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舍和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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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自序 不成問題的問題[1]
最近有很多人在談老舍,有人說他的作品是“自然主義”,有人說是“寫實主義”,有的說他是“時代的犧牲者”,有的說他是“咎由自取”……七嘴八舌得挺熱鬧,好像誰都有獨到精辟的見解,透著內行。我不懂文學,對文學批評更是外行,但要談老舍,我有“資格”插嘴。
要憑什么“資格”才配談老舍呢?依我看,先要能喝“豆汁兒”[2](與豆漿無關)。“豆汁兒”這種東西除了北京,全世界哪兒都沒有,是地道的“京菜”。其實,很多所謂的“京菜”都是“山東菜”。外地人只要喝一口“豆汁兒”,我管保他馬上吐出來。天津離北京才兩百四十里,天津衛就沒辦法欣賞“豆汁兒”。
老舍的作品最接近北京的勞苦大眾,“豆汁兒”是北京勞苦大眾的食品(很多有錢的北京人不喝)。根據我的理論:能喝“豆汁兒”才能體會出老舍作品里的趣味。這只能意會,無法言傳。有志于研究老舍諸公,不妨先練練喝“豆汁兒”。
還有一項“資格”也很重要:研究老舍,必須知道“仿膳”[3]的“小窩頭”不是栗子面做的。
當年西太后是否吃過“小窩頭”,不可考。可是北京北海五龍亭的“仿膳”有的賣,其成分和制法可參考《中國名菜譜》[4]。
“小窩頭”象征老舍的一生,沒落貴族,苦讀成名,文藝斗士,入廟堂,投湖自盡。
我不但具備這兩種“資格”,還和老舍有“共同的語言”:這不是指我會說“北京話”,而是說我能體會出北京話里的神韻,了解它的幽默,明白它的“哏”。
好比說吧!你知道什么叫“碴車”?“大柵欄”怎么念?“赤包兒”什么樣?“果丹皮”和“酸棗面兒”什么味兒?有人說這些是旁枝末節,無關宏旨。其實不然。假若你不懂這些詞匯,就沒辦法看懂他作品中的含義,連書都看不明白,就做批評,那真叫“醉雷公,瞎劈(批)”!
還有一個次要的“條件”,要研究老舍,最好看過他大部分的作品,不管是精讀,還是瀏覽,數量要多。這玩意兒很難“舉一反三”。單看他的小說和劇本就大發議論,不妥當。
有人說:“老舍是我的朋友,連他和某女士談戀愛的經過我都知道,我對他太了解了。”這種“我的朋友胡適之”的態度也靠不住。愛因斯坦太太并不懂“相對論”,對不對?
談論老舍的文章,我也看了不少。總覺得有隔靴搔癢之感,很少有“正中要害”的。當然,有人的確下過很大的功夫,像捷克作家斯拉普斯基(Zbigniew Slupski)的《論老舍》[5],資料相當豐富,可是太偏重于“做研究”,沒有描繪出老舍作品中的精神。就像批評一張水墨畫,只分析了它的紙質、用筆、用墨、師承、流派,而沒有體會出它的神韻。
我從小就愛看老舍的作品,從小說到相聲,大約有四百多篇。和朋友聊天的時候,也常以老舍作話題。有人就半諷刺半鼓勵地說:“你既然對老舍那么有興趣,何不寫一篇文章?”我當時就嘴硬心虛地回答他:“寫就寫!”可是心里暗想:寫文章?談何容易?“盡說不練”多省事。等再見了這些朋友的時候,有人就“將了我一軍”:“看人挑擔不費力啊!”一賭氣,寫給你們看看!
假如我寫這篇東西還有什么動機的話,那只為當年夸下海口,并無其他野心;因為“立言傳世”為時尚早,要成為“老舍專家”似乎也太遲了。
動手一寫,就覺得自己有點“眼高手低,志大才疏”。單是找材料,就跑得我頭昏眼花。寫了幾段之后,更覺得是“提筆有如千斤擔”。聽說古人寫文章,靠在馬旁邊,就能下筆千言,有如水銀瀉地。我好比灑了的“豆汁兒”(不是牛奶),想哭都來不及了。假如立刻打退堂鼓,兩年的功夫白花了;再說,剛唱開鑼戲就下臺鞠躬,透著泄氣!
事先也沒擬個“作業大綱”,寫的時候只有順著溜,走到哪兒算哪兒。好像早期的文明戲,沒有劇本,演員在臺上臨時編臺詞,完全“見機行事”,只要故事大致差不多就行了。可有一節,章法雖亂,內容可沒瞎編,絕不會像王斤役那么“信口開河”[6]。
老舍生平部分,多半是根據他自己的文章。這也不是說,他自述式的資料一定可靠,因為有時候記憶錯誤、疏忽,或故意夸張,過分謙虛,言不由衷等等都會出毛病。自傳一類的文章往往有兩種趨勢:一種是“想當年”派,表示以前如何了不起,如今虎落平陽;一種是“淮右布衣”派,說幼年時如何困苦,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自己奮斗的成果,絕非僥幸。為了避免這兩種“偏差”,我就采用別人所寫有關他的文章,互相參照。假如同一件事,有不同的說法,或有矛盾之處,就同時臚列,等行家來指正。
有關老舍作品部分,不論是分析或評論,完全是我個人主觀的看法,不理別人的意見。我覺得這和吃東西一樣:有人愛吃冰激凌,就有人愛吃臭豆腐。我對他的作品并沒有什么高深的見解,立論只憑個人好惡,不理“思想性”如何。我吃東西也是一樣,只管可口與否,不研究它的營養價值。
書歸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