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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蓓姬故地重游

喪服已準備就緒,克勞利中校夫婦把行期通知了皮特·克勞利爵士,在頗有些年月的“飛人號”郵車里占了兩個座位,大約九年前瑞蓓卡隨已故的準男爵作走向社會的第一次旅行時就是乘的這輛車。郵車是從一家客棧的院子里始發(fā)的;當時因為老爵士不肯給街車夫小費,蓓姬的行李被扔在溝里;途中有個劍橋大學的小伙子巴結(jié)她,把自己的大衣給她裹在身上——這一切她記得太清楚了!

羅登坐在車廂外面,很想自己來當馭者;但他在服孝,不能這么做。他坐在馭者旁邊,一路上不斷談著馬匹和道路的狀況,誰是驛店的老板,拉郵車的馬又由什么人承包提供——少年時代他和皮特上的是伊頓公學,這條路線的班車不知乘過多少回。

到了馬德伯里,已經(jīng)有一輛雙套馬車在迎候他們,趕車的也是一身黑服。

“還是這輛破車,羅登,”中校夫婦坐上去后,瑞蓓卡說。“座位的面料都蛀成這樣了。對,為了這塊污漬,皮特爵士曾經(jīng)——嚄!我看見五金商道森家也都拉上了窗板[49]——為了這塊污漬,皮特爵士曾經(jīng)大鬧了一場。當時我們?yōu)槟愕墓霉锰氐貜哪习财斩厝ヅ獊淼臋烟野滋m地,有一瓶讓皮特爵士打破了。啊,時間過得真快!瞧,小屋門前那個壯實的大姑娘站在她母親旁邊,莫非就是波莉·托爾博伊斯?我記得她在花園里拔野草的樣子還是個臟兮兮的小不點兒呢。”

“這妞兒長得不賴,”羅登說著舉起兩個手指頭碰一下帽子上的黑紗,向農(nóng)家小屋門前跟他打招呼的人還禮。蓓姬又是鞠躬,又是問好,一路向她認出的熟人殷殷致意。這樣的互相招呼致意使她高興得難以用言語形容。看這架勢,她不再被當作攀高枝的女混混兒,而是名正言順地重返故里。倒是羅登有點兒局促不安,覺得臉上無光。多少天真無邪的兒時回憶在他腦海中閃過!多少悔恨、惶惑和羞愧在他心中隱隱作痛!

“你的兩個妹妹現(xiàn)在該長成大小姐了,”瑞蓓卡說,這恐怕是她離開那兩個女孩以來頭一回想起她們。

“不知道。真的說不上來,”中校答道。“哈啰!原來是洛克老媽媽。你好嗎,洛克太太?還記得我嗎?羅登少爺,認出來沒有?這些老婆子可真長壽;我小時候她大概已經(jīng)有一百歲了。”

他們來到洛克太太把守的大門前,她把吱吱嘎嘎的老鐵門打開,瑞蓓卡堅持跟老太太握了握手,然后馬車從頂端有鴿與蛇族徽的兩根長了苔蘚的柱子中間通過。

“老爺子把樹都砍光了,”羅登看著車道兩旁說,此后半晌沒有作聲。

蓓姬亦然如此。他倆都有點兒激動,都在想逝去的歲月。羅登在想伊頓公學,想他還記得的生母——一個嫻靜、拘謹?shù)呐耍胨麩釔鄣耐鼋悖胄r候揍皮特的情形,也想留在家里的小羅迪。瑞蓓卡想的是自己少女時代那些不堪回首的隱私,自己就是從剛才那道鐵門開始踏上社會的;她也想到平克頓小姐、焦斯和愛米莉亞。

