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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前的繼續

首先,也是極其重要的一件事,筆者必須交代一下沒有進款怎么會有房子住。租那些一棟棟獨立的小樓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未經裝修不帶家具的,如果你能在吉羅斯先生的裝潢公司或班廷斯先生的家具公司里賒賬,你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愛好進行豪華的裝修和布置;另一種是裝修后帶家具出租的,對于大多數住戶來說比較方便,可以省去許多麻煩。所以,克勞利夫婦選擇租賃這樣的房子。

在鮑爾斯先生當上公園路克勞利小姐公館的管家并執掌酒窖之前,老小姐曾雇用一位雷格爾斯先生司此職——這位管家出生在欽設克勞利鎮的世襲莊園里,事實上是那里一名花匠的小兒子。憑著良好的品行、俊秀的相貌、漂亮的小腿和穩重的舉止,雷格爾斯由一名擦刀叉的廚下小廝升為馬車跟班,再由馬車跟班調到備膳室。他給克勞利小姐當了若干年管家,有相當高的工資,外快又豐厚,攢錢的機會著實不少,這時他宣布要跟克勞利小姐以前的廚娘締結良緣,后者靠一臺擠壓脫水機給人家洗衣物以及在附近開一爿小店賣蔬菜維持著體面的生計。其實,婚禮在若干年前已經舉行過了,但一直不公開,而克勞利小姐第一次獲悉雷格爾斯先生已婚,還是因為廚房里經常有一個七歲的男孩和一個八歲的女孩,這事引起了卜禮格斯小姐的注意。

于是雷格爾斯辭去管家之職,自己去經營小店賣蔬菜。他往鋪子的貨架上增添了牛奶和奶油、雞蛋和來自鄉下的豬肉;別的管家辭職后往往開酒館賣烈性飲料,他卻滿足于經銷再尋常不過的農產品。他與附近一帶的管家們關系挺好,他和雷格爾斯太太常在鋪子后面一間潔凈的客廳里招待他們,所以不少同行都采購他的牛奶、奶油和雞蛋,使他的利潤年年遞增。一年又一年,他不聲不響地聚財,終于有了機會。五月市柯曾街二〇一號一座整潔的小樓,最適合單身漢居住,可敬的屋主人弗雷德里克·迪尤西斯出國去了,房子連同一流做工、富麗又實用的家具,被公開拍賣。你道買下房屋租賃權和全套家具的人是誰?正是查爾斯·雷格爾斯!誠然,一部分錢是他向一名管家同行借來的,利息相當高,但大部分是他自己的錢。雷格爾斯太太睡在罩著絲綢帳的雕花紅木床上,對面是巨大的穿衣鏡,衣柜能把她、雷格爾斯以及一家人等統統裝進去——難怪她頗感自豪。

他們自然不打算長住這樣奢華的房子。雷格爾斯買下它的租賃權,就為了轉租出去。所以,找到承租人后,雷格爾斯立即重新遁入生鮮食品店。但偶爾走出鋪子,來到柯曾街,從外面欣賞這宗他擁有自主權的房產,瞅著雕花的銅門環和窗臺上的天竺葵——對他來說乃是一件賞心樂事。房客雇用的聽差不時靠在門前小院柵欄旁閑著,見了他會恭恭敬敬地打招呼;房客的廚娘總在他店里買蔬菜鮮貨,稱呼他房東先生,凡是房客家有什么事,正餐吃些什么,只要雷格爾斯想知道,沒有辦不到的。

他是個好人——做人行事得體,日子過得順心。房屋每年給他帶來的收入相當可觀,于是他決定把兩個孩子送進好學校。既然不考慮費用多少,兒子小查爾斯給送到甘蔗草堂綏希泰爾博士的寄宿學校,女兒瑪蒂爾達則被送往克雷芬區勞倫泰努姆大樓佩科弗小姐的女子學校。

雷格爾斯認為自己能有今天,全賴克勞利一家的提拔,所以對這個家族感恩戴德。他的后店堂內有一幅女東家的剪影,還有老小姐手繪的一幅水墨畫,畫面上是克勞利莊的門房小屋。他在柯曾街小樓內增添的唯一裝飾品便是漢普郡欽設克勞利鎮印制的一幀版畫,畫的是沃爾坡爾·克勞利準男爵坐在一輛六匹馬拉的金色古轎車上打湖畔經過,湖上游著好多天鵝,畫舫中看得見穿圈環裙的仕女和戴假發、插彩旗的樂師們。雷格爾斯的確認為別處再也沒有這樣的宮殿和顯赫的門第了。

