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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孤兒寡母

卡特布拉山大戰和滑鐵盧大戰的消息是同時到達倫敦的。《公報》最先發布這兩大戰役的結果,光榮的喜訊令全英倫為勝利而雀躍,也因憂慮而顫栗。細節詳情接踵而至,捷報之后便是負傷和陣亡將士的名單。翻開《公報》讀名單的那份恐怖,任何人都描寫不出來!試想,有關佛蘭德斯戰役的重大消息傳到全英倫的每一個村落、每一戶人家,人們從頭至尾讀了各團的傷亡名單,知道他們的親人是死是活,心情是何等興奮、感激或悲痛、哀傷。只要不怕麻煩去翻一下當年的舊報,盡管時隔多年,而且只是從旁觀者的角度,可還是能感受到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的那份心跳。傷亡名單一天又一天連續見報;讀完一天的只是停在半道上,好比看小說還得下期待續。當那些報紙一份接著一份剛剛從印刷機里印出來的時候,試想每天等著看報的人是什么心情?如果說僅僅兩萬英國人上戰場的這一仗在我國會如此牽動人心的話,那么不妨想象一下,此前二十年間整個歐洲處于什么樣的狀態?前前后后打仗的人不是成千,不是上萬,而是幾百萬;其中任何人每消滅一個敵人,也就對遠方另一顆無辜的心造成永難平復的創傷。

著名的《公報》給歐斯本一家帶來的消息,對兩姐妹和她們的父親是十分可怕的打擊。姐妹倆并不強抑自己的悲傷,可是命運和不幸施加于一貫皺眉蹙額的老父身上的壓力更為沉重。他力圖使自己相信,這是那小子不遵父命自作自受。他不敢承認自己也被如此森嚴的天譴震懵了,沒想到自己發出的詛咒竟然這么快就告應驗。有時候他會驀然間不寒而栗,仿佛他兒子死于非命果真是他一手造成的。本來重歸于好還有機會。那小子的老婆也許會死去,或者他可能回家來說:“父親,我錯了。”但現在沒有希望了。他已站到不可逾越的鴻溝另一邊,哀怨的眼神直盯著老子。老歐斯本記得過去兒子有一回發高熱也是這樣的眼神,當時人人都以為這孩子命在旦夕,他躺在床上不說一句話,只是悲戚戚、直愣愣盯著不知什么目標。仁慈的上帝啊!那時候做父親的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緊緊跟在醫生后面苦苦哀求;及至高熱退去,病勢轉危為安,孩子開始康復,眼睛望著他,重又認得自己的父親時,壓在他心上的一塊石頭才算落地。然而現在已無藥可救,父子和好也成了泡影;最受不了的是,再也沒有知過認錯的話語,來撫平做父親的尊嚴受到傷害的無比憤恨,促使被狂怒毒化的血液在體內恢復平穩自然的循環。很難說究竟哪一種痛苦最傷放不下架子的人父之心:是他的兒子永遠越出了他的寬恕所能達到的范圍,還是他自己的尊嚴期待聽到的求饒已成絕響?

然而,不管他心中有什么樣的感受,這個倔老頭兒就是什么也不跟別人說。他在女兒面前從不提到兒子的名字,但他吩咐大女兒讓全家女眷女仆服喪,并說他希望男仆也穿深黑色的衣服。請客、娛樂自然統統取消。他跟未來的女婿不作任何磋商,雖然女兒的婚期已定,但只要看老歐斯本的臉色,布洛克先生便噤若寒蟬,也不敢以任何方式推動婚禮的各項準備。有時他和未婚妻她們在客廳里悄悄議論此事,那里老爺子從不進去。歐斯本先生經常待在自己書房里。房屋的前半部分全部關閉,等舉哀結束以后再說。

大約在六月十八日之后三個星期,歐斯本先生的相識、老威廉·鐸炳爵士來到拉塞爾廣場他家拜訪;爵士面色煞白,情緒非常激動,一定要面見歐斯本先生。他被引進屋以后說的頭幾句話,主人和客人自己都不知所云。接著他從一個信封里取出另一封信,上有很大的紅色封蠟。

“第——團有一名軍官今天到達倫敦,”高級市政官略帶幾分猶豫說道,“我兒子鐸炳少校請他帶來一封信。我兒子信中附有另一封信是給你的,歐斯本。”高級市政官把信放到桌上,老歐斯本直瞪著它,好一陣子一聲不吭。他的眼神著實讓來客害怕,后者帶著歉疚的表情對悲不自勝的主人注視片刻,再也沒說一句話,便匆匆離去。