石徑和露天平臺都已刮洗干凈。彩繪的大報喪板已高懸在正門上方。馬車在熟悉的臺階前停下,兩名身材高大、神態(tài)莊重的黑衣仆人一左一右打開正門。中校夫婦互相挎著胳膊走進古老的廳堂,羅登漲紅了臉,蓓姬則有點兒蒼白。當他們來到皮特爵士夫婦在那兒迎接他們的橡木小飯廳時,蓓姬在丈夫臂上擰了一把。皮特爵士和簡夫人均穿黑服,索思碭夫人戴一頂用小玻璃珠和羽毛裝飾起來的黑色大帽子,它在伯爵夫人頭上猶如專業(yè)送殯人的托盤[50]隨柩車一起晃動。

皮特爵士的判斷沒錯,老太太沒有拂袖而去。伯爵夫人退而求其次:和女婿以及叛逆的女兒在一起時,她保持石雕般莊嚴的緘默;在育兒室內(nèi),則攢眉蹙額虎著臉把小孩嚇得半死。羅登夫婦回家來,她只是略微點了點頭(其實只是插在帽子上的羽毛晃了一下),算是向這浪蕩的一對兒表示歡迎。

說實在的,他們對來自這方面的冷臉子并不怎么在意。此時此刻,伯爵夫人在他們心目中只是個次要角色;他們最關(guān)心的是成了一家之長的哥哥和嫂子會如何接待他們。

皮特稍稍紅著臉走上前來跟弟弟握手,對瑞蓓卡除握手外還深深鞠了一躬。但簡夫人把小嬸子的兩只手都握住,并且和她熱烈親吻。這次擁抱居然令嬌小的女冒險家熱淚盈眶——我們知道,她臉上絕少出現(xiàn)這樣的表情。對方樸實的善意和信任使瑞蓓卡既高興又感動;羅登在嫂子一片誠意的鼓勵下膽子也大了,他捻捻八字胡髭,在得到簡夫人的允許后再行親吻禮,此舉把后者的臉染成一片緋紅。

“這小娘們真不賴,我是說簡夫人,”等他們又可以說悄悄話的時候,他把自己的看法告訴太太。“皮特也胖了,他把喪事辦得很體面。”

“他反正辦得起,”瑞蓓卡說,并對丈夫接著發(fā)表的意見表示贊同,即:皮特的丈母娘是個討厭的老妖婆;兩個妹妹已出挑得相當水靈。

兩位年輕的小姐也是接到家里的通知從學校里請了假回來奔喪的。看來,皮特·克勞利為了維持家族門第的尊嚴,認為有必要讓盡可能多的人穿上黑服聚集到老家來。宅內(nèi)全體男女仆役、濟貧院的老嫗們(已故的皮特爵士曾把她們的大部分救濟金克扣下來)、堂區(qū)執(zhí)事一家、莊上和教區(qū)長住所兩處身份特殊的老家人,全部服喪;再加上殯葬承辦人帶來的至少二十名下手,臂袖和帽子上也都佩著黑紗——所有這一切在隆重的殯殮葬禮過程中構(gòu)成相當壯觀的場面。不過,他們在本劇中都是龍?zhí)祝葲]有臺詞,也派不到戲份兒,所以無須占太多篇幅。

在兩位小姑子面前,瑞蓓卡并不試圖忘掉自己曾是她們的家庭教師這一身份,反而大大方方地頻頻回首往事,而且十分認真地詢問她們的學業(yè),說自己每天都要想起她們好多回,渴望知道她們幸福順遂。別人確實以為,自從離開了自己的學生,她始終對她們魂牽夢縈,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著她們的命運。簡·克勞利夫人和她的兩個小姑子便是這樣想的。

