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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一家人

小喬治·歐斯本想必從騎士橋騎馬前往富勒姆,那么我們就在那個郊區稍作逗留,了解一下留在那里的一些朋友的近況。自從滑鐵盧戰役給愛米莉亞帶來偌大一場災難之后,現在她怎樣了?過得好不好?她家門口經常可見鐸炳少校雇的街車,這位少校近況如何?波格利沃拉的收稅官有什么消息沒有?有關后者的事情簡述如下:

我們的朋友、可敬的胖子約瑟·塞德立,從布魯塞爾出逃以后不久,便回到印度去了。也許他的假期已滿,也許因為幾乎在滑鐵盧大捷的同時,他卻倉皇逃難,現在他怕遇見任何曾經目睹當時他那副狼狽相的熟人。不管怎樣,拿破侖在圣赫勒拿住下以后,緊接著焦斯就返回孟加拉繼續履職,他還在該島見過這位昔日的皇帝。[29]聽塞德立先生在船上侃侃而談,人家以為這不是他和那個科西嘉人的第一次會面,因為并非軍人的胖紳士在圣約翰山已經跟這位法國統帥較量過了。焦斯知道有關著名戰役的故事不計其數;他熟悉每一個團的陣地位置和傷亡人數。他并不否認那些勝仗中有他的功勞——因為他和軍隊在一起,曾給威靈頓公爵送過急報。他描述在滑鐵盧大戰那天的每一時刻,公爵做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表現出對公爵大人的思想行為了如指掌,顯然那天他自始至終一直在這位締造勝利的偉人身邊。不過,作為一個非軍人,有關那次戰役已經公布的文獻中并沒有提到他的名字。很可能他已逐步使自己相信,當時他確實與軍隊在一起。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在加爾各答曾名噪一時,而此后在他逗留孟加拉期間,一直被稱做“滑鐵盧的塞德立”。

焦斯為買那兩匹卡脖子的馬所立的欠款單據,后來已由他和他的代理人如數付清。別人從未聽他提起那筆交易,沒有人說得清那兩匹馬后來的下落,也沒有人知道他怎樣擺脫了它們以及他的比利時聽差伊西多爾。反正一八一五年秋天某個時候,在法國北部城市瓦朗西納,伊西多爾曾賣掉一匹灰色馬,很像焦斯騎過的那一匹。

焦斯吩咐他在倫敦的代理人每年給他在富勒姆的父母一百二十鎊。老兩口主要靠這筆錢度日。塞德立先生在破產后那個時期所做的買賣,根本不可能掙回老紳士失去的財產。他嘗試著當過酒商、煤商、彩票代售商等等,等等。每次干一種新的行當,他便向親友寄廣告,定制新的銅牌掛在門前,到處大事宣傳這回定能時來運轉,重振家業。但運氣再也沒有回來眷顧這位年邁力衰的失敗者。他的朋友對于從他那里買的煤和酒質次價高,已感到不耐煩,一個接著一個不愿再跟他打交道。他一大早步履蹣跚往市中心而去,世上只有他的老妻以為他依舊在那兒干什么正經買賣。傍晚,他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往回走;晚上,他常去設在一家酒館里的小小俱樂部,在那里就國家的財政大計發表宏論。聽他侈談千百萬巨資、貼水、貼現、羅特希爾德[30]和巴林[31]兄弟有何動作等等,真不知該作何感想。塞德立談論的金額之大,使俱樂部里的紳士們對這位老先生肅然起敬。附帶提一下,該俱樂部的成員有一名藥師、一名殯葬承辦商、一名木器商兼營造商、一名堂區執事(他只能偷偷到酒館里來),還有我們的老相識克拉普先生。

“想當年我也是風光過的,先生,”他從不放過機會告訴光顧那地方的每一個人。“我兒子目前在孟加拉管區[32]拉姆甘吉任首席行政長官,一個月的薪水有四千盧比。我女兒只要愿意就可成為上校太太。要是我開一張兩千鎊的票據要我的首席行政長官兒子明天付款,先生,他的代理人亨利·亞歷山大肯定立刻予以兌現,先生。不過塞德立家族向來自愛自重。”

親愛的讀者,很難說你我不會在某一天陷入這樣的境遇。我們的朋友中落到這般地步的難道還少嗎?我們可能會走背運;我們可能精力不濟;我們在人生舞臺上的位置可能被身手較好而年紀較輕的演員取代——一旦風水倒轉,你我就會窮愁潦倒。那時候,熟人遠遠看見了你,會穿過馬路躲到街對面去;還可能更糟,那就是握手時只向你伸出兩個指頭,在同情的幌子下居高臨下使你難堪——你明明知道,等你轉過身去,你的朋友便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可憐的倒霉蛋,他干了多么荒唐的蠢事!那家伙白白錯過了多好的機會!”