事有湊巧,當克勞利夫婦返回倫敦時,柯曾街上雷格爾斯的小樓正好在召租。中校對這棟房子及其主人完全了解;房東與克勞利家族一直保持著聯系,逢到克勞利小姐要款待朋友,雷格爾斯常去給鮑爾斯先生幫忙。老雷格爾斯非但把房子賃給中校,有時后者設宴請客,還充任他的管家,而雷格爾斯太太則在樓下廚房里忙乎,她做的菜肴即使克勞利小姐品嘗起來也沒的說。

就這樣,克勞利沒花分文卻有房子住。盡管雷格爾斯得納稅繳租,他向管家同行貸的款得支付利息,他投保的壽險要按期繳款,兩個孩子在學校里得交各種費用,他自己一家的吃喝都要花錢——有一個時期還得管克勞利中校家里的伙食;盡管可憐的倒霉蛋給這檔子事兒折騰得傾家蕩產,兩個孩子從學校里被趕出來,他自己被關進債務監獄——可還是得有人給沒有進款的爺們墊賬。所以,不幸的雷格爾斯成了為克勞利中校彌補缺口的冤大頭。

真不知有多少人家被克勞利一路的大騙子弄得窮愁潦倒,徹底破產,有多少大貴人像強盜一般對待向他們供貨的小商販,為了區區小數,甚至只是為了幾個先令,不惜欺蒙他們可憐的老仆。有時我們從報上讀到品德高尚的某貴人去了大陸,或者另一位品德高尚的貴人家財被扣押,這位或那位貴人的債務高達六七百萬,他們的丑行敗露甚至反倒顯得相當光榮,我們不禁對受害者損失之巨大肅然起敬。然而,一名窮理發匠給聽差們假發上灑粉卻拿不到錢;或者一名可憐的木匠墊本制作亭臺裝飾蒙受虧損,就因為某貴夫人要舉行室外午餐會;或者一名裁縫托庇于總管的照顧,好不容易攬到一宗生意,東家貴人賞臉,親自向他定制一批仆役的號衣,可憐的裁縫典押了所有值錢的東西,不夠還拉了虧空,才把號衣做成——這些手藝人吃了啞巴虧,有誰憐憫他們?每當大戶人家轟然傾覆之時,這些給壓在下面的可憐蟲根本無人注意,正如某些老話所說的那樣:有的人在自己下地獄之前,總是先把好多旁人打發到那兒去。

原先與克勞利小姐公館里有供貨關系和賬目往來的商販工匠等人,凡是愿意為中校家效勞的,羅登夫婦無不慷慨允諾予以惠顧。屠廷有個洗衣婦,每星期六用手推車送來洗好的衣物,同時周復一周地送來賬單,那份百折不回的韌勁兒委實令人驚訝。雷格爾斯先生自己還得供應蔬菜食品。中校家傭人們在“戰運亨通”酒館所喝黑啤欠下的賬,在啤酒史上堪稱一奇。而每一名仆人大部分工錢也被東家拖欠著,因此只得繼續留在宅內。事實上這戶人家什么賬也不付。開鎖的銅匠、配窗玻璃的工人、馬車出租商和趕車的把式、供應羊腿的肉鋪主人、送烤羊腿所需煤塊的、烤肉的廚子、吃肉的仆人——都拿不到錢。我這才明白,沒有進款的人原來經常用這樣的辦法過著舒服的日子。

在小地方干這等事不可能不被察覺。在那里,我們知道鄰居每天取多少牛奶,他家正餐將要吃牛羊肉還是禽類,都逃不過我們的耳目。柯曾街二〇〇號和二〇二號的住戶很可能了解他們之間那所房子里發生的事情,因為仆人們通過小院的柵欄交流信息;但克勞利夫婦及其朋友們對于二〇〇號和二〇二號的情況毫無興趣。你要是來到二〇一號,那里的男女主人會衷心歡迎你,親切的微笑、精致的便飯、熱情的握手自然不在話下,仿佛他們每年有三四千進款乃是無可爭議的事實。他們就是過著這樣的日子,并不是真有那么多錢,而是像有這等收入的人那樣買這買那和使用勞務。如果說他們不付羊肉款,但有羊肉吃;如果說他們家里的酒都是宕賬,別人何從知道?任何人家餐桌上的紅葡萄酒都比不上好客的羅登家香醇,席間的氣氛也比不上他家歡快,菜肴的精美和侍膳的地道更不必說。他家的客廳小巧玲瓏,那是再雅致不過的清幽沙龍,由瑞蓓卡用巴黎帶來的無數小玩意兒布置起來,格調極其高雅。每當她坐到鋼琴前面,心情舒暢地一展歌喉時,客人疑是置身于一個溫馨之家的小小天堂,并且心想:雖說她丈夫有點兒粗蠢,但女主人著實可愛,在他們家吃飯比世上任何地方都愉快。