“八年來她幾乎沒有變樣,”露梓小姐在幫忙準備正餐時對薇奧麗特小姐說。

“像她那種頭發(fā)顏色的女人,看上去總是特別年輕,”另一位應道。

“她的頭發(fā)顏色比原先深多了;可能是染過的,”露梓小姐繼續(xù)說。“她還豐滿了一些,也更好看了,”露梓小姐自己的體型有大大發(fā)福的趨勢。

“至少她不端架子,沒忘記她當過咱倆的家教,”薇奧麗特小姐這話的意思,無非暗示凡是當過家庭教師的都應有自知之明。然而她渾然忘卻自己不光是沃爾坡爾·克勞利爵士的孫女兒,也是馬德伯里一名五金商道森先生的外孫女,所以在她的紋章上有一只煤斗。如這般本意善良而又同樣健忘的,名利場上大有人在。

“聽教區(qū)長家的姑娘們說,她母親是歌劇院的跳舞女郎,這話恐怕靠不住——”

“一個人的出身好壞由不得自己,”露梓發(fā)表的見解十分開明。“我同意咱們大哥的立場,既然她是這個家族里的人,咱們當然不能不理她。我認為比尤特嬸嬸不該說三道四;她自己想把凱特[51]嫁給年輕的酒商胡珀,推說要定購葡萄酒,非要他到教區(qū)長家去作客不可。”

“不知索思碭夫人會不會離開此地,她瞅著羅登太太的時候,那架勢可夠嚇人的,”另一位說。

“我巴不得她走。我討厭讀《芬奇利公地的洗衣婦》,”前一位克勞利小姐聲稱。

姐妹倆如此交談著下樓去與全家人一起用餐,其時開飯的鐘聲仍按老規(guī)矩敲響。兩位小姐盡量避開一條長長的走廊,靈柩就停放在走廊盡頭一間關(guān)著的屋子里,有兩個人守靈,周圍的燈火晝夜長明。

在吃飯之前,簡夫人先帶領(lǐng)瑞蓓卡去看為她準備的房間。這里以及宅院的其余各處,都顯示出自從皮特當家以來,與過去相比在整潔與舒適方面大有改觀。簡夫人見羅登太太幾件簡樸的行李已到,并且分別放在臥室和隔壁的更衣室內(nèi),便幫她脫下素凈的黑色帽子和外套,然后問小嬸子還有沒有別的事需要她幫忙的。

“我特別想做的一件事,”瑞蓓卡說,“就是到育兒室去瞧瞧您的一雙可愛的兒女。”

妯娌倆非常親切地彼此看了一眼,便手拉著手一起往育兒室走去。蓓姬對不滿四周歲的瑪?shù)贍栠_贊不絕口,說她是世上最招人疼愛的小寶貝;關(guān)于那個面色蒼白、腦袋大、眼皮沉的兩歲男孩,則認為從身材、智力和審美的角度看,他是個完美的奇跡。

“但愿媽媽不要堅持給他吃那么多藥,”簡夫人發(fā)出一聲長嘆。“我常常這樣想:要是別吃那些藥,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

接下來簡夫人和她的新朋友就小孩生病的問題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根據(jù)我的理解,所有的母親以及大多數(shù)女人對這類事情興趣非常濃厚。數(shù)十年前,筆者還是個好奇的小男孩,正餐后和女士們一起照例得離開飯廳。我清楚地記得她們談的主要是各人的疾病。此后我曾直接問過兩三位女士,從中得到的印象是:時代沒有變。謂予不信,讀者女士們今晚吃過甜食離開餐桌后不妨做一回有心人,聽聽你們聚集在客廳里諱莫如深地談的是些什么話題。