其實,一輛自備馬車和一年三千鎊進款的得與失,不見得就是上帝的最高賞賜或世界末日。江湖騙子有發跡的,也有敗露的。小丑跳梁,袍笏登場;無賴得志,青云直上——但也可能反過來,總之,和我們中間最有才華、最正直的人一樣,有幸有不幸。既然如此,我說兄弟,名利場的富貴榮華又值得幾何?很可能……不過,我離題太遠了。

塞德立太太如果是個精力充沛的女人,丈夫破產后她也許不甘心無所作為,可能會租下一所大房子,招房客、包伙食。落難的塞德立先生完全可以勝任包飯房東太太的丈夫這份差使,做一個夫君親王[33]、掛名老板、不做主的主人,切切肉、分分菜,甘心給占據首席破交椅的太太管管家、當配角。我見過一些有稟賦、有教養的人,一度前程似錦,壯志凌云,年輕時經常大宴鄉紳,養著不少騎獵專用的好馬,到后來乖乖地給小氣碎嘴的老婆子切羊腿,在他們無聊的餐桌上還裝作主人模樣。但是,我已說過,塞德立太太缺乏足夠的勇氣像《泰晤士報》的召租廣告上常可讀到的那樣,“歡迎少數經過挑選的房客加入一個音樂氛圍很濃的歡樂家庭”。命運把她拋到荒灘上,她甘于在那里擱淺。可見這老兩口已無戲可唱。

我并不認為他們有多么痛苦。也許可以說,他們在面子問題上落難后比得意時更敏感些。塞德立太太往往下樓去,在底層整潔的廚房里和克拉普太太一起待上好半天,在房東太太眼里,她始終保持著相當身價。那名愛爾蘭女仆蓓蒂·弗拉納根愛變換帽子的款式和緞帶的顏色;她往往自作主張,也不勤快;廚房里的蠟燭浪費得厲害;她用茶葉和糖也是大手大腳,等等,等等。凡此種種,塞德立太太都很在意并覺得可笑,正像過去愛管家下人等的事情一樣——當初老宅內男仆有桑波、一名車夫、一名馬夫和一名跑腿小廝,女管家則帶領著一幫女傭人,有關昔日的光景老太太每天不知要提到多少回。除了蓓蒂·弗拉納根,似乎整整一條街上所有的打雜女工也都要她關心。她知道其他小屋的每一戶房客付多少或欠多少并不昂貴的租金。看到那個女戲子盧日蒙太太帶著來歷不明的家屬打一旁走過,她就閃開些。當藥師的老婆佩斯勒太太坐在丈夫出診用的單套輕便車上經過,她便把頭抬高些。為了買一便士塞德立先生愛吃的大頭菜,她會跟賣蔬菜的聊上不少時間;她注意送牛奶的和面包師的兒子是不是做手腳;她上肉鋪買一塊羊腰肉,老板接待塞德立太太的工夫足夠他賣出幾百頭牛。星期天作肉食配菜的土豆,她會一一點數;每逢這樣的日子,白天她穿上最好的衣服去教堂兩回,晚上還要讀布萊爾[34]的布道書。

那天也是星期日,老塞德立照例帶小外孫喬吉到附近的公園去瞅瞅當兵的,或上坎辛頓花園喂鴨子玩兒,平日則因“有事”不能享受這份天倫之樂。喬吉愛瞧紅軍裝。外公告訴他說,他爸爸是個有名的軍人;老外公曾向好多胸前佩戴滑鐵盧獎章的軍士之類鄭重其事地介紹,這孩子是第——團歐斯本上尉的兒子,他父親是在光榮的六月十八日光榮犧牲的。他有過幾次請那些軍士喝一杯黑啤酒,這且不說。在最初幾次星期日散步中,他還有慣壞小喬吉的傾向,亂塞蘋果和姜餅給外孫吃,損害了孩子的健康——直至愛米莉亞宣布喬吉再也不跟外公出門,后來還是老紳士以他的人格莊嚴地保證,決不給孩子買糕餅、棒糖等小攤上的貨色。