信上的字跡熟悉得很,那是喬治冒冒失失的手筆。這正是六月十六日尚未拂曉時他向愛米莉亞告別前寫的那封信。一大塊紅色封蠟上的印戳,乃是老歐斯本從《貴族源流概覽》中僭用的紋章,還帶有一條拉丁文銘言“戰爭中有和平”——紋章原為一個公爵家族所有,虛榮熏心的老商人竭力假想自己與他們是本家。寫此信的那只手,再也不會握筆或舉刀了。就是用來按在封蠟上的那個印戳子,也在喬治橫臥戰場時從他尸體上被偷走了。這事他父親并不知道,老頭兒只是坐在那里對著信發愣,一副嚇呆的模樣。剛才他走過來想要把信拆開,險些跌倒。

你有沒有和自己的好朋友鬧翻過?他在你們相親相愛、無話不談的時期寫來的信,如今簡直是在罵你,令你惡心。洋溢其中的友情已經死亡,面對那些信誓旦旦的表白追憶往昔,這樣的傷逝實在無聊。那些書簡無異于一塊塊墓碑豎立(說“橫臥”更確切些)在愛的殘骸旁,碑文全是謊言。對于人生這本大書,對于浮世眾生孜孜營求的一切,它們做了陰郁、殘酷的注解。這樣的信我們大多數人收到或寫出過不計其數,足夠塞滿幾抽屜。那是我們保存著、可又怕去觸動的隱私。老奧斯本哆嗦了好半天,才把死去的兒子寫給他的信拆開。

可憐的孩子信中的話不多。他太自尊了,心中滿懷深情也不肯形諸筆墨。他只說,在這大戰前夕他要向父親珍重道別,同時懇切地請求父親善待他撇下的妻子(也許還有孩子)。他深表愧悔地承認,由于生活不檢點,揮霍無度,母親留下的那筆小小遺產已被他花去大半。他感謝父親先前的慷慨大度,并且保證,無論自己倒在戰場上還是得慶生還,他的行為都不會讓喬治·歐斯本這個名字蒙羞。

他的英國脾性、他的傲氣,也許還有幾分不好意思,阻礙他說得更多。喬治寫完了信,還在父親的姓名上吻了一下——那是他父親無法看見的。這封信從歐斯本先生手中跌落時,他想到自己對親子的鐘愛一無所獲,對逆子實施報復也沒有達到目的,只覺得一陣揪心的劇痛。他的兒子依然為父親所愛,卻依然得不到寬恕。

不過,大約兩個月后,兩位歐斯本小姐和她們的父親一起去了教堂,她們注意到父親沒有坐在他做禮拜時通常坐的位子上,而是從對面的跪墊上仰望她們上方的墻壁。兩位小姐于是也朝父親哀傷的眼神注視的方向望去,只見墻上嵌有一塊精美的浮雕石碑:畫面上不列塔妮亞[12]對著一只骨灰甕正在哭泣,一柄斷劍和一只蹲伏的獅子表示這件作品是為紀念一位陣亡軍人而獻給教堂的。當年的雕塑家可以提供好多這類喪葬圖案,現今你仍可在圣保羅教堂的墻上看到,像這樣極度夸張并且具有異教色彩的象征性標志數以百計。本世紀最初的十五年間,對這些東西的需求持久不斷。

在上述碑雕下面有那個熟悉、神氣的歐斯本紋章,一塊銘牌上鐫刻著:“紀念已故皇家步兵第——團上尉喬治·歐斯本先生,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在光榮的滑鐵盧大捷一仗中為國王陛下和祖國戰死沙場,卒年二十八歲。Dulce et decorum est pro patria mori.[13]”

看到那塊石碑,兩姐妹神經受到的震蕩太大,瑪麗亞小姐甚至不得不離開教堂。參加禮拜的會眾懷著敬意給兩位全身黑服、泣不成聲的小姐讓路,他們覺得坐在陣亡軍人紀念石碑對面的喪子老父著實可憐。

“他能原諒喬治的妻子嗎?”兩姐妹在一陣悲傷過后私下這樣交談。歐斯本家的熟人大都知道他們父子決裂的原因在于喬治的婚姻,如今也在紛紛議論老歐斯本有沒有可能與喬治的寡妻和解。在拉塞爾廣場和倫敦市中心,都有好事者就這個問題進行預測,以此打賭。

