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天氣是冬天陰冷,夏天濕熱,經(jīng)年多霧,少見陽光。老舍來自大陸性氣候的北京,當然不易適應。英國衣料固然馳名全球,無奈老舍手邊不“富?!?,只有長年不替地穿著一套嗶嘰青色西裝,太冷的時候,加一件毛衣也就對付過去了[68]。
英國的飯菜有四大特點:難吃、價錢貴、品種少、不易消化。烹飪術中不知調味為何物:幾乎什么東西都是白水煮和愣燒。英國人說這是為了不假佐料而把肉與菜的真正香味燒出來[69]。其實這跟他們的民族性和歷史背景有關系:
一、英國人的祖先是海盜,當時搶來的東西,趕快煮熟了就吃,無暇去研究烹調術。他們又性格保守,這風氣一直遺留下來。
二、重實際:“吃”是為了果腹,其目的是“不餓死”,認為研究食物的“味”是多余的事情。
三、歷史短,文化淺(立國約在公元八二九年左右,等于中國的唐朝中葉),又是海島國家。人民生計以貿易和搶劫為主(各種形式的),故形成尚功利,漠視生活享受。
四、英國人對與“實利”無關的事物都缺乏想象力:上一代這么吃法,下一代照方抓藥。幾百年前的英國“食譜”和現(xiàn)在差不多。只是以前用手抓,現(xiàn)在改用刀叉而已。
老舍生長在北京,北京的小吃全世界有名,他當然對這個“英國大菜”不習慣。所以常常鬧“胃病”,特效藥是上海樓里一先令六便士的湯面,甚至于不中不西的“雜碎”也能對付[70]。
話得兩面說:英國人不注重“吃”也有好處,他們省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做有用的事情。中國人和法國人,整天研究“食譜”,的確是個很大的“浪費”。
老舍對英國是又討厭又佩服。
討厭他們:固執(zhí)、高傲、寡合、重功利、種族和階級歧視、極端的個人主義和狹義的愛國主義。
佩服他們:負責任、守紀律、公私分明、極強的獨立精神和互助精神、務實際、不“空山霧照”和“海闊天空”、對事物的科學態(tài)度[71]。
在《二馬》里,他把對英國人的“觀察所得”都加了進去[72]。感情上,他則表示:“對英國人,我連半個有人性的也沒寫出來。”[73]在理智上,他警告國人:“想打倒帝國主義么,啊,得先充實自己的學問與知識,否則喊啞了嗓子只有自己難受而已?!盵74]
在感情上,他無法喜歡英國人,除了艾支頓,幾乎沒有什么真正的英國朋友。就算是介紹他來英國的艾溫士教授和頂頭上司莊士頓爵士,老舍也沒在任何文章里提起過對他們的感情。只有在《二馬》,我們可以蛛絲馬跡地找出這兩個人“混合的”影子:那就是“伊牧師”。他形容這個傳教士是這樣的:
伊牧師是個在中國傳過二十多年教的老教師。對于中國事兒,上自伏羲畫卦,下至袁世凱作皇上(他最喜歡聽的一件事),他全知道。除了中國話說不好,簡直的他可以算一本帶著腿的“中國百科全書”。他真愛中國人:半夜睡不著的時候,總是禱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國變成英國的屬國;他含著熱淚告訴上帝:中國人要不叫英國人管起來,這群黃臉黑頭發(fā)的東西,怎么也升不了天堂!