塞德立太太和愛米莉亞之間為了小孩的事存在著某種隔閡,母女倆都有些暗暗妒忌對方。那還是在小喬吉出生不久的一天晚上,愛米莉亞坐在小客廳里做針線活,幾乎沒有發覺老太太什么時候走出屋子,突然聽見原先已經睡著的孩子哭了起來,她本能地跑到樓上育兒室去——竟發現塞德立太太正偷偷摸摸在給嬰兒灌達菲萬靈露[35]。愛米莉亞可算得凡人中性情最溫柔、最和順的了,可是看見別人擅越她做母親的職權,也會氣得渾身哆嗦。她平時臉色蒼白,現在陡然漲紅,直紅到跟她是個十二三歲小姑娘時相仿佛。她把孩子從她母親懷里奪過來,再抓起藥瓶;老太太氣呼呼地瞪著她,握住那柄小茶匙怒不可遏。

愛米莉亞把瓶子往壁爐里扔得粉碎。

“我可不愿讓孩子中毒,媽媽,”愛米喊道,同時雙手摟住孩子使勁搖晃,憤怒的眼睛直瞪著自己的母親。

“中毒,愛米莉亞?!”老太太說;“你就這樣跟我說話?”

“除了佩斯勒先生給他配來的,別的什么藥我都不讓他吃。佩斯勒先生說達菲萬靈露是毒藥。”

“好極了;這么說,你認為我是個殺人兇手嘍,”塞德立太太接過話茬。“你就這樣跟你的母親說話。我是倒了大霉,才落到這個地步;我有過自備馬車,到如今只能用兩條腿走路。可我原先還不知道自己是個殺人兇手,多謝指點。”

“媽媽,”可憐的愛米莉亞說,她的眼淚隨時都會掉下來,“您別揪住我的一兩句話不放,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并不是說您存心害這可愛的孩子;只不過——”

“哦,不,我的寶貝——你只不過說我是個殺人兇手;既然這樣,還是把我關進監獄為好。不過,你小時候我可沒有給你吃過毒藥,而是讓你受最好的教育,凡是能請到的老師,不管花多少錢也要請他們來教你。不錯,我帶過五個孩子,三個沒有養大。我最疼的一個孩子小時候害哮吼[36]、出牙時脹痛、出麻疹、鬧百日咳,一直由我日夜照看;我們花了大把大把的錢請外國老師來家里教她,后來又送進平克頓女校進一步調教——如今她竟說我是殺人兇手。我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哪有她這樣的福分,可我懂得尊敬父母,但愿多活些日子,總希望多少有點兒用處,哪兒能整天關在自己屋子里,沒精打采地端名門閨秀的架子。啊,歐斯本太太!您可千萬別用自己的胸膛去暖和一條毒蛇,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媽媽,媽媽!”不知所措的愛米莉亞急得直嚷,她懷里的孩子也扯開嗓子拚命哭叫。

“說我是殺人兇手!跪下來祈求上帝清洗你那顆忘恩負義的黑心吧,愛米莉亞,也許上帝會像我這樣寬恕你。”說完,塞德立太太昂首走出小客廳,嘴里再次嘀咕著毒藥二字,以此作為她這篇慈悲祝福辭的結束語。

直到塞德立太太離開人世,她和女兒之間的這道裂痕始終未能完全彌合。這次齟齬給了老太太一件妙處說不盡的法寶,她以女人特有的本領變著法兒、不依不饒地加以利用。例如,此后有好幾個星期,她幾乎不跟愛米莉亞說話。她警告傭人別去碰孩子,否則歐斯本太太會生氣的。她要女兒去瞧瞧,在天天為喬吉調制的粥狀糊類食品中有沒有毒藥,免得疑神疑鬼。每當街坊問起孩子的健康狀況時,她便酸溜溜地要人家去問歐斯本太太,并且說:她可不敢打聽孩子好還是不好,她絕不去碰那孩子一指頭,盡管那是她的心肝寶貝、親外孫,因為她不懂怎么帶孩子,一不留神還會殺了他。逢到佩斯勒先生來問診時,老太太對他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簡直不屑一顧,致使那位醫生竟稱,他有幸上西斯爾伍德勛爵府中出診,就連勛爵夫人的架子也沒有老塞德立太太那么大,盡管他從未收過后者分文診費。