卻說蓓姬與簡夫人在半小時內(nèi)便成了知己至交,到晚上爵士夫人已告訴丈夫,說她認為今天初次謀面的小嬸子是個善良、誠懇、直率、熱情的少婦。精力充沛的小婦人輕而易舉地贏得伯爵小姐的好感之后,進而著手與威嚴的索思碭夫人修好。瑞蓓卡剛一發(fā)現(xiàn)老太太身邊沒有別人,立刻在育兒問題上向她發(fā)動攻勢,說自己的小男孩一條命是甘汞救活的,千真萬確是靠大量服用甘汞救活的,當時巴黎所有的名醫(yī)對她的愛子都已感到絕望。她提到自己做禮拜去的是五月市一所獨立派教堂,那里的勞倫斯·格里爾斯牧師是位了不起的賢者,她經(jīng)常聽這位牧師談起索思碭夫人;瑞蓓卡表示,經(jīng)歷了種種磨難和不幸之后,自己的觀念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愿過去迷戀紅塵的生活和少不更事的謬誤不致阻礙她對未來進行較嚴肅的思考。她述及昔日多蒙克勞利先生的諄諄教誨才對宗教問題有所認識,同時好像不經(jīng)意地提到以前讀過的一本書《芬奇利公地的洗衣婦》,從中獲益匪淺,接著還問起此書富有才華的作者埃米麗伯爵小姐在南非的開普敦近來可好——對了,現(xiàn)在應該稱為埃米麗·霍恩布洛爾夫人,她丈夫極有希望成為卡夫拉里亞的主教。

但她臨了的一招更絕,并且穩(wěn)穩(wěn)地贏得索思碭夫人的好感。葬禮過后,她仍傷心不已,覺得身體很不舒服,便向伯爵夫人請教良方。后者除了向她提供醫(yī)藥上的忠告外,夜里還裹著睡袍(此刻她比任何時候更像麥克佩斯夫人)偷偷來到蓓姬的房間里,送去了一包自己認為最精彩的宗教小冊子,還有伯爵夫人親自按秘方配制的一種藥,她請羅登太太一定要吃下去。

蓓姬先把小冊子收下,并懷著極大的興趣當即開始翻閱,一邊談這些書的內(nèi)容,談她的靈魂能否得救,希望以此吸引住老太太的注意力,那么她的肉體就能免于服藥。但在宗教話題已告枯竭之后,麥克佩斯夫人還是不肯離開蓓姬的房間,非要看她喝下這服夜飲妙藥不可;可憐的羅登太太只得硬著頭皮做出感激不盡的樣子,在不依不饒的老太太監(jiān)視下吞下這杯湯藥,伯爵夫人這才祝她晚安后離去。

羅登太太藥也喝了,祝福也接受了,卻不受用,中校進來時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委實難畫難描。盡管這一回倒楣的是自己,蓓姬還是以其掩藏不住的幽默天性描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丈夫索思碭夫人怎樣使她蒙受無妄之災。羅登聽了以后爆發(fā)出來的笑聲照例是那么驚天動地。羅登夫婦回到倫敦以后,斯泰因勛爵和索思碭夫人的兒子在五月市克勞利家聽了這個故事,也笑得前俯后仰。蓓姬把這場戲從頭至尾為他們重演了一遍。她頭戴睡帽,身穿睡袍,正經(jīng)八百地發(fā)表長長一大篇布道演說,論述她要冒牌病人服用的藥療效多么神奇。那份嚴肅認真的表情演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仿佛老太太本人用發(fā)自她那羅馬式鼻子的甕聲甕氣在說話。

“給我們表演一回《索思碭夫人送湯藥》吧!”在五月市柯曾街蓓姬的小客廳里,客人們往往嚷著要欣賞女主人的保留節(jié)目。索思碭伯爵夫人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讓人開心。

皮特爵士還記得昔日瑞蓓卡對他本人總是恭而敬之,所以現(xiàn)在他對這位弟妹也相當客氣。他弟弟的這門親事雖然失于檢點,羅登卻比過去好多了——這從中校的行為舉止大有改觀可以看得很清楚——皮特自己難道不認為正是他們的婚姻給他帶來了好運嗎?狡猾的外交官心中承認這一事實并在暗笑,他完全明白自己是最沒有理由大吵大嚷反對他們結(jié)合的,何況瑞蓓卡本人的言行表現(xiàn)使他滿意的心情有增無減。