如果說,兩姐妹對于父親可能承認愛米莉亞為歐斯本家媳婦感到不安,那么,當老爺子于秋末宣布他將出國時,這種憂慮一下子增長了起來。他沒說去哪兒,但姐妹倆立刻明白他將前往比利時,她們還知道喬治的寡妻至今仍在布魯塞爾。兩位小姐經常從鐸炳夫人和她的女兒那里得到消息,對于可憐的愛米莉亞的狀況了解得相當詳細。我們的鐸炳上尉由于第——團內另一名少校陣亡而得到晉升;英勇的奧多德過去已在多次戰斗中顯示其鎮定與膽略,是役亦有出色表現,如今已成為上校并獲得最低級巴思爵士封號。

驍勇善戰的第——團在前后兩天的鏖戰中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有許多人直到秋天還在布魯塞爾養傷。大戰后有好幾個月,該城就像一座大得驚人的傷兵醫院。隨著這些士兵和軍官開始康復,花園以及各種公共休憩娛樂場所也就擠滿了傷殘軍人,年齡有大有小,他們剛從死神手中獲救,便全身心投入賭博、游樂、玩女人,這也是浮世眾生興之所趨。老歐斯本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幾個屬于第——團的。他一向十分熟悉他們的制服,對于團內人員的頭銜晉升、職務變動非常關心,談起該團的事來,提到該團的軍官,總是歷歷如數家珍。在抵達布魯塞爾以后的次日,他從公園對面的旅館里出來,見一名士兵在公園的磨石長椅上歇息,軍服上的標志正是第——團的。老歐斯本哆嗦著在這名康復中的傷兵身旁坐下。

“您是不是喬治·歐斯本連里的?”他問道,稍頓一下后又添了一句,“他是我的兒子,先生。”

那兵士并不是歐斯本上尉連里的,但他把沒有受傷的那只手舉到帽檐上,向問話的這位憔悴、頹喪的紳士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整個軍隊里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出色的軍官,”兵士哀傷地說,并告訴老紳士,歐斯本上尉那個連現在由雷蒙德上尉任連長,該連有一名軍士眼下還在城里,他的肩膀中彈剛剛傷愈不久。“您老如果有意,可以和他見面;您想了解有關第——團作戰經過的任何情況,他都能告訴您。可是您老一定已經見到過鐸炳少校,他是勇敢的歐斯本上尉最好的朋友。歐斯本上尉的太太也在此地,聽大家說她的身體很不好。據說她精神失常已有一兩個月了。不過這些事情不說您老也都知道,請原諒,”兵士臨了還附加這么幾句。

老歐斯本把一個畿尼放在兵士手心里,對他說:如果他把那名軍士帶到公園旅館來,另外還可以得到一個畿尼。有了這項許諾,老紳士很快就見到了他很想會一會的那名軍士。前面那個士兵離開旅館后,把歐斯本上尉的父親來此一事告訴了幾個同伴,說老紳士出手如何大方。接下來他們一起去大吃大喝,直到把痛失愛子的老父給的兩個畿尼賞錢花光為止。

那名軍士也是傷愈不久,在他的陪同下,老歐斯本到滑鐵盧和卡特布拉山兩地作了一次旅行,當時曾有數以千計的英國人去那兒旅行。老紳士請軍士作向導,兩人坐歐斯本先生的馬車走遍了兩處戰場。歐斯本先生見到了十六日第——團從行軍路上投入戰斗的出發點,見到他們擊退法國騎兵的一處坡地,當時法軍正窮追猛打大敗而逃的比利時人。在某一個地方曾有一名法國軍官為奪團旗與年輕的少尉搏斗,好幾名護旗的軍士已中彈身亡,當時正是歐斯本上尉奮不顧身砍倒了那個法國人。第二天第——團曾從這條大路撤退,十七日夜間他們就沿著這道土堤冒雨露營。再往前便是他們整整一天成功地守住的陣地,當時不得不頻頻重新編隊迎擊敵人騎兵的強攻,利用土堤作掩護,臥倒躲避法軍的猛烈炮火。傍晚,敵人最后一次強攻被擊退后,英軍接到命令發起全線進攻,歐斯本上尉吶喊著揮舞軍刀從山上沖下去,他就是在這個斜坡上中的彈,當即倒地死去。