就愛米這方面而言,她很可能也有妒意;其實,哪個母親不妒忌代她照管孩子的人,生怕別人搶占自己在孩子心中第一號親人的位置?反正有一點是肯定的:現在任何人照管孩子,她都會感到不自在,于是她再也不讓克拉普太太或愛爾蘭女仆給孩子穿衣換尿布之類,恰似小床上方掛著她丈夫的一幀小型瓷畫像,她也從不讓她們擦洗。當初這可憐的姑娘出嫁時告別了那張小床,如今她又回到娘家睡這張小床;這一住就是無聲無息的好多個年頭,在漫長的歲月里雖然沒少流眼淚,但她還是幸福的。

這間小屋凝聚著愛米莉亞的全部心血,珍藏著她所有的寶貝。她在這里撫育自己的兒子,在這里本著持之以恒的愛心護理一次又一次的小兒疾病。從某種意義上說,死去的喬治在兒子身上獲得了再生,只是比過去更好,仿佛已從天國歸來。那孩子的音調、眼神、動作在無數細微的特征上酷似其父,以致每當母親把他緊緊抱在懷里時,她那顆寡婦的心就會顫動不已。孩子時常問她為什么流淚,愛米莉亞并不諱言因為他太像父親。她經常跟兒子談他死去的父親,向天真好奇的孩子訴說自己多么愛喬治,以前即使對喬治本人或自己少女時代最信得過的摯友,也遠遠沒有如此傾心相告。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她從來不提此事,羞于向他們袒露自己的情懷。很可能小喬治不會比他們更理解她;但她無保留地信任孩子的耳朵;而且只向他吐露自己心靈的秘密。這個女子的喜悅本身實際上近乎悲哀,至少這種喜悅是那么纖柔,只能表現為眼淚。她的情感太荏弱,太靦腆,恐怕不應該形諸筆墨。佩斯勒大夫如今已是一位當紅的婦科名醫,在曼徹斯特廣場擁有一所住宅,有一輛豪華的深綠色馬車,不久還可望被冊封為爵士;他告訴我,在孩子斷奶時,她的憂傷之狀即使殘忍如希律王[37]見了,心中也會老大不忍。好多年前,佩斯勒先生心腸軟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當時以及后來很長一個時期,他妻子一直對歐斯本太太忌妒得要命。

醫生太太可能有充分的理由吃醋。愛米莉亞的熟人圈子并不大,其中大多數女人也有這種感覺,她們見男人對她都這么激賞,就是氣不忿兒。幾乎所有接近過她的男人都喜歡她,不過要是問究竟為什么,他們無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不是那么鋒芒畢露,談不上機智俏皮,算不得聰明過人,相貌也未必特別出眾。可是無論她走到哪里,總會使每一個男人心旌搖動,同樣也會使所有的女人瞧不起她,信不過她。依我看,她的可愛之處大概主要在于她的可憐——這是一種溫馴、柔婉的順從,似乎在呼吁她遇到的每一個男人予以同情和保護。我們已經知道,在第——團,盡管她在那里只跟喬治的少數同僚交談過,可是如有必要,軍官食堂里所有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都會一躍而起,拔刀出鞘,為保護她舍身拚殺。同樣,寄寓在富勒姆狹小的住所,雖然她交往的圈子不大,可還是令每一個男人欣賞她,喜歡她。這個安詳嫻靜的小寡婦,每次在當地一些商人家門前經過,或上他們的店鋪買些零星雜貨,他們總是恭恭敬敬地招呼、接待她;即使身價大如曼戈太太或她的兒媳瑪麗小姐,恐怕也不會受到更高的禮遇。順便提一下,曼戈太太乃是十字托缽修會街上大商行“曼戈和普蘭頓公司”的老板娘,在富勒姆松林道擁有一幢豪華的別墅,光臨她家夏季早餐會的常有公爵、伯爵等貴客,她坐車往來于教區各地時,有身穿簇新黃色號衣的跟班護送,那兩匹棗紅馬哪怕在肯辛頓皇家養馬場也挑不出來;她的兒子現在是大商行的首腦,所以卡斯爾莫爾迪伯爵的女兒瑪麗小姐才下嫁到曼戈家來。