瑞蓓卡敬重皮特,過去就深得他的歡心;如今這份敬意又翻了一番,讓他的口才有機會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連他本人都感到驚訝。當瑞蓓卡向他指出這點時,一向看重自己善于辭令的皮特越發(fā)得意非凡。在嫂子面前,瑞蓓卡作了令人信服的表白:是比尤特·克勞利太太一手撮合了這樁婚姻,而后來又百般加以詆毀;比尤特太太一心想獨吞克勞利小姐的財產(chǎn),千方百計使羅登失去姑母的歡心——正是她的貪婪導致她捏造種種事實對瑞蓓卡進行中傷。

“她達到了使我們一貧如洗的目的,”瑞蓓卡說這番話的時候,那種隨遇而安的溫順之狀簡直像天使;“可畢竟是她給了我一個好丈夫,一個世上絕無僅有的好丈夫,我怎么會恨她呢?再說,她自己的希望也落了空,她想賴以實現(xiàn)一大堆計劃的財產(chǎn)沒撈到——這難道不是她的貪婪理該遭到的報應?至于說到貧窮,”她顯得有些激動,“親愛的簡夫人,我們才不在乎呢!我從小就過慣了窮日子,我常常感謝上蒼,因為克勞利小姐的錢能用于再現(xiàn)名門望族的輝煌,而我能成為這個古老世家的一員是我的福分和榮耀。我確信皮特爵士會把這筆錢用得比羅登更好,而且好得多。”

這些話由無比忠誠的妻子向皮特爵士原原本本作了匯報,從而加深了他對瑞蓓卡的好印象,竟至在葬禮后第三天一家人吃飯時,皮特·克勞利爵士在餐桌主席上一邊切雞,一邊直呼其名問羅登太太:

“呃哼,瑞蓓卡,要不要給您一只翅膀?”——這句話令小婦人的眼睛欣喜地閃閃發(fā)光。

舉行葬禮儀式以前,一方面,瑞蓓卡在實現(xiàn)其構(gòu)想和希望,皮特·克勞利在料理喪事并為他未來的飛黃騰達作種種準備,簡夫人忙于在她母親容許的限度內(nèi)照看好一雙兒女;另一方面,日出日落周而復始,宅院鐘樓照例按時打鐘召喚人們用餐和祈禱,欽設(shè)克勞利莊已故主人的遺體停放在他身前所住的房間里,由專門雇來的職業(yè)守靈人晝夜守護。一兩名婦女加上殯葬承辦人的三四名下手,都是南安普敦所能提供的最佳人選,個個全身黑服,輕手輕腳,神情悲戚,他們輪流負責守靈,不當班時便把管家婦的房間權(quán)充碰頭地點,在那兒偷偷玩紙牌、喝啤酒。

家族成員和宅內(nèi)的仆人都避開那個陰森的地點,一位貴胄的遺骸就在那里等待最后被送往家族的地下墓穴。沒有人悼念他,唯一的例外就是那個可憐的女人,她滿心指望成為皮特爵士的妻子和遺孀,就在她距離目標僅一步之遙的當口兒,卻丟盡了臉面從幾乎已經(jīng)到手的莊院逃之夭夭。已故的準男爵有一條心愛的老獵犬,在老頭兒成了癡呆的那個時期常與他做伴。除了以上的一女一犬,死者沒有一個會追思他的朋友,事實上他自己一輩子從未作過任何努力交一個朋友。我們當中最優(yōu)秀、最善良的人物,離開人世后若有機會故地重游,發(fā)現(xiàn)尚存于世的人那么快便斂悲止哀,我想他或她在感情上恐怕會受到傷害(當然,其前提是名利場上的感情多多少少也存在于我們都將前往的另一個世界)。如同我們當中最優(yōu)秀、最善良的人物一樣,皮特爵士也就這樣被忘卻了——所不同者只是忘卻得更快,大概相差那么幾個星期吧。

