆斯回答時居然發出一陣不合時宜的怪笑,自以為這事兒從頭到底只是開了一個絕妙的玩笑。然而到早晨他的感覺可就大不一樣了。給鮑爾斯先生當下手的年輕聽差負責擦詹姆斯先生的靴子,他端來熱水讓侄少爺刮胡子(詹姆斯急煎煎盼著胡子長得快些),同時遞給還沒起床的詹姆斯先生一封便簡,那是卜禮格斯小姐的筆跡,內容如下:

親愛的先生:

由于整幢房屋彌漫著難聞的煙草味,克勞利小姐一宿極其煩躁不安??藙诶〗阋肄D達她的歉意,因為身體不適,她不能跟您話別了,她尤其后悔不該要您從酒店搬來住。她相信,您回到那里去度過余下那一段逗留布萊頓的時間,一定會感到舒服得多。

缺心眼的詹姆斯為博姑母歡心的一場爭寵夢就此破滅。他曾經揚言要跟堂兄干一仗;其實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這樣做了。他與皮特交過手分出了高下。

在這場爭奪財產的賽跑中曾經一馬當先的那位,其時又在何處?我們知道,蓓姬和羅登在滑鐵盧戰役后重又團聚,并于一八一五年冬在巴黎出盡風頭,快樂逍遙。瑞蓓卡善于精打細算,可憐的焦斯買下兩匹馬付給她的那筆錢,足夠維持他們小家庭的花銷,至少一年可以應付裕如。“我打死馬克爾上尉時用的手槍”也好,內有不少黃金瓶蓋的旅行梳妝箱也好,紫貂皮大衣也好,都已沒有必要變賣。蓓姬已把那件大衣為自己改制成一件披風,中校太太裹著它坐車逛布洛涅樹林的風采,一路上贏得人人贊嘆。英軍開進法國北部城市康布雷后,蓓姬便來到她那興高采烈的丈夫身邊,他們夫妻重逢那一幕可惜你們沒有看到。當時瑞蓓卡拆開縫線,把她打算逃離布魯塞爾時藏在衣服襯墊內的那些懷表、首飾、鈔票、支票等貴重物品統統抖了出來!塔夫托看得如醉如癡,羅登不斷開懷大笑,他發誓說蓓姬這一手比他看過的任何一出戲更精彩。蓓姬繪聲繪影地描述如何耍弄焦斯,令人捧腹,聽得羅登都快樂瘋了。他相信自己的太太,猶之乎法國軍人相信拿破侖。

瑞蓓卡在巴黎取得了驚人的成功。法國女士無不承認她頗有魅力。她的法語說得無懈可擊。她一下子便把她們的舉止風度學到手,在優雅、生動方面毫不遜色。當然,她的丈夫相當愚蠢——英國人都是一路貨,——但在巴黎,一個蠢丈夫總能反襯他太太的長處。他是富有錢財和機智的克勞利小姐的繼承人,好多流亡英倫的法國貴族曾是這位老小姐家中的座上???。如今他們便在自己宅內接待這位中校太太。在大革命后的艱難歲月里,克勞利曾按一位公爵夫人自己開的價買下她的一些花邊和首飾,還請她吃過好幾頓飯;這位貴婦人在給克勞利小姐的信中寫道:

您何不來巴黎看看令侄和令侄媳,何不來看看您的摯友,親愛的小姐?迷人的中校太太、她的調皮和美貌瘋魔了整個巴黎。是的,我們從她身上看到了我們親愛的朋友克勞利小姐的氣質、風采和詼諧!昨天在杜伊勒里宮,國王[7]也注意到她了,而國王的弟弟[8]對她更是特別殷勤,大家妒忌得要命。昂古列姆公主[9]是帝王之女,與各國君主都有交往,她特地請人介紹認識了您親愛的小輩和受到您眷顧的克勞利太太,并代表法國向她致謝,感謝您對我們這些不幸的流亡者所做的一切善舉。當時有個無聊透頂的貝拉克爾斯夫人也在場,她那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您真該瞧一瞧!那個無聊女人長著鷹鉤鼻,帽子上插幾根羽毛,慣于探頭探腦地東張西望,凡是有聚會的地方經??梢钥吹剿@些“高”出眾人之上的特征。克勞利太太應邀參加所有的社交活動,哪兒的舞會也少不了她——舞會她都去,可是并不跳舞;盡管如此,這個美人胎依然那么楚楚動人,總是給崇拜她的男士們簇擁著,而且不久就要做母親了!她談起您來就像談起自己的恩人、慈母,哪怕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會熱淚盈眶。她是多么愛您!我們大家也都那么愛我們仰慕和敬佩的克勞利小姐!