且不說佩斯勒醫生,就連他的年輕助手林頓先生也公開表示自己隨時愿為歐斯本太太效犬馬之勞。這位長相不俗的年輕紳士多半給女仆和小商人看病,每天都可以看到他在診所里讀《泰晤士報》,塞德立太太對他比對佩斯勒先生客氣些;如果喬吉有什么不舒服,他一天會上門來兩三回為小家伙瞧病,而且壓根兒不想收費。他會從診所的抽屜里找出一些咳嗽糖、敗火通便的羅望子果之類送給小喬吉,精心配制一些香甜可口的糖漿和藥水,孩子十分樂意服用。在喬吉出麻疹那個難忘而可怕的一周內,他和佩斯勒先生曾守在孩子床前熬過兩個通宵;當時瞧著孩子母親的恐怖神情,你會以為世上從來沒有人得過這種病呢。他們為別的病家出過這么多力嗎?松林道的拉爾夫·普蘭塔金涅特、格溫多琳和君妮弗·曼戈兩姐妹害過同樣的兒科病癥,那兩位行醫的是不是也為他們熬過夜呢?小喬吉出麻疹還傳染給了房東的女兒小瑪麗·克拉普,難道他們也通宵守在她床邊?如果尊重事實,就只能說:沒有。那兩位行醫的睡得挺安穩,至少在小瑪麗出麻疹期間沒熬過夜,他們說她的癥狀很輕,幾乎可以不治而愈,僅僅配了一兩瓶藥水給她送去,到了病孩逐漸康復時,就在藥水中加些金雞納皮,總之一切都是做做樣子,根本不當回事兒。

再拿住在街對面的小個兒法國人來說吧。這位有騎士[38]頭銜的舊貴族,在附近幾所學校里教法語,夜晚常可聽到他在家里拉一把像害哮喘的破小提琴,荒腔走調地演奏一些老掉了牙的加沃特舞曲和小步舞曲。這個假發上灑粉的老頭兒總是彬彬有禮,每一個星期天都要上漢默斯米思的修道院禮拜堂;他在思想、品行、舉止等一切方面完全不像他那些野蠻的大胡子同胞,后者走過巴黎的英國大使館時,至今仍然叼著雪茄沖你橫眉怒目,一直在詛咒兩面三刀的英國佬。且說這位上了年紀的德塔隆盧日騎士,一提起歐斯本太太,他先要嗅一撮鼻煙,然后做一個優美的手勢抖去沾在衣服上的煙末星子,再把手指頭撮合在一起放到嘴邊親一下,吹一口氣放開指頭,用法語發出一聲贊嘆:“啊!伊人只應天上有!”他發誓說,每當愛米莉亞在布朗普頓的小巷里走過,花兒就會在她腳下盛開。老騎士管小喬吉叫丘比特,總要向他詢問他媽媽維納斯近來可好,并告訴聽傻了眼的愛爾蘭女仆蓓蒂·弗拉納根:喬吉的媽媽是侍候愛情女皇的美惠三女神[39]之一。

愛米莉亞不費吹灰之力在無意間贏得普遍的贊譽,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她和家里人做禮拜在本區的一所非圣公會教堂,該堂的助理牧師比尼先生文質彬彬,性情溫和,上這位寡婦家走訪得很勤,經常把小喬吉抱到膝上輕輕顛搖,還愿意教他拉丁文,惹得替他管家的姐姐無名火起。

“她身上什么優點也沒有,貝爾比,”那位老處女說。“她上這兒來喝茶那一回,整個晚上沒說一句話。她不過是個沒精打采的可憐蟲,我相信她壓根兒不懂得什么是感情。你們這些老爺們兒著迷的不就是她那張俏臉蛋兒嘛!格立茨小姐有五千鎊,還可能繼承其他財產,性格也鮮明得多,依我看要勝過那可憐蟲一千倍。我知道,要是格立茨小姐長得好看些,你準覺得她十全十美。”

很可能比尼小姐的話極有道理。漂亮的臉蛋確實能喚起那些混賬男人的同情心。一個女人也許聰穎、純潔如智慧女神,但要是其貌不揚,我們甚至不屑一顧。有了一雙明眸,再蠢再笨也可以不計較。即使語言無味,只要出自兩爿櫻唇和一副甜潤的嗓子,照樣悅耳動聽。所以,女士們憑著她們一貫正確的是非觀念論定,一個女人如果長得漂亮,那就必蠢無疑。哦,女士們,女士們!你們中有些人倒是既丑又蠢的。

關于本書主要人物之一的生活,筆者所能奉告的都是些身邊瑣事。賢明的讀者無疑已經洞察,在她的故事里邊找不到異象奇跡;如果有一本日記把她從兒子出生以后這七年中所發生的事一一記錄下來,恐怕找不出幾件比前頁所述孩子出麻疹一節更值得一提。對了,有件事曾令她萬分詫異:某一天,前面提到的助理牧師比尼先生,請求她把歐斯本這個姓氏換成比尼。當時愛米莉亞滿臉緋紅,眼睛和聲音里都飽含著淚水,她先說比尼先生過于抬舉她,接著為牧師先生對她和她那可憐的孩子如此關懷深表感激,但又說,除了她失去的丈夫,她絕對無法考慮與其他任何人結合。