誰要是愿意,都可以跟在柩車后面到墓地去,反正大限盡時人人都將殊途同歸,或風光,或凄涼。家屬乘坐掛黑布簾的馬車,用手帕捂住鼻子,等著抹去眼淚(可眼淚就是出不來);殯葬承辦人及其手下個個形容悲戚;經(jīng)過挑選的佃戶為了討好新地主而來送殯;鄰近地區(qū)幾戶貴族的馬車以三英里的時速緩緩行進,車內(nèi)雖空無一人,卻能渲染沉痛的氣氛;教區(qū)牧師在墓前致詞無非是老一套的“我們親愛的兄弟已經(jīng)離去”。只要死者還在地面上,我們就得煞有介事地搬演一出出裝點門面的戲文,環(huán)繞著尸體大事鋪張,追求排場:入殮時儀式隆重;柩內(nèi)鋪的是絲絨;棺釘還是鍍金的;最后豎上一塊石碑,銘文盡是謊話。比尤特的副手、一位牛津畢業(yè)的倜儻青年,和皮特·克勞利爵士一起為死去的準男爵合擬了一條適當?shù)睦∥谋憽_@位助理牧師發(fā)表了一篇四平八穩(wěn)的布道演說,勸活著的人切莫過于悲痛,并用極其得體的言辭告訴他們,人人都將在某一天應召越過那道陰森的神秘之門,此門接納了他們逝去的兄弟的遺骸之后剛剛關(guān)上。

然后,佃戶們重又騎上馬背,或留在“克勞利紋章”酒店里喝一杯提提神。貴族鄰家的馬車夫們在克勞利莊的下房吃過了午飯,便驅(qū)車各奔東西。殯葬承辦人的手下收起了繩索、柩衣、絲絨、鴕鳥羽毛等喪事道具,爬上高高的運柩空車返回南安普敦。拉車的馬一出宅院的鐵門,在大路上開始加快步伐,那些人臉上的肌肉便松弛下來,表情隨之恢復自然。還可以看到他們?nèi)齼蓛上駧讉€黑點灑在小酒店門口,他們面前杯中的啤酒在太陽下閃著金光。

皮特爵士中風后坐的輪椅被推到園中的工具房去了;起初,那條老獵犬有時還仰天發(fā)出幾聲哀號,此外,在準男爵皮特·克勞利統(tǒng)治達六十年的宅院內(nèi),再也聽不到其他任何傷逝之音。

領(lǐng)地內(nèi)有的是飛鳥,而對于一位有志在政界一顯身手的英國紳士來說,打山鶉乃是一門必修課,所以皮特·克勞利爵士在丁憂告一段落后,偶爾也出去走走,戴上圍著一條黑紗的白帽子參加那項娛樂活動。他瞧著如今歸他所有的那些留茬地和蕪菁地,心中著實高興。有時他心平氣和得出奇,出門連槍也不帶,只拿一根毫無殺氣的竹杖,讓他的大個子弟弟和獵場看守們在他身旁向山鶉開火。皮特擁有的錢財和領(lǐng)地,給弟弟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不名一文的中校現(xiàn)在對一家之長的老兄必恭必敬,百般奉承,再也不鄙視“窩囊廢皮特”。新莊主談起有關(guān)種植和排水的一些構(gòu)想時,羅登總是洗耳恭聽,在養(yǎng)馬和畜牧方面也能出一點主意,還上馬德伯里去看過一匹母馬,他認為此馬適合簡夫人騎,并愿加以訓練調(diào)教,等等。向來桀驁不馴的重騎兵野性全斂,變得俯首帖耳,乖乖地做一個讓人放心的弟弟。卜禮格斯小姐從倫敦經(jīng)常向他報告有關(guān)小羅登的情況。留在那里的兒子自己也會問好了。

“我過得挺好,”他在信中寫道。“我希望您身體健康。我希望媽媽身體健康。小馬駒很好。葛雷帶我騎馬上公園。我已經(jīng)能騎著它慢跑。我碰見了和我一塊兒騎過馬的那個小男孩。馬兒慢跑的時候,他嚇得哭了起來。我不哭。”