瑞蓓卡既聰明又風趣,健談而又麻利,很快便在倫敦某一階層中出了名。你可以看到氣派很大的馬車在她家門前停下,從車內走出的往往是很有地位的人物。你可以看到在公園里她的車四周總是圍著一群膏粱子弟。擠在歌劇院第三層一個小包廂內的面孔像走馬燈似的不斷更換。但必須承認,女士們與她卻保持著距離,她們的門戶對于我們這位嬌小的冒險家關得很嚴。

當然,關于時髦女士的風尚習俗,筆者所知只是道聽途說。除了女士們飯后到樓上去談的那些話,男士沒法了解得更多,她們那個神秘世界男士根本不得其門而入。有時只得通過盤根究底的詢問,方始對那些秘密略知一二。每一個經常去佩爾美爾街出入倫敦各俱樂部的人,必須同樣鍥而不舍,或通過自身的觀察體驗,或通過與一起打臺球、啖羊腿的熟人交談,才得了解倫敦上流社會的一些情況。有些男士(諸如羅登·克勞利,其底細前已述及),在不明真相或并非常去公園的人眼里,簡直不知有多大身價,他們只看到這些大人物結交的都是最出風頭的公子哥兒。與此相類似,有些女士可以稱之為男人們的寶貝,她們受到男人們的一致歡迎,卻無例外地遭到他們妻子的白眼或輕慢。法伊爾布雷斯太太便是這類女士中的一位——你在海德公園每天可以看到這位太太垂著一綹綹美麗的金色鬈發,周圍簇擁著大英帝國來頭最大、名氣最響的花花公子。羅克伍德太太也屬此類,熱中于報道上流社會生活的報紙,不厭其詳地刊登她家請客的消息,赴宴者多為大使級外交官及其他達官貴人。另外還可以舉出好多位女士,因為她們與本書無關而從略。

不諳社交界內幕的尋常百姓,或對富貴氣派心向往之的鄉下人,在公共場所看到這些女士大出風頭,遠遠地羨慕她們好不風光,這并不奇怪。但是,了解內情的人可以告訴他們,那些被人羨慕的女士想要在“上流社會”立足,并不比薩默塞特郡某個土里土氣的地主婆有更多機會,雖則后者從《晨郵報》上經常讀到她們活得多么瀟灑。久居倫敦的人對這些可悲的內情并不陌生。他們聽到過,不知多少表面上享榮華受富貴的女士被無情地逐出“上流社會”。她們為擠進這個圈子所作的瘋狂努力,她們甘心忍受的種種屈辱,會令研究人類或研究女人的專家困惑不解。排除萬難往上爬應該是個好主題,值得任何一位卓然大家潛心經營,只要他擁有撰寫這樣一部歷史所需的才智、閑暇和筆力。

自從克勞利太太回到英吉利海峽北岸以后,她在國外認識的少數幾位女同胞,非但不登她家之門,而且在大庭廣眾間相遇時連正眼也不給她一個。這些身價很高的貴婦人一下子竟把她給忘了,實在耐人尋味,而對于瑞蓓卡來說無疑不是一件痛快事。當貝拉克爾斯夫人在歌劇院休息廳里碰見瑞蓓卡時,趕緊把自己的女兒們拉到身邊來,生怕她們一碰到蓓姬就會受到污染似的。勛爵夫人倒退兩步,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女兒們,狠狠地瞪著那個身材嬌小的冤家對頭。然而要瞪得蓓姬窘態畢露談何容易,除非用威儀凜然的目光加以逼視。雖說貝拉克爾斯老夫人冷若冰霜,可她那雙黯淡無神的眼睛殺傷力太差。德拉莫爾夫人在布魯塞爾與蓓姬同車兜風少說也有十多回,如今在海德公園遇到克勞利太太的敞篷馬車時竟視而不見,完全沒認出她以前的朋友。甚至銀行家布倫金索普的太太在教堂里見了她也不理不睬。現在蓓姬每周都上教堂做禮拜,看她和羅登拿著兩本燙金大開本祈禱書一起走進教堂,然后極其虔誠地參加整個儀式,著實發人深省。

起初,羅登耳聞目睹別人如此侮慢他的妻子,感到非常氣憤,常常會橫眉怒目,現出一臉兇相。他甚至說,哪個混賬女人對他的太太無禮,他就要跟對方的丈夫或兄弟決斗;還是蓓姬勸之再三,絕對不準他胡來,才得阻止他的行為越軌。