四月二十五日和六月十八日,分別是愛米莉亞出嫁和喪夫的日子,這兩天她總是一直待在自己屋里紀念逝去的愛人。至于平日夜晚,孩子在她床邊的搖籃里安睡,她孤衾思夫的時間更是無法計算。白天她還有事可做:她得教小喬治讀和寫,還教兒子學點兒畫。她也看書,為的是可以把書中的故事講給兒子聽。在周圍外部事物的影響下,孩子的眼界漸漸開闊,思想逐步拓展,她也隨之盡自己的綿力教孩子認識誰是世間萬物的創造者。每天夜晚和清晨,母子倆都在一起向我們的天父祈禱:母親用她整個心靈恭順地祝告;孩子跟著咬舌照念。他們每次都祈求上帝賜福給他親愛的爸爸,仿佛喬治還活著,和他們一起在這間屋子里似的。母子倆這種誠惶誠恐的感情交流,想必能使目睹或記得自己也曾身歷其境的每一個人為之動容直至心顫。

她每天要花很多時間干這干那:給這位小少爺梳洗穿衣;在吃早點以及在外公出門“辦事”之前讓孩子先作一會兒晨跑;別出心裁地給他做一些最好看的衣服,為此目的這位節儉的寡母只好把自己作新婦時所有的衣服全拿出來,每一小塊可用的料子都加以重新剪裁,改動拼接——因為歐斯本太太自己總是穿黑衣裙,戴一頂系黑色絲帶的草帽(這副打扮令她母親非常生氣,老太太倒是喜歡衣著光鮮,特別在落泊以后)。其余的時間她便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克盡孝道。她曾硬著頭皮學會玩克立別集[40],如果晚上老紳士不上俱樂部,便陪父親打牌解悶。愛米莉亞還為他唱歌,如果他想聽的話,那倒是個好兆頭,因為樂聲照例會把他送入甜蜜的睡鄉。她為父親謄清為數頗多的備忘錄、信件、設想和計劃,老紳士正是通過她抄寫的廣告信通知他的大部分舊相識,他成了黑金剛石和無灰煤公司的代理人,可以向朋友們和廣大客戶提供優質煤,價格為每喬爾鈞[41]——。他僅僅在廣告信中花哨地簽上自己的名字,顫顫巍巍地用一手辦事員的書法填寫地址。有一封這樣的信通過考克斯和格林伍德先生轉寄到了第——團的鐸炳少校那里,但彼時少校在印度馬德拉斯,不需要購煤。然而他認得出信上的筆跡。天哪!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把寫這些字的那只手握在他自己手中!以后又來了第二封廣告信,告知少校說,約翰·塞德立公司在葡萄牙的波爾圖、法國的波爾多和西非的圣瑪麗島設有代理行,可向公司的朋友們和廣大客戶提供最負盛名的極品波爾圖葡萄酒、雪利酒和紅酒,價格公道,量多優惠。鐸炳聞風而動,拚命向總督、司令、法官、各團軍官以及他在管區內認識的每一個人游說,把大量訂單寄回英國向塞德立公司訂購酒類,使塞德立先生和克拉普先生(即該公司全體股東)驚詫失措。這突如其來的好運氣竟促使可憐的老塞德立打算在市中心蓋一棟樓,招一大幫雇員,造自己的碼頭,讓代理商遍布全世界。但是,此后再也沒有訂單寄來。老紳士原先在品酒方面有其獨到之處,現在這種鑒賞力已然消失。軍官食堂里詛咒鐸炳少校的罵聲不絕于耳,因為那里進了這么多劣酒,他是罪魁禍首。他只得回收一大批酒,拿到別處去公開甩賣,自己承受大筆虧損。

至于焦斯,他此時已被提升到加爾各答稅務署任職;郵局給他送來一大堆這樣的售酒廣告,內附他老子的便簡一紙,做父親的說這宗生意事關重大,現在就指著兒子大力幫忙,并且給他寄來精選的佳釀若干(詳見提貨清單),要他照賬單如數付款。焦斯見函暴跳如雷,認為自己身為稅務署官員,他的父親竟要他兜售酒類,真是丟人現眼。于是他斷然拒付賬單,還給老紳士寫了一封很不客氣的信,要他別再添亂。拒付的賬單退回后,塞德立公司只得用馬德拉斯那筆生意的利潤再加愛米的一小部分積蓄填補缺口。