羅登把信念給兄嫂聽,簡夫人聽了特別高興。準男爵許諾負擔侄兒上學的費用;他那心地善良的妻子給了瑞蓓卡一張鈔票,請她代購一件禮物送給小羅迪。

過了一天又一天,宅院里的女眷悠悠然居家度日,間或也有一些不太激烈的娛樂點綴她們的生活,鄉(xiāng)下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有這樣的消遣也就滿足了。到了用餐和祈禱的時候有人打鐘。每天上午吃過早點,兩位小姐由瑞蓓卡指導她們練習鋼琴。然后她們穿上厚底鞋在林苑或矮樹叢中散步,或者越過柵欄到林子里去,給農(nóng)家的病人發(fā)放索思碭夫人推薦的藥和小冊子。伯爵夫人還親自乘一匹小馬拉的輕便車外出,那時瑞蓓卡往往坐在老太太旁邊全神貫注地恭聽她的讜言正論。晚上,羅登太太為全家人唱亨德爾和海頓的歌曲,空下來便去編織一件很大的毛線活,仿佛她生來就是干這一行的,這種生活方式大有一直延續(xù)到她以耄耋之年壽終正寢之勢,那時她將遺留下大量有息無期的政府債券和后人對她的綿綿追思。總之,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懷著滿腹心事,正在策劃實施極其縝密的計謀,而貧窮和債主一直守候在林苑門外,專等她重新走出這片世外桃源,就會餓虎撲羊一般向她襲來。

“做一位鄉(xiāng)紳太太并不太難,”瑞蓓卡如是想。“要是一年有五千鎊收入,我可以做個賢妻良母,整天泡在育兒室里,或者數(shù)棚架上結(jié)了多少杏子。我可以在溫室里澆水,掐去天竺葵上的枯葉。我也會向那些老婆子詢問她們的風濕病好些沒有,花兩三個先令的代價吩咐熬一大鍋熱湯施舍給窮人,這對于一年五千鎊進款來說,只是九牛一毛。我可以穿上前年流行的時裝,坐車到十英里以外去赴鄰居的宴會。我可以在教堂里的家族專座上聽布道時不讓自己睡著;或者放下帽子上的面紗躲在帷幕后面打個盹兒——只要練上一段時間定能做到。我可以付清每一份賬單,只要有錢。此地那些神氣活現(xiàn)的主兒無非仗著手里有錢,并不是他們有什么魔法。他們居高臨下,用憐憫的目光俯視我們這些不幸的窮光蛋。他們賞給我們的孩子一張五鎊的鈔票,便自以為樂善好施,而我們沒錢就該讓人瞧不起。”

沒準兒瑞蓓卡的想法也有她的道理,她與正派女人之間的差別也許僅僅是一個有沒有金錢和財產(chǎn)的問題——誰說得清?如果把物質(zhì)誘惑的因素考慮進去,恐怕很難講某甲的品德一定比某乙好。富貴榮華即便不一定能使人誠實,至少能使人顧全顏面。一位高級市政官剛剛赴宴吃過海龜湯,回家途中決不會跨下自備馬車去偷一條羊腿;但要是讓他餓上些日子,你不妨瞧瞧他會不會乘人不備把一長條面包塞進襟懷。蓓姬把世人是非好賴的差別與境遇機會的不同如此掛起鉤來加以衡量評估,自己也就心安理得了。

七年前,她曾在這些熟悉的故地兩度春秋。如今,她又到昔日愛去的田野和樹林、池塘和果園、老宅的各間屋子一一重游。當初她在這里的時候還年輕,或者相對而言還比較嫩,因為她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否真正年輕過。但她記得七年前自己有些什么樣的思想和感情,并把它們與見過了世面、和大人物在一起生活過、地位比當年的家庭教師不知高出多少的她今日所思所感作了對比。