“是鐸炳少校把上尉的遺體送回布魯塞爾埋葬的,”軍士用低沉的語調說,“這些您老已經知道。”在軍士給老紳士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當地的農民和小販圍著他倆不斷大喊大叫,向他們兜售據稱都是從戰場上收集到的紀念品:十字章或小十字架、肩飾肩章、鎧甲的碎片、鷹徽——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老歐斯本看過了兒子盡忠前留下英雄事跡的各處遺址,在與軍士分手時給了他一筆豐厚的酬金。喬治的墳地此前他已經看過了。事實上,他一到布魯塞爾立即坐車去了那里。喬治的遺體安臥在近郊幽雅清靜的拉凱墓園;這地方他生前曾和朋友們一起去作過郊游,當時他信口戲稱自己死后愿在此入土為安。這位青年軍官由他的好友埋葬在花園一隅的非教會用地上,有一道矮籬把它和圣堂、鐘樓、花圃、灌木叢隔開,葬在教會專用地的死者都是羅馬天主教徒。老歐斯本感到屈辱:他的兒子、一位英國紳士、威名遠揚的英國軍隊的一名上尉,竟沒有資格葬在外國的教會專用地上。我們口口聲聲說要愛他人,關心他人,其實這樣的關懷隱藏著多少假仁假義、這樣的愛又是多么自私——誰能說得清?老歐斯本對自己錯綜復雜的感情沒有靜心思索的習慣,也從不考慮他的愛子之心和勢利眼如何水火不容。他堅信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確的,認定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我行我素;一旦發現有什么擋他的道,逆他的意,他的仇恨就會像黃蜂的刺或毒蛇的牙惡狠狠指向對手。他認為自己的一切都值得驕傲,連他的仇恨也值得驕傲。一貫正確,一意孤行,從不猶豫——麻木不仁者不就是仗著這些偉大品德主宰世界的嗎?

在滑鐵盧之行的歸途中,歐斯本先生的馬車于日落時分快要近城門了,只見迎面駛來另一輛四輪敞篷車,車上坐著兩女一男,另有一名軍官騎馬隨行。歐斯本突然往后一仰,坐在他旁邊的軍士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其時自己正舉手觸帽向那位軍官敬禮,而對方也還禮如儀。原來坐在那輛車上的是愛米莉亞,她旁邊是瘸腿的年輕少尉,對面是她忠實的朋友奧多德太太。是的,正是愛米莉亞,然而老歐斯本認識的那個清秀水靈的姑娘怎么竟變成了這模樣?!她的面容蒼白、瘦削。她戴一頂寡婦帽,栗色秀發左右分開——可憐的孩子!她的目光呆滯,視而不見。當兩輛馬車交會時,她的眼睛直愣愣望著老歐斯本,卻不知前面是誰。老歐斯本也沒認出她來,及至看見鐸炳在車旁騎馬隨行,方始明白她是何人。他恨愛米莉亞。在這次路遇以前,老頭兒沒料到自己竟如此恨她。等愛米莉亞坐的車過去后,老歐斯本朝軍士轉過臉來,目露兇光瞪著忍不住向他瞧了一眼的向導,仿佛在說:“你竟敢這樣瞅我?你這該死的東西!我恨她,知道不?!正是她毀了我的希望,丟盡了我的顏面。”

“告訴那個混蛋快趕路,”他發出一聲詛咒,沖著馭者座上的聽差嚷道。

僅過一會兒,歐斯本車后路面上傳來馬蹄聲,鐸炳騎馬趕了上來。先前兩車交會時,他在想別的事情,直到往前騎了一段路,才猛然想起剛才過去的是老歐斯本。于是他轉過臉去觀察愛米莉亞見到她的公公有無反應;然而可憐的姑娘壓根兒不知道過去的是什么人。接著,天天陪她出來散散心的威廉掏出懷表一看,推說自己突然記起有個約會,所以先走了。愛米莉亞對此同樣毫無反應,只是坐著漠視眼前稀松平常的景色,漠視遠處的樹林,漠視喬治隨團開赴的方向。

“歐斯本先生!歐斯本先生!”鐸炳連聲喊著騎馬上前,并且伸出一只手。老歐斯本沒有作出愿意握手的任何表示,只是再次夾著一聲咒罵催促車夫趕路。鐸炳拉住車幫不放。“我需要跟您談談,”他說。“我是受人之托。”