愛米莉亞除了每年五十鎊的撫恤金,另有一筆五百鎊的款子,據她丈夫的遺囑執行人稱,那是歐斯本去世時留在代理人那里的存款余額。作為小喬吉的監護人,鐸炳建議把這筆錢拿出來交給一家印度代理處生八厘年息。塞德立先生以為少校自己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強烈反對這個計劃。他去找代理人當面聲明此款不得動用,不料大吃一驚地獲悉,代理人手中根本沒有這筆錢,而已故的上尉遺留的全部財產不超過一百鎊,老紳士所說的五百鎊肯定是另外一筆款子,具體細節只有鐸炳少校知道。老塞德立越發確信其中有詐,便向少校追問。他聲稱自己是女兒的第一親屬,聲色俱厲地要求提供已故歐斯本上尉的賬目清單。鐸炳又是囁嚅,又是臉紅,語無倫次,不知所云,更使對方認準他是個騙子。老紳士用莊重的口吻向那名軍官指出一個他稱之為鐵一般的事實,直截了當地說他相信鐸炳少校非法侵吞他已故女婿的錢財。

鐸炳聽他說出這樣的話,實在受不了,要不是指責他的人年紀這么大,又那么可憐,在他們談話的斯勞特咖啡館一處雅座內,兩人之間很可能會發生一場激烈的爭吵。

“到樓上去,先生,”少校結結巴巴地說。“我堅持要您跟我到樓上去,我會讓您明白,受損的一方究竟是誰:是可憐的喬治,還是我?”

他把老紳士拉到樓上自己落腳的客房里,從抽屜內取出歐斯本的賬目以及喬治出具的厚厚一沓子借據——應當為后者說句公道話,他總是主動寫了借據交給對方。

“他在離開英國之前還清了所有的欠債,”鐸炳補充說,“但他倒下時所剩的錢全部加在一起還不足一百鎊。是我和他另外幾個軍官朋友一起拿出自己的積蓄,才湊夠這一小筆錢,而您竟血口噴人,說我們想欺騙孤兒寡母。”

塞德立羞愧難當,啞口無言。不過,威廉·鐸炳向老紳士撒了個彌天大謊:那五百鎊其實全是他一人所出;另外他還安葬了他的朋友,負擔了可憐的愛米莉亞遭此不幸后在布魯塞爾的一切開支以及回國的全部盤纏。

關于這些費用老歐斯本從來不曾勞神考慮過,愛米莉亞的其他任何親屬乃至愛米莉亞自己也沒有想過。她信任鐸炳少校如同信任自己的賬房。盡管少校經手花的錢往往是一筆糊涂賬,她也從不過問;至于她欠少校的債是個什么數目,她頭腦里根本沒有這么回事兒。

她遵守自己的諾言,每年給遠在馬德拉斯的少校寫兩三封信,內容都是關于小喬吉的。鐸炳把這些信視為無價之寶。愛米莉亞每次來信,他一定及時作復,而從不主動寫信。但他經常不斷地給他的教子和愛米莉亞寄贈各種各樣的紀念品。例如他定購并寄去的圍巾有整整一匣,還有一副象牙雕刻的象棋則來自中國,堪稱精美絕倫。兵卒分別是綠色和白色的小人兒,手持真正的劍和盾;馬的造型為騎士;車是馱在象背上的城堡。佩斯勒先生說:“松林道曼戈太太的一副棋子兒也沒有這樣細巧。”小喬吉得到這副象棋后歡天喜地愛不釋手,他用印刷體字母寫了生平第一封信,感謝教父送給他這份禮物。鐸炳曾寄來外國的蜜餞和泡菜,這位小少爺把放在碗柜里的泡菜偷偷嘗了一些,差點兒沒把他嗆死。他相信一定是自己偷吃得到報應,這東西辣得要命。愛米把這個小故事寫信告訴少校,筆調詼諧有致,鐸炳感到欣慰的是她在逐漸振作起來,現在有時也能開開心了。他寄去兩條披肩:一條白色的給愛米;一條黑色帶棕櫚葉圖案的給她母親。另外兩條冬季用的紅圍脖是給塞德立先生和小喬治的。據塞德立太太了解,那圍脖每一條至少值五十畿尼。她去布朗普頓的教堂就裹上少校送給她的禮物,很有氣派,一些女友紛紛向她表示贊賞和祝賀。愛米的白披肩與她素樸的黑衣裙也十分匹配。