這當然不是對他們兩個人的“好評”。
另外老舍提到的英國人有一個年青工人,是社會主義者。因為工廠時開時閉,也就形成了他間歇性的失業(yè)。這個人是艾支頓的朋友,常來他們家聊天,好辯論,有時候和艾支頓粗脖子紅臉地抬杠。
還有一位小老頭兒,精通德、意和西班牙文。也是由艾支頓介紹相識。此老空有學問,找不到事做,只仗著給一家瓷磚廠“跑外”來維持生計。
有位老博士,學貫中西,也是在半失業(yè)狀態(tài)中,他以上門給人家擦玻璃賺些零碎錢來過活。老舍和艾支頓是他的顧客之一。有時候老博士一邊工作一邊和老舍談孔子、泰戈爾和中西哲學什么的。
老舍提出這三人是為了說明: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失業(yè)和學非所用的情形如何嚴重。其實他不知道,任何“主義”的社會,這個問題都很難解決。當時的英國,還算是情形較好的地區(qū)[75]。
其他像東方學院所接觸的英國人,和他的幾個房東,那只是相識,算不得朋友。
老舍在英國這五年里,自然遇見不少同胞:老華僑、留學生、學者、生意人、中國駐英使館人員等等。
其中許地山是國內舊識,那時候正好去牛津進修,和老舍在倫敦碰見,可算是他鄉(xiāng)遇故知了。又由許介紹而認識了鄭振鐸。促成他以后在《小說月報》發(fā)表了第一部小說——《老張的哲學》。
其他像徐志摩、章士釗到英國是考察性質,而且他們當時已是“名人”,老舍也沒有必要去巴結他們。
羅隆基和于俊吉是由美國學成歸國,過境英倫,順帶游覽。來去匆匆,老舍沒機會和他們交往。
劉攻蕓、朱光潛忙著讀學位。老舍不便去打擾他們用功。
由香港和南洋去英國的像何世禮、關祖堯、林鳴鳳等人,因言語隔閡,老舍和他們也沒什么“深交”。
真正和老舍常在一起的是寧恩承、酈堃厚、吳定良、邱祖銘和吳南如。他們還成立了讀書會,自稱為“六君子”。有關他們在英國的情形,寧恩承寫的《老舍在英國》里敘述得很詳細。
六個人年紀輕,身在“番邦”,“心懷祖國”。那時候正是國民革命軍開始北伐,他們很興奮,老舍在《我怎樣寫〈二馬〉》里記載了當時他們的心情:“我們在倫敦的一些朋友天天用針插在地圖上:革命軍前進了,我們狂喜;退卻了,懊喪。雖然如此,我們的消息只來自新聞報,我們沒親眼看見血與肉的犧牲,沒有聽見槍炮的響聲?!崩仙崴麄冎赖膰鴥认⒍鄟碜杂⑽膱?,常常因拼音不正確而鬧笑話。喻如蔣介石翻作Chiang Kai-Shek,而英文報就寫成了General Shek。他們就弄不懂這位“石克將軍”是誰。那時候中文報運到英國走海運,平常要四五十天。等他們看見,新聞已經(jīng)成“近代史”了。
實際上,那個時期,中國的變化很大。
一九二四年:
國共合作。黃埔軍校正式成立:蔣中正任校長,周恩來任政治部主任,葉劍英任教授部主任,聶榮臻等任教官。
馮玉祥把廢帝宣統(tǒng)趕出皇宮。
孫中山發(fā)表討伐曹錕、吳佩孚宣言。
一九二五年:
孫中山在北京逝世。
“五卅”慘案。
一九二六年:
國民黨在廣州開第二次代表大會。共產(chǎn)黨員跨黨。李大釗、林伯渠、吳玉章等當選為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毛澤東、鄧穎超等當選為候補中委。
蔣中正任北伐軍總司令。率軍北伐。
錢玄同、趙元任創(chuàng)制“國語羅馬字”。
這時期老舍很關心“國事”,私生活“嚴肅”:除了偶爾和朋友到倫敦附近去游覽一番之外,簡直沒什么娛樂。對于女人,更是絕緣。他甚至于對羅隆基閃電式地追求張舜琴也表示不齒[76]。
只有酒,他倒沒斷了喝,經(jīng)常地和艾支頓對酌。有一次中秋節(jié)跟沈剛伯兩個人在“倫敦工人俱樂部”喝得大醉[77]。