“我之所以能從低三下四的狀態(tài)中掙脫出來,是因為我有頭腦,”蓓姬忖道,“而世上其余的人幾乎全是笨蛋。現(xiàn)在我不能走回頭路,不能再跟過去在父親畫室里見慣的那班人廝混在一起。如今上我家門的是戴星章、佩勛綬的大貴人,而不是兜里只有些許板煙絲的窮畫家。我的丈夫是貴族出身的紳士,我跟一位伯爵千金是妯娌,而幾年前就在這個宅院內(nèi),我的地位比傭人高不了多少。當我只是一個窮畫師的女兒時,不得不用花言巧語哄得拐角后面的雜貨鋪老板答應賒給我們一點兒食糖和茶葉;然而,如今我真正擁有的又比昔日多到哪兒去呢?倘若我嫁給對我懷著一片癡情的弗蘭西斯,我也不可能比現(xiàn)在更窮。老天哪!我寧可不要我在社會上的地位,寧可不要所有的高親,但愿能把這一切換成一筆三厘年息的公債,能過上小康日子就夠了。”由此可見,蓓姬也感到浮生若夢,世事茫茫,很想有那么一個安全的避風港下錨停泊。

她興許有過這樣的想法:如果走一條筆直的路,做一個循規(guī)蹈矩、安分守己的小人物,恐怕也能得到她如此迂回曲折、苦心孤詣掙來的那點兒福分,縱有區(qū)別也相差無幾。但是,正如欽設(shè)克勞利莊上的兩位小姐總是避開停放她們父親尸體的房間一樣,即便蓓姬曾作如是想,她也會繞過這種思緒,不去細細品味。她對之采取的態(tài)度是回避和鄙視,或者可以說她已上了進得退不得的另一條路。竊以為,一個人的道德觀念中最最于事無補的要算悔恨自責。如有這樣的念頭萌生,加以扼殺是再容易不過的;而某些人倒也干脆,他們從不反躬自省,請問何悔之有?我們干了見不得人的勾當一旦敗露,想到要出丑受罰,于是心情沉重,悔不當初;然而,自知錯了而感到痛苦的人,名利場上能有幾許?

卻說瑞蓓卡在欽設(shè)克勞利鎮(zhèn)逗留期間,使出渾身解數(shù),多多益善地結(jié)交那些“為富不仁”的主兒。簡夫人和她的丈夫給蓓姬送行之時,向她表示了最熱情的良好祝愿。皮特夫婦高興地企盼著岡特街的宅邸修繕并裝潢一新之時,他們又可相會在倫敦。索思碭夫人為瑞蓓卡準備了一包藥備用,并托她捎封信給勞倫斯·格里爾斯牧師,懇請后者拯救帶去此信的罪人免遭地獄之火熬煉。皮特用駟馬高車把羅登夫婦送到馬德伯里,而他們的行李已經(jīng)先由一輛板車發(fā)出,還帶去不少獵獲的野味。

“您又將看到您可愛的兒子,真是太幸福了!”簡夫人在與小嬸子分手時說。

“是啊,太幸福了!”瑞蓓卡說著把一雙綠眼睛往上一翻。她終于能從此地脫身,簡直心花怒放,可是又老大不樂意離去。欽設(shè)克勞利鎮(zhèn)這地方實在教人悶得慌,然而這里的空氣卻比她長期呼吸的那種空氣來得純凈。這里的人個個乏味得要命,但自有其獨特的可親之處。

“這都是長期吃三厘年息造成的影響,”蓓姬暗暗對自己說,這話倒是切中要害的。

不管怎樣,當郵車駛?cè)氘吙ǖ诶蟮罆r,倫敦耀眼的燈光畢竟讓人瞧著高興,而卜禮格斯在柯曾街已把爐火燒旺,小羅登也沒上床,準備迎接爸爸媽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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