“受那個女人之托?”老歐斯本兇巴巴地問道。

“不,”鐸炳回答,“受你兒子之托。”

聽了此話,老歐斯本身體往后一仰,靠在車座角落里。鐸炳讓車繼續走,自己騎馬緊隨其后,如此穿過市區直抵歐斯本先生下榻的旅館,路上一句話也不說。然后他跟著老歐斯本走進客房。過去喬治經常到這里來;這正是羅登·克勞利夫婦逗留布魯塞爾期間住的那套房間。

“請問您有何賜教,鐸炳上尉——哦,請原諒,我應該稱您鐸炳少校,既然那些真正的好漢死了,您自然可以乘虛而入了,不是嗎?”歐斯本先生用諷刺的口吻說,有時候他就喜歡這樣挖苦別人。

“那些真正的好漢確實死了,”鐸炳接過話茬。“我想跟您談談有關這樣一條好漢的事。”

“那就簡短一些,先生,”對方說完又罵了一聲,同時橫眉冷對來客。

“我來此地的身份是他最親密的朋友,”少校繼續道,“也是他的遺囑執行人。他是在投入戰斗之前立下的遺囑。您是否了解他剩下的錢多么可憐?是否了解他的寡妻處境有多么艱難?”

“我不認識他的什么寡妻,先生,”歐斯本說。“讓她回到自己父親那兒去。”

但鐸炳拿定主意沉住氣繼續說下去,不理會對方的打岔。

“先生,您可知道歐斯本太太的近況?這次打擊使她的精神完全崩潰了,差點兒要了她的命。她能不能康復還非常難說。不過,對她來說并不是毫無希望;我來就是想跟您談這件事。她很快就要做母親了。如果說喬治冒犯了您,難道您要把這罪名加到他的孩子頭上去?還是您愿意看在喬治分上寬恕那個孩子?”

老歐斯本洋洋灑灑說了一大篇,無非是自吹和咒罵:自吹是為他的所作所為開脫,以免受到良心的責備;咒罵則是為了夸大喬治的忤逆不孝。按他的說法,全英國找不出第二個做父親的能對大逆不道的兒子如此寬宏大量。可是做兒子的至死也沒有說過一句認錯的話。既然如此,那就由他去為自己的不孝和愚蠢承擔后果。至于他——歐斯本先生——本人,一向說話算數。他發過誓決不跟那個女人說話,也不承認她是自己的兒媳婦。

“您可以這樣告訴她,”老頭兒臨了還是罵不絕口;“我活著一天,就一天不會改變主意。”

此路不通,勸說無望。可憐的寡婦只能靠她那點微薄的收入或焦斯對她的接濟過日子了。

“我即使把這些話轉告她,她也不會在乎,”鐸炳凄然忖道,因為自從禍從天降以來,這可憐的姑娘被她的不幸壓得昏昏沉沉,一直神不守舍,好事壞事對她都無所謂。其實,就連友情和關懷對她也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無論什么她都毫無異議地接受下來,然后又沉浸在她的哀傷之中。

在上面那次談話之后,整整一年過去了。這一年的頭幾個月我們的小可憐愛米莉亞是在令人腸斷的深切悲痛中度過的;筆者雖然一直在觀察這顆溫柔而又脆弱的心,并對它的某些感情活動加以描述,然而眼瞅著它在命運的殘酷折磨下滲血,實在令人不忍細說。讓我們悄悄繞過這連遭顛沛、心力交瘁的小可憐的床鋪,輕輕關好昏暗的臥室房門,不要打擾她的綿綿哀思——那些善良的人就是這樣做的,在她痛不欲生的頭幾個月里,他們悉心照料她,從不拋棄她,直至上蒼給她送來安慰。這一天終于來到了——那份驚喜簡直讓你透不過氣來——可憐的小寡婦把一個嬰兒緊緊抱在懷里喂奶;那嬰兒的眼睛活像已撒手人寰的喬治,這是個小天使一般招人疼愛的漂亮男孩。聽到他的第一聲啼哭——那感覺甭提有多美妙!愛米莉亞俯身對著他又笑又哭,當小東西依偎在她懷里的時候,她胸中重又萌動祈禱的愿望,愛和希望開始復蘇——她得救了。給她治病的醫生曾經擔心她有性命之憂或變成癡呆,一直殷切地期待出現這樣的轉機,現在他們終于可以宣布,這兩種危險都已排除。看到她的眼睛再次閃亮,溫柔地望著朋友們,那些經常守護在她身邊的人,總算沒有白熬漫長的幾個月憂心忡忡的時光。