巴黎貴婦人的這封信,恐怕絲毫無助于蓓姬贏得她仰慕和敬佩的親戚對她的好感。相反,老小姐獲悉眼下瑞蓓卡如何春風得意,如何厚顏無恥地利用克勞利小姐的聲望打入巴黎上流社會,不由得怒火萬丈。她精神上受到極大的刺激,人氣得發抖,以致無法用法文作復,就用本國語言向卜禮格斯口述一封憤激的回信,聲明自己跟羅登·克勞利太太毫無關系,并要大家警惕她是個十分狡猾、極其危險的人物。但由于這位某公爵夫人在英國只待了二十年,英文一竅不通,僅在下一次遇見羅登·克勞利太太時告訴后者,說chère Mees[10]寄來一封很有意思的信,其中充滿對克勞利太太的贊揚,于是瑞蓓卡開始認真指望老小姐總將回心轉意。

在那段時間里,英國女人中數她最快活、最受崇拜;逢到她接待來客的晚上,她家簡直像在舉行小型的歐洲會議。普魯士人、西班牙人、英國人、哥薩克——那個難忘的冬季,全世界的頭面人物都云集巴黎;要是看到瑞蓓卡的小小沙龍中有那么多星章勛綬相映成輝,能不羨煞整整一條黯然失色的倫敦倍克街?一些戰功卓著的將校騎馬陪她坐車逛林園,或眾星拱月般擠在歌劇院她的窄小包廂里。羅登高興得不得了。巴黎還沒有人向他討債;他在最有名的咖啡館或酒家天天有應酬;賭局到處都是,他的手氣又好。塔夫托恐怕心緒不佳。塔夫托太太自作主張來到了巴黎;除了這層掛礙,如今圍著蓓姬的椅子團團轉的將軍不下一二十位,她上一趟戲園子,盡可以從十幾束鮮花中挑挑揀揀。貝拉克爾斯夫人和支撐英國上流社會的一些賢德蠢女人,眼瞅著蓓姬小人得志,一個個像受刑般痛苦難熬;蓓姬說過一些刻毒的玩笑話,如同芒刺扎入她們高潔的胸懷,老是在那里微微顫動??墒撬械哪腥硕紦碜o她。她拿出大無畏的勇氣來跟那些女道學家斗,而她們除英語外不能用任何語言說她的壞話。

就這樣,跨一八一五到一八一六年的這個冬季,羅登·克勞利太太一直像在過節似地盡情歡樂,充分享受。她在上流社會的生活中如魚得水,仿佛她的先人過去數百年來一直大富大貴。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堅毅精神,在名利場上得以如此風光,亦屬實至名歸。一八一六年早春時節,加里尼亞尼的報紙[11]在其饒有趣味的一欄中刊出如下一則新聞:

三月二十六日,近衛騎兵團(綠)克勞利中校夫人喜獲子嗣。

這條簡訊被倫敦各報轉載,卜禮格斯小姐在布萊頓讀給用早餐的克勞利小姐聽了。雖說消息本身并不出人意料,卻導致克勞利家族的事務發生重大轉折。老小姐的憤怒達于極點,她當即把大侄子皮特找來,并把索思碭夫人從不倫瑞克廣場請來,要求兩家把拖了這么久的婚事立刻給辦了。她宣布打算在自己活著的時候讓小兩口每年有一千鎊收入,她自己死后將把大部分財產傳給她的大侄兒和她親愛的侄媳簡·克勞利夫人。沃克西專程前來辦妥有關手續。婚禮上由索思碭勛爵把妹妹交給新郎,主持婚禮的是一位主教,而不是巴塞洛繆·艾恩斯牧師,致使這名野路子教士大失所望。

成親以后,皮特本想按他們這等人家的慣例帶新娘去作一次新婚旅行。但是老小姐對簡小姐實在眷戀太深,直截了當承認自己離不開她的新寵。于是皮特夫婦便搬來與克勞利小姐一起住。全家上下——皮特、簡、克勞利小姐、卜禮格斯、鮑爾斯、弗金——所有人的每一件事都由索思碭夫人從鄰近的自己家中操縱(可憐的皮特苦不堪言,既要順從姑母的怪脾氣,又得在丈母娘面前賠小心,他認為最受委屈的就是自己)。這位勛爵夫人非要他們讀她提供的小冊子,吃她推薦的藥,全無半點憐憫之心;她把克里默打發走,讓羅杰斯取而代之;不久,克勞利小姐連最起碼的一點點權威也給剝奪殆盡。可憐她變得如此膽小氣短,乃至再也打不起精神來欺負卜禮格斯,只是一天比一天越來越心驚膽顫地乞憐于她的侄兒媳婦。那就歇著吧,你這善良而又自私、自負而又慷慨的老異教徒!我們再也不會見到你了。但愿簡小姐能悉心善待你,用她溫柔的手扶著你走出這紛亂擾攘的名利場。

品牌:上海譯文
譯者:榮如德
上架時間:2019-06-18 17:02:52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上海譯文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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