“你不能開槍把我射進上流社會去,”她風趣地說。“別忘了,親愛的,我原先不過是個家庭教師;而你這個可憐的老傻瓜,欠了一屁股的債,除了賭錢還干下五花八門的缺德事,名聲要多壞有多壞。要不了太久,咱們的朋友要多少有多少。眼下你可得做個乖孩子,老師怎么教你的每一件事,你都得聽從。還記得不,咱們剛聽說你姑姑幾乎把什么都留給皮特和他的老婆,那時候你咆哮如雷,跳得多厲害?要不是我教你忍著點兒,你會把消息告訴全巴黎的人,那么你這會兒該在什么地方?——在圣佩拉日債務監獄里,而不是在倫敦的漂亮住宅里享清福。當時你怒氣沖天,非殺了你哥哥不解恨,你這個該隱[23]。倘若你老是火冒萬丈,能有什么好?無論你怎樣憤怒,咱們還是沒法把你姑姑的錢要過來。與其像愚蠢的比尤特一家子那樣跟你哥哥家作對,咱們不如跟你的兄嫂做朋友。等你老爸死后,克勞利莊可以成為你我過冬的好去處。萬一咱倆落泊潦倒,你可以管馬廄,當侍膳長切肉分雞,我可以去給簡小姐的孩子當家教。潦倒!沒門兒!不等到那一天,我一定要為你謀個好差使;要不,皮特和他的小男孩沒準兒會死去,咱倆就是羅登爵士和爵士夫人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親愛的,我還打算幫你混出個人樣兒來呢。是誰把你的兩匹馬賣了好價錢?是誰替你還清了債務?”

羅登不得不承認,所有這一切全仗他的妻子,往后他也一定萬事聽從太太指點。

的確,克勞利小姐撒手人寰之時,她所有的親屬為之勾心斗角的錢財,最后留給了皮特。一心指望得到兩萬的比尤特·克勞利,發現老姐姐只留給他五千鎊,失望之余竟大發雷霆,破口大罵他的大侄子泄憤。從此兩家爭吵不斷,終于導致斷絕往來。而另一方面,羅登·克勞利雖然僅僅得到一百鎊,他的行為卻令其兄大為驚詫,更使其嫂深感欣慰,因為后者本來就傾向于跟她夫君家族的全體成員和睦相處。羅登從巴黎給胞兄寫了一封情詞懇切、落落大方、面對現實的信。信中說他自知由于婚姻問題失去了姑姑的寵愛,盡管他并不諱言自己遭到姑姑如此狠心的對待頗感失望,但他高興的是錢仍留在克勞利家族的他們這一支內,因而他衷心恭喜胞兄有此洪福。他向嫂子熱情問候,希望嫂子能善待她的弟媳;信末由羅登太太親筆寫了給她大伯子的幾句附言。她也和丈夫一樣向皮特·克勞利先生表示祝賀。當初她在莊上給他的兩個小妹妹當家教,自己還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她永遠不會忘記昔日克勞利先生對她的照顧,而她自己至今仍關心那兩個小姑娘的健康成長。她祝愿大伯的婚后生活幸福美滿,請求后者允許她向簡小姐致意(關于這位伯爵小姐的賢德美名她已如雷貫耳),并且希望有朝一日能把自己的小男孩帶給他們瞧瞧,同時還得拜托他們對小羅登多多關照。

皮特·克勞利收到此信后的反應非常客氣——比以前克勞利小姐收到同樣由瑞蓓卡構思、羅登筆錄的幾封信反應寬容得多。至于簡小姐,她見信后深受感動,期盼丈夫立刻把姑姑的遺產分成相等的兩份,一份寄往巴黎給他的胞弟。

然而,皮特不同意給他的弟弟一張三萬鎊的支票,這使伯爵小姐感到意外。但皮特表示自己將向羅登提供一筆豐厚的資助,如果羅登來到英國并且愿意接受的話。他在回信中感謝弟媳對他本人以及對簡小姐的夸獎,同時慨然允諾一有機會便為她的小羅登助一臂之力。

這樣一來,兄弟倆幾乎已經達成和解。瑞蓓卡來到倫敦時,皮特夫婦并不在城里。她多次坐車打公園路那座老房子的門前經過,想看看他們是否已經入主克勞利小姐的公館。但新主人沒有露面;她僅從雷格爾斯那兒打聽到他們的一些動向:克勞利小姐的仆人均已被辭退并領到相當可觀的遣散費;皮特先生僅來過倫敦一次,在公園路宅內住了不多幾天,和律師們一起辦了些事,把克勞利小姐的法文小說藏書統統賣給邦德街的一個書商。蓓姬盼望皮特夫婦早日到來以便新親相認,個中自有道理。