我們的朋友鐸炳即是其中之一。是他把愛米送回到英國她的娘家,因為奧多德太太接到上校丈夫的緊急召喚,不得不離開一直由她照料的病人。看鐸炳抱著那嬰兒的模樣,聽愛米莉亞欣賞此情此景發自內心的歡笑,凡是稍有幽默感的人都能分享到他們的樂趣。威廉是孩子的教父,他給這個小小基督徒買杯子,買小勺,買糊糊船[14],買珊瑚咬環,可沒少費心機。

小家伙的母親給他喂食、穿衣、換尿布,全身心投入對他的撫育。她辭退了所有的保姆,除了她自己,幾乎不讓任何人碰她的孩子。她偶爾讓鐸炳少校抱抱他的教子逗他玩兒,可算是她給少校最大最大的面子。凡此種種,這里無庸贅言。兒子是她的命根子。她活著就是為了盡做母親的責任。她把這個纖弱、無知的小東西裹在母愛之中奉若神明。孩子從她懷里吮吸的是她的生命。夜晚以及沒有旁人的時候,她會在內心深處感受到母愛的無比喜悅,那是在上帝神奇的眷顧下女人被賜予的本能,一種完全不可理喻、卻遠遠高于理智的喜悅,一種只有女人心才能體會的盲目、美妙的癡情。觀察、研究愛米莉亞的這些心理活動——這是威廉·鐸炳的任務。如果說,愛情使他能猜透愛米心中幾乎所有的感受,那么他也能看到,那里根本沒有他的位置,而且看得十分清楚,清楚得要命,哀哉!盡管明知如此,他還是乖乖地認命,并且樂于認命。

我想,愛米莉亞的父母大概完全明白少校的心思,也頗有意鼓勵他;因為鐸炳天天上他們家去,跟他們或愛米莉亞或忠厚的房東克拉普先生一家在一起,往往一待就是幾個小時。他幾乎每天都以這樣那樣的借口給每個人帶去禮物,房東家有個小女孩也是愛米莉亞挺喜歡的,干脆管他叫小糖球少校。通常由這個小姑娘充當禮儀小姐向歐斯本太太通報少校來訪。有一天,小糖球少校雇的街車來到富勒姆,小女孩見了不禁哈哈大笑,因為少校從車上搬下一匹木馬、一面鼓、一支喇叭,還有其他好多做打仗游戲的玩具,對于才六個月大的小喬吉來說,玩這些東西為時實在過早。

“噓!”愛米莉亞也許討厭少校的皮靴嘎吱嘎吱的響聲,因為孩子剛睡著。她向少校伸出一只手,可是威廉抱著一大堆玩具沒法跟她握手,愛米抿著嘴直笑。

“到樓下去,小瑪麗,”鐸炳立即對小姑娘說,“我要跟歐斯本太太談些事情。”

愛米莉亞帶著幾分驚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嬰孩放在床上。

“我是來向你辭行的,愛米莉亞,”鐸炳輕輕握住她纖細白凈的小手說。

“辭行?你要去哪兒?”她面帶微笑問道。

“你可以把信寄到我的代理人那兒去,”少校說;“他們會轉給我的。我相信你會給我寫信,不是嗎?我要離開很長一段時間。”

“我會寫信告訴你喬吉的事情,”愛米說。“親愛的威廉,你一直對他和我這么好。你瞧,他不是像個小天使嗎?”

孩子嫩紅色的小手無意識地握住少校的手指,愛米莉亞滿懷母親純凈的欣悅舉目望著他。即使最兇狠的目光也不可能更令他傷心,因為這和藹的眼神剝奪了他的一切希望。他俯身面對孩子和母親,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迫使自己說了一句:“愿上帝保佑你們。”

“愿上帝保佑你,”愛米莉亞說著抬起頭來吻了他一下。

當威廉·鐸炳靴聲橐橐地向門那邊走去時,她又說了一句:

“噓!小心別吵醒喬吉!”

她沒有聽到街車離去時的轔轔聲;她正全神貫注地瞅著在睡夢中微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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