“偏偏愛米對他沒有半點兒意思,真要命!”塞德立太太向克拉普太太以及布朗普頓的朋友們都這么說。“焦斯從來不寄這么貴重的禮物給我們,什么都舍不得,我認定他就是摳門兒。少校對愛米真是愛得連命都不要了;可是只要我在愛米面前提一個字兒,她就會漲紅了臉哭起來,然后到樓上去望著那小瓷像發呆。我對那小瓷像簡直煩透了。真不知道老天為什么要讓我們認識可惡的歐斯本一家子,有了幾個臭錢就那么神氣!”

小喬治的孩提時代就是在這些凡人瑣事的環境中度過的。這男孩在成長過程中顯得體質孱弱,嬌氣很重,浮躁有余而剛烈不足,對待賢淑的母親簡直飛揚跋扈,盡管自己深深地依戀著她。在他周圍那個小天地里,其余的人也都是他的臣民。孩子漸漸長大,大人們見他如此唯我獨尊而且處處酷似其父,越來越感到詫異。他什么都愛刨根問底,好奇的孩子大都如此。他的觀察力相當敏銳,提問也常在點子上,他的老外公認為這一切簡直神了,在酒館里翻來覆去講他的小外孫懂得那么多,真是個天才,這些故事整個俱樂部的成員都聽膩了。喬吉對外婆采取的是一種不跟她一般見識的冷淡態度。喬吉的親人屈指可數,他們相信這孩子舉世無雙。他繼承了父親自命不凡的性格,很可能覺得他們的看法沒錯。

他快滿六周歲時,鐸炳開始頻繁地寫信給他。少校期待著獲悉喬吉要上學念書了,希望他在學校里做個優等生;也許他需要一位好的家庭教師?到了他該開始學習的時候,他的教父兼監護人委婉地指出,孩子受教育的費用對他收入微薄的母親將是沉重的負擔,表示自己愿意支付這筆費用,希望能得到同意。總之,少校處處為愛米莉亞和她的孩子著想,并指示他的代理人必須保證喬吉得到圖畫書、蠟筆盒、文具箱等學習和娛樂用品。在喬吉六周歲生日前三天,有位紳士坐一輛單套輕便馬車,由一名跟班陪著來到塞德立先生家要見喬治·歐斯本少爺;那是水渠街軍服店的伍爾西先生,遵照鐸炳少校的吩咐來給小少爺量尺寸做一身料子套裝。當年他曾有幸給上尉先生——小少爺的父親——做過不少衣服。

鐸炳小姐(無非是按她們的少校哥哥的意愿行事)有時也坐自備大馬車來訪,邀請愛米莉亞和小喬吉一起去兜風,如果他們母子有興的話。小姐們這般賞臉,如此客氣;令愛米莉亞渾身不自在。但她總是柔順地忍受下來,因為她生就一副委曲求全的性格,何況坐華麗的馬車那種氣派會給小喬吉帶來極大的歡欣。鐸炳小姐偶爾請歐斯本太太讓孩子去她們那兒玩上一天,喬吉每次都很高興前往丹麥山莊她們家那座漂亮的花園住宅,那兒的溫室里有成熟的葡萄,籬形棚架上結著桃子。

一天,鐸炳小姐專誠前來告訴愛米莉亞一件事,她們相信她聽了一定很高興——事關她們親愛的威廉,這是一條特大新聞。

“什么事?是不是他要回來了?”愛米莉亞問,眼睛里閃耀著喜悅的光芒。

哦,不,才不是那么回事。但她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親愛的威廉快要結婚了,是跟愛米莉亞一位很要好的朋友的親戚——格露維娜·奧多德小姐,也就是邁克爾·奧多德爵士的妹妹。這位小姐已動身去馬德拉斯,要在兄嫂家中住一陣兒;大家都說她才貌雙全,不可多得。

愛米莉亞“哦”了一聲。這的確是個好消息、大喜訊。但據她推測,格露維娜不大可能像愛米莉亞的老朋友、心地極其善良的奧多德夫人。不過——不過她的確非常高興。然后,在一陣莫名其妙的沖動下,她把喬吉抱起來異常溫柔地親了幾下。當她放下孩子的時候,眼睛是濕漉漉的。這次兜風她幾乎一言不發——不過她感到非常高興,真的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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