“簡小姐來了以后,”羅登太太忖道,“她將是我進入倫敦上流社會的引路人。至于那些女人嘛!只要她們發現男人們愛跟我在一起,就會來邀請我的。”

對于這等地位的女士來說,一個女伴就像一輛輕便四輪車或一束鮮花那樣不可或缺。這些嬌滴滴的生命體,總是雇用一名其貌不揚至極的女性朋友,以后便與之形影不離,沒有女伴的慰藉和同情就活不下去——那份依戀之深永遠使我感動。看到那樣一名缺不得的女性,身穿退了色澤的長袍,坐在歌劇院包廂里她親愛的朋友背后,或縮在馬車的后座,任何時候都有益于我的身心健康和道德修養;這和深得享樂三昧的古埃及人宴飲時觀賞骷髏助興一樣,不失為一種有趣的提示,它以具有諷刺意味的奇特方式提醒人們自己身在名利場。就拿法伊爾布雷斯太太來說,這位美人兒可算得曾經滄桑、皮厚心黑、沒羞沒臊的了,她父親是讓她干的丑事給活活氣死的;還有可愛而又膽大的曼垂普太太,她騎馬越過障礙的本領不輸任何英國男士,在公園里總是親自駕馭兩匹灰色馬拉的車,而她的母親至今仍在巴思擺攤做小買賣——可是你猜怎么著?就連這樣兩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士,要是沒有女伴陪著,居然不敢出門面對世人。她們身邊須有一個可倚可傍的伴兒,猶如小鳥依人!你若在大庭廣眾間看到她們,那么十拿九穩可發現一名服裝寒酸、綢衣重新染色的女伴坐在她們背后不起眼的近處。

“羅登,”蓓姬說;一天晚上,時間已經很晚,一群紳士圍著劈啪作響的爐火坐在她家客廳里(他們在別處玩樂興猶未盡,便來此品嘗她的冷飲和咖啡——在倫敦堪稱最佳)。“我想要一條牧羊犬。”

“一條什么?”羅登從牌桌上抬頭問道。

“一條牧羊犬!”年輕的索思碭勛爵接過話茬。“我親愛的克勞利太太,這太奇怪了!您干嗎不要一頭丹麥狗?我知道有一條丹麥狗,個兒就像駝豹[24]那么大,真的。它差不多拉得動您的四輪車。或者養一條波斯獵狗,不是更好嗎?(對不起,該我出牌了。)再不然,可以養一只小哈巴狗,它可以裝在斯泰因勛爵的一只鼻煙盒里。貝茲沃特地方有人養了這么一只小狗,它的鼻子——(我記下一張K,現在我出牌)——很像衣鉤,會有人把帽子掛上去。”

“我記下一墩牌,”羅登一本正經地說。通常他總是全神貫注于打牌,不大參加談話,除非談的是賽馬和打賭。

“您要一條牧羊犬干什么?”愛說笑的小個子索思碭繼續跟女主人閑聊。

“我指的是精神上的牧羊犬,”蓓姬笑道,一邊舉目望著斯泰因勛爵。

“這又是什么鬼名堂?”勛爵問。

“一條保護我不給狼吃掉的狗,”瑞蓓卡繼續說。“我需要一個女伴。”

“親愛的、無辜的小羊羔,您確實需要,”那位侯爵說時下巴突出,一雙小眼珠子斜睨著瑞蓓卡,那副齜牙咧嘴的德性令人作嘔。

顯赫的斯泰因勛爵站在壁爐旁呷咖啡。火焰伴隨著劈啪聲漾出融融暖流。壁爐架周圍形狀質地各異的燭臺里點著二十來支蠟燭,燭臺有鍍金的,銅的,瓷的。瑞蓓卡坐在一張面料花花綠綠的沙發上,燭光把她的身段映襯得格外美妙。她身上一件嫩紅色的連衣裙,嬌艷如露華正濃的玫瑰;她那敢欺春雪的粉臂玉肩,虛覆著薄薄的紗巾,依然在朦朧中閃亮。她的秀發卷曲成一綹一綹,披垂在脖子周圍;她的一只小巧的腳從綢裙窸窣作聲的褶裥中略略探出——那是世間最美的纖足,套著最細潔的絲襪,穿著最精致的便鞋。

燭光把斯泰因勛爵圍著一圈紅發的禿頂照得锃亮。他長著兩道濃眉,一雙布滿血絲的小眼睛眨巴個不停,周邊有數不清的皺紋。他的下巴松垂,發笑時兩顆白色的齙牙往外突出,亮閃閃地煞是可怕。那天他曾進宮與王室成員一起進餐,所以還掛著嘉德勛綬。勛爵身材很矮,寬胸部羅圈腿,但頗為他的一雙腳和腳脖子長得細巧感到自豪,而且老是撫摩他那吊著嘉德勛綬的膝蓋。

“難道靠牧人保護羊羔還不夠?”他說。

“牧人只顧打牌、上俱樂部,”蓓姬回答時笑了起來。

“天哪,真是個墮落的柯立冬[25]!”勛爵感嘆道。“就長著一張吹蘆笛的嘴!”

“三加二一共五點,”羅登在牌桌旁說。

“聽聽這默里柏[26]說的,”高貴的侯爵嘟噥道。“他也忙著干畜牧活兒呢!這不,他在給一只南丘羊剪毛[27]。多可憐的綿羊,不是嗎?嚄,好白的羊毛!”

瑞蓓卡的眼睛射出逗趣中夾著嘲弄的閃光。

“我的勛爵大人,”她說,“您不也是那個騎士團里的嗎?”[28]

的確,他脖子上有一條掛勛章的領圈,那是西班牙親王們復位后送給他的。

斯泰因勛爵早年以好勇斗狠和賭運亨通名聲在外。他曾與福克斯先生連續兩天兩夜舍命豪賭。英國一些最顯赫的貴人都輸過錢給他;據說,他的侯爵頭銜也是賭臺上贏來的,但他討厭別人提起昔日那些荒唐行徑。

瑞蓓卡看到他濃眉緊皺,面有慍色,便從沙發上站起來,接過他手中的咖啡杯,還行了個不太深的屈膝禮。

“是啊,”她說,“我需要一條看家狗。不過它見了您決不會亂叫。”說完她走到另一間客廳里,在鋼琴前坐下,開始唱一些法國小曲,那嚦嚦鶯聲很快就把眉額舒展的侯爵吸引到那里去,可以看到他正合著音樂的節拍向蓓姬點頭哈腰。

與此同時,羅登和他的朋友索思碭繼續玩他們的牌,直到玩夠才歇手。中校是贏家;雖則他時常贏錢,而且數額不小,然而這樣的夜晚每星期有好幾回,總是他的太太跟客人談天說地,獨領風騷,他只有默默坐在一邊的份兒,給排除在圈外,對于談話圈內的玩笑、暗示和隱喻一句也聽不懂——對此,這位前重騎兵軍官已感到膩味。

“克勞利太太的丈夫近來好嗎?”斯泰因勛爵遇見他時往往這樣跟他打招呼。

這也難怪,如今他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確實如此。他不再是克勞利中校。他只是克勞利太太的丈夫。

如果說這段時間內始終沒提到小羅登,那是因為他給藏在頂樓上一間屋子里,或者他自己爬到樓下廚房里找伴兒去了。他母親幾乎完全不管他。法國保姆還在克勞利家的時候,孩子整天和她在一起;那個法國女人走后,小家伙晚上不耐孤寂就哭,幸好有一名叫多麗的女仆可憐他,把他從冷冷清清的育兒室抱到同在頂樓的自己臥室床上哄他入睡。

有時從歌劇院聽戲回來,瑞蓓卡、斯泰因勛爵和另外一兩個人在客廳里喝茶,可以聽到小羅登在樓上大叫。

“那是我的小天使在想念他的保姆,”她若無其事地說,也沒打算上去瞧瞧孩子。

“您還是別去瞧他,那樣只會攪得自己心神不寧,”斯泰因勛爵冷嘲熱諷地說。

“沒什么了不起!”做母親的答道,但臉上略有些紅,“他哭一陣子以后就睡著了,”于是他們繼續談論當晚的歌劇。

不過,中校還是溜出去瞧了一下他的宗祧繼承人,發現好心的多麗在哄孩子,才又回到客廳里。中校的梳妝室也在頂層。他時常悄悄上那兒去看兒子。每天上午他刮胡子的時候,也就是他們會面的時刻。小羅登坐在父親旁邊一只箱子上,百看不厭地觀賞刮胡子的過程。這爺兒倆可算得交情深厚。老子把從餐后甜食中截留下來的果品給他帶來,藏在一只肩章盒子里;兒子會到那里去找,發現了好東西就高興地笑起來,但不是放聲大笑,因為媽媽在下面睡覺,可不敢吵醒她。瑞蓓卡總是很晚才就寢,難得在中午以前起床。

中校給兒子買了好多圖畫書。育兒室里塞滿了各種玩具,墻上的畫片都是做父親的親手貼上去的,而且是他用現錢買來的。逢到羅登太太不用丈夫陪同去公園兜風,他會在育兒室里陪兒子待上好幾個小時。小羅登騎在他胸脯上,不時扯著他的八字大胡髭,就像勒馬韁繩似的;爺兒倆又蹦又跳,鬧上好半天也不覺累。

頂樓的天花板很低。有一回,孩子還不滿五足歲,父親舉著他使勁往上拋。可憐小家伙的顱頂重重地撞在天花板上,嚇得老羅登險些沒接住孩子把他掉在地上。小羅登拉長了臉正欲大放悲聲——說實在的,那一下撞得著實不輕,他完全有理由大哭一場。但他剛要扯開嗓門,父親趕緊要他禁聲。

“看在上帝分上,羅迪,別吵醒媽媽,”他懇求兒子幫忙。

孩子怪可憐地直愣愣瞅著父親,咬住嘴唇,攥緊拳頭,硬是沒有哭一聲。老羅登把這件事告訴俱樂部里的朋友、過去的同僚軍官以及倫敦的每一個熟人。

“信不信由你,哥們,”他逢人便說,“我那個小子真有種——了不起!我把他的腦袋猛地撞上去,差點兒捅穿了天花板,千真萬確!可他愣是沒哭出來,就怕吵醒他媽。”

做母親的有時——大約每星期有那么一兩回——也上孩子住的頂樓去瞧瞧。她猶如《時裝雜志》上的畫中人翩然而至——身穿最漂亮的新衣服,指上戴著的手套、腳上裹著的靴子無不纖巧精美。她渾身上下珠光寶氣,各種披巾、花邊琳瑯滿目。她的帽子款式不斷更新,上面總是點綴著盛開的鮮花,或插著卷曲的鴕鳥羽毛,柔軟、潔白,像茶花那樣雍容華貴。正在吃飯或用彩色蠟筆畫士兵的小羅登,舉目望著媽媽;她便賞臉沖兒子點點頭。她離開育兒室后,一股玫瑰的芬芳或別的什么神奇的異香,會在屋里繚繞良久。在兒子眼睛里,她不是凡人,比父親高出許多,比世間的一切高出許多——只合遠遠地當作神明崇拜,當作天仙欣賞。跟那位貴婦人一起坐車出門,更是一項神圣的宗教儀式。小羅登坐在后座,不敢說話,睜大眼睛瞅著他對面那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公主殿下。騎著駿馬的紳士紛紛過來笑吟吟地與她交談。看到這些人,她的眼睛熠熠生輝。當他們過去時,她照例揮手作別,那姿勢優美得很。小羅登跟她外出,總要換上一身紅色的新衣裳。要是待在家里,他穿那件棕色亞麻布舊上裝也就可以了。有時媽媽不在家,他趁女仆多麗為她整理床鋪的當口兒,走到媽媽房間里去。對他來說,這里是童話中的仙境——滿屋子瑰麗輝煌,令他目不暇接。衣柜里掛著那么多好看的長袍——有粉紅的、天藍的、花花綠綠的。這里有一只首飾匣子,匣子的搭扣是銀質的;梳妝臺上豎著一只神秘的銅手,上面套著近百枚飽孕光華的戒指。這里有一架堪稱工藝奇跡的穿衣鏡,小羅登從鏡內只看到自己一臉困惑的腦袋和多麗的映象(已變得奇形怪狀,像是在天花板上飄浮)——她把床上的枕頭一個個拍松,又變得鼓鼓的。哦,你這個少見多怪的小家伙,給撂在一邊,真可憐!在小孩的嘴上和心里,媽媽都是替代上帝的名字;然而這里的一個孩子崇拜的卻是一塊頑石!

羅登·克勞利固然是個無賴,可這位退伍中校身上倒還有些人味兒,心中多少保留著一點感情,還能愛一個孩子和一個女人。彼時他心底里十分鐘愛小羅登,卻逃不過瑞蓓卡的眼睛,盡管后者并不向丈夫挑明。這事沒有令瑞蓓卡著惱,她決不會如此不明事理,只是越發瞧不起她的丈夫。中校不知怎的羞于承認自己的慈父情懷,生怕被太太識破——只有單獨跟兒子在一起的時候才宣泄這種感情。

通常他上午帶兒子外出,先去養馬場,然后上公園。矮小的索思碭勛爵可算是少有的好好先生,他可以把帽子從自己頭上摘下來送給別人,他在生活中所做的主要事情,就是買各種小玩意兒,準備以后送人。他給小羅登買了一匹小馬,據贈送者稱,它比大老鼠大不了多少;小羅登的大個子父親很樂意扶兒子騎上這匹設得蘭矮種小黑馬,自己在他旁邊步行去公園。經過騎士橋,看到自己以前住過的軍營和昔日騎兵近衛團的同僚,他覺得挺有意思;回想自己做單身漢的日子,他開始有那么一點兒后悔。騎兵們也很高興和舊時的同團軍官見面,逗他的兒子玩玩。克勞利中校發現,在軍官食堂和老戰友一起吃飯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是我該死,跟她相比我是大老粗一個——這我知道。對她來說,我這個人可有可無,”他往往會這樣說。這話他說對了;他對于自己的太太確實是可有可無的。

瑞蓓卡喜歡她的丈夫,從不沖他發火,對他相當體貼。她甚至絕少流露對羅登的輕視;丈夫缺心眼,很可能更合她意。羅登是她的高級聽差兼大管家。他為太太跑腿;服從她的命令從不提問;陪太太坐車在公園環行道上兜風從無怨言;把太太送到歌劇院的包廂里,演出時他上自己的俱樂部找些消遣,到時候不早不晚回去接太太。他但愿太太能增加一點點對兒子的疼愛;然而甚至在這個問題上他也采取息事寧人的態度。

“算了吧,她是那么聰明,這不明擺著嗎?”他會這樣給自己解心寬。“我肚子里沒多少墨水,這也是明擺著的。”

前面已經說過,玩紙牌、打臺球贏錢并不需要了不起的智慧,而羅登也無意于掌握別的本領。

女伴來了以后,羅登的家務負擔得以大大減輕。妻子鼓勵他外出吃飯,上歌劇院也不再要他接送。

“親愛的,今晚別待在家里發愣,”她有時會說。“今晚要來的人有幾個只會惹你心煩。我本不想請他們來,可你知道,這樣做都是為你好。再說,現在我有了一條牧羊犬,不必害怕家里只有我一個人。”

“來了個當牧羊犬的女伴!蓓姬·夏普有女伴了!這難道不滑稽嗎?”克勞利太太自思自量。這個想法大大激發了她的幽默感。

一個星期日的上午,羅登·克勞利陪同騎著小馬的兒子照例在公園散步時,經過中校的一個老相識、近衛團的克林克下士身旁,后者正和朋友——一位老先生——在交談。老先生手里抱著一個男孩,年齡跟小羅登差不多。那男孩抓住下士佩戴的滑鐵盧獎章,欣喜地端詳著。

“你好嗎,克林克?”中校先打招呼。

“早上好,中校先生,”克林克答道。“這位小少爺跟小中校差不多年紀,先生,”下士繼續說。

“他父親也參加過滑鐵盧大戰,”抱著那男孩的老先生說。“你說對不對,喬吉?”

“對,”喬吉說。他和騎馬的小家伙互相盡量顯得老成地注視著對方——孩子們往往如此。

“是步兵團的,”克林克的神態和口氣頗有居高臨下之勢。

“他是第——團的一位上尉,”老先生也煞有介事地說。“喬治·歐斯本上尉,您大概和他認識,先生。他是在抗擊那個科西嘉暴君的戰斗中英勇獻身的,先生。”

克勞利中校的臉刷地漲得通紅。

“我跟他很熟,先生,”他說;“我也認識他太太,先生——他那位親愛的太太好嗎?”

“她是小女,先生,”老先生說著把男孩放下,鄭重其事地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中校。名片上印著:“塞德立先生,黑金剛石與無灰煤公司獨家代理商,聯系地址:泰晤士街煤碼頭及富勒姆道安妮-瑪麗西路圣阿黛萊德別墅。”

小喬吉走到近處瞧那匹設得蘭小馬。

“你想騎一會嗎?”小羅登從鞍座上問他。

“是的,”喬吉說。

中校一直有些好奇地瞅著他,見狀便把那孩子舉起來,讓他坐在馬背上小羅登后面。

“抓住他,喬吉,”他說,“抱住你的小朋友的腰——他叫羅登。”

兩個孩子都笑了起來。

“在這個夏日的公園里,恐怕找不出比他們更漂亮的一對了,先生,”善于逢迎的下士說。

于是,中校、下士和老塞德立先生帶著他的傘在騎馬的兩個孩子一側邊